自那以后,叶太太长病不起,她们从两层的洋房搬到了弄堂口的小阁楼上,两个老妈子也辞退了。她平日里随着惠珍小姐进进出出,附近的邻居瞧着这户新来的人家,都道她们是姐妹,不然怎么生得那么像。
她偶然听到了,也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是打小住在一起的缘故?照照镜子,论长相,气质,她倒真没有半点下人的样子,打扮一番出去,哪点会输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又看了些张恨水的小说,也曾幻想过她或许是个落难千金,她母亲是个商贾的下堂妾,被正房大奶奶逼得离家出走,流落在外。毕竟她母亲也识得几个字的,和那些普通的帮佣不一样。反正人早不在了,死无对证。
太太的病日重一日,家里那点值钱的皮袄首饰搜刮出来,典的典,当的当,仍是捉襟见肘。这时候,惠珍小姐的那点本事才算露了出来,学校里搭上的那些亲密男同学,趁机慷慨解囊巴结她。粮店少东家会派伙计隔三差五的捎点大米,白面过来。绸锻庄少爷给的料子、参茸店拿的干货,吃不了的,就去当,去卖,换了钱也能对付着过去。
可惜,这帮人里没有开药行的,弄不来治病的药,倒有个家里开土膏行的小子,姓梁,做的是烟土买卖,偷了些家中的鸦片烟给惠珍道:“那药管什么用,抽点福寿膏,平肝导气,哪个病治不好。”
叶太太抽了阵子大烟,果然身子舒坦了不少,昏沉沉地躺在短榻上,脚下垫着小凳,吸进个烟泡,什么烦恼都没了。她这个心灵手巧的丫环,帮太太烧起烟泡也是一付好手,烟签挑着鸦片膏,就在火上,滋滋烧出了口黄泡。太太趁热沾在烟枪上呼呼吸进去,烟瘾大的时候,一次也能吸掉两三个烟泡。
抽完了,小姐从姓梁的手里又讨些回来,银锡纸的长条包,捏在手上,另一手捂着半边脸,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她迎面拉下惠珍小姐遮脸的手,惊道:“眼睛怎么青了一块?”
“还不是被那姓梁的小子打了。”小姐红着眼圈,啐了口道,“怪我当时心急瞎了眼,上了这泼皮的臭当。让他讹上了。”
“讹,怎么讹你了?”姓梁的名叫梁复,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板寸头下,拖着毒烟熏的眼袋子,眼睛垮得像癞皮狗,行事肆无忌惮,也带着几分狗气。
他那天拿烟土给惠珍小姐的时候说,不能总这么白给下去。别看他家烟行做的是千担的生意,烟膏若不掺假,也赚不来钱。他爹妈夜半带着伙计下土窑,剥红枣,剔皮剁泥,收汤熬的枣膏掺进烟土里,赚得可也是血汗钱。要是让他们知道他这一根根的拿去送人,那非砍了他的腿不可。
那怎么办,小姐问他。
梁复讪讪地笑了笑道,你让我亲近亲近。
惠珍哼了声,道,亲近?亲近了,你爹妈就不剁你的腿了?
不。他厚着脸说,只要亲近了,为她掉脑袋都值。
小姐冷笑了起来,说,我就这么贱,给点东西,就随便让人亲近。那米店少爷捎来两袋米,参茸行的几包干货,我都要拿肉偿?
笑话!梁复急了,狠道,你也不上外面打听打听,现在的市道,大米什么价?烟膏什么价?比得了吗?那一条熬好的鸦片烟,可是真金白银的价钱!
“他真占你便宜了?”她瞪圆了眼睛,急着对小姐道。
“姓梁的哪有这能耐。”惠珍小姐别过脸去,道:“吵了几句,还不是让我拿回来了。”
“那往后怎么办?”她忧心地瞟了眼熟睡的叶太太,心理明白得很,烟膏抽上了瘾,哪是说戒就戒的事,这回算对付了过去,那下回呢,又怎么办?
小姐淡淡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当前是顾不了以后的事了,只能边走边看罢。
又过了半个来月的功夫,还真应验了小姐的那句话,船到桥头自然行,在那根银锡纸包的烟膏抽完的前一天,叶太太病死了。
楼底下的铜盆烧起了成串的钱纸,她们两个姑娘穿着粗白布裁的孝服,扎上白孝巾,望着钱纸上黄灿灿的金铂在盆火中灰飞烟灭,滚滚而去,悲哀之余,竟是一种平静,都有点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小姐说,叶太太死前交待了,有位外地的姨妈,境况很是不错,有能力接济她们。信都已经寄来了,待买了车票,就收拾行李动身。
那姓梁的怎么办?她问惠珍,这无赖是彻底缠住她们了,三天两头地上门要烟钱。
“我今晚会约他出来谈。”惠珍小姐道,“到了姨妈那儿,总能想到筹钱还债的法子。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都不算什么大事。”
两人约在了几里外的湖边见面,小姐傍晚出了门,夜里的时候,弄堂前的空地上搭好了一块戏台,唱高甲戏的,露天的棚顶上挂着大支光的电灯泡,蓬蓬地亮着,她隔着窗户望去,仿佛戏台上浮着橙黄的小太阳。
台上摆着两把粉艳桃花的椅子,背景挂着面湖蓝色的帐幔,灰布大褂的乐师立在一侧,“叮叮”地摇起了双铃。花旦穿着身水红绸子的夹袄,外套一件宝蓝色的纺绸小褂,踩着点,活泼泼地上了舞台。是当地大受欢迎的宋江戏,宋江杀惜。
宋江夜宿阎家,误将晁盖的信落在了阎婆惜的床边,此刻正要回身去取。宋江是文老生,头戴黑呢员外帽,绣着团寿字的对襟长袍。配乐换作了沉稳的南鼓,乐师的脚后跟踏在鼓面上,鼓点时缓时急。宋江来到阎婆惜面前,委身央求情妇将那封信与金条还与他。
响盏如水声般清脆地响了两响,阎婆惜妖媚地转过身,反要挟宋江先将晁盖的百两黄金全数托出,不然见了官,可是掉头的死罪。宋江与她商谈数句,一时按捺不住,终是一场恶斗。两人手里拉扯着那封反贼的信,扭着身段,半真半假地推推挡挡。
大黄的电灯光前满是重重的人影,纷纷起身击掌叫好。看客里多是些附近的老幼妇孺,大都带些良善的模样,竟然会喜欢这么凶险的戏,有奸情,有恐吓,还有谋杀。瞧得他们津津有味,伸长脖子,就盼着宋江如何一刀宰了这个风骚的花旦。
她在阁楼的窗户前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猛地一抽。
老生袖里的那把短刀抽了出来,阎婆惜见势舞起身子,口中喊着黑三郎杀人行凶。那宋江剑拔弩张,倒真起了杀心,一手按住花旦,另一手执刀,伴着小锣的声点,恶狠狠地往情妇的颈子一划。
众望所归之下,那花旦溜溜转了两圈,想是终于让人瞧够了,心满意足地倒地身亡。霎时间鼓乐齐鸣,大小锣,唢呐卖力地吹打起来,黑三郎持刀凌然地立在中央,台上台下一片欢腾喜庆,庆祝地轰轰烈烈,是新年的气象。
那点不安的预感从她心底的一角,渐渐遍布全身,眼皮也跟着跳个不停。
都这个钟点了,怎么小姐还没有回来?她和梁复见面的地儿,离这也不算太远。
惠珍小姐临走时说,就约在那湖边,汉白玉石拱桥。
那时候,夜深了,看戏的也散了场,她出门找惠珍小姐,一路寻到湖边,空无一人的石拱桥上,灯火沉沉地亮着,看不见月亮,四周黑黝黝地一片,静地能听见湖水幽幽地拍打声。
岸边忽忽地漂着一艘暗绿色的木船,船上隐约地站着个人。
她比那人先认出了对方,“姓梁的,我们家小姐呢?”
船上的人偻着背,浑身打了个颤子,低声说:“四喜,你怎么来了?”他的面部紧张得微微痉挛,那双狗样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在暗中亮得发光。
“我们家小姐呢?”她定了定神,又问了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暗夜里,小船悠悠地向她飘来,梁复手里拎着块硬木船桨,桨的一头沾着团黑稠的河泥,正一点一点地滴着。
“她在船上呢,你过来。”梁复的语气冰冷得像咬着腮帮子说的,却掩饰不住那一丝癫狂。
如果她那时候没有再往前探一步,如果她那时候没有再瞟一眼黑洞洞的船头。
她就不会发现惠珍那双裸露的,苍白的脚踝,直登登地横在暗中。她也就不会明白船桨的那团河泥,其实是小姐被梁复拍打而出的,血红的脑浆子。
“你,你把小姐怎么了?”
在梁复还来不及开口以前,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小姐竟然死了,被这狗眼睛的男人杀了。
空气里似乎都能闻得见血水的腥味,沉甸甸,稠烘烘的味道,一股一股地钻进她的鼻腔里。
“四喜!”梁复杀红了眼,恶狠狠地叫了声,猛地一下从小船跃到了岸上。在梁复双脚及地的一霎那,四喜已经掉过身子,没命地狂奔了起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如此飞快,她要在这片黑暗里跑过了无人烟的芦苇丛,再穿街过巷,要把那杀红了眼的梁复狠狠地甩在后头,因为她在和自己的性命赛跑,脚程再慢一步,被身后人赶上了,或许就是杀人灭口,两具直登登的女尸了。
就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嘘嘘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开着凤凰花的巷子口,她想敲开每家每户的房门,涕泪交加地让每个街坊知道出人命了,小姐被人害了,她要报官,要报警。
可她没有这么做。
梁家的烟土行是当地衙门的特许经营,有钱有势,出点人命官司几乎就不算事。有时几个伙计偷了店里的烟膏私售,被打断了腿,打死了,也不过拉到荒山草草埋了了事。
她们家的老爷是个谋朝篡位的反贼,才杀了头,留下孤儿寡女,正是失势的时候。这样一个封闭的城镇,生意人与地方官上下勾结,她一个丫环出身,公堂之上,口说无凭,又有哪个人会信她。或许梁家这时候,早派了些家丁,赶往湖边毁尸灭迹,将来倒打一耙,她岂不是有嘴说不清。
不知谁家的狗吠了几声,弄子里的穿堂风哗啦啦地卷着落叶。松脆的声响,一声声地扫在她的心上,她的牙齿在夜里冻得上下打磕,也是因为恐惧。家门前的木板楼梯,黑洞洞地敞在她的眼前,一线没入鸽笼似的阁楼里。
每踏一步上去,震得身子松松软软的酥麻,可心底却有一种惊骇的冷静,小姐既然死了,梁家的人又随时会找上门来。她不得不替自己作个万全的打算。
黄布帐子里摆着她和小姐打包好的柳条箱,五角橱的抽屉里散着十来块的零散钱币,和两张第二天清晨的火车票。两天两夜的火车,开往小姐姨母的大城市。倘若一切顺意,到了姨母的家,二人衣食有靠,惠珍小姐继续作她的官家小姐,她也还是当她的使唤丫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缝补烧洗,从丫环熬成老妈子,再勾搭个府里的粗壮长工,生养的儿女,想来也是下人的命,就是人的一生了。
人生总是这么充满着意外,倘若——
她猛然被自己脑袋里的一个念头吓了一跳。柳条箱里装满了小姐的身份证件,小姐的姨母也与她们从未谋过面,倘若小姐遇害的事情传不出去,倘若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又会怎么样。
那时候的清晨,冻白的天蒙蒙亮,火车站的月台现出渺渺的黄光,栅栏外一个包着红布格子头巾的村妇熟练地叫卖着一篮熟鸡蛋。火车的汽笛仓皇地叫着,像种命运的哀嚎,挣扎在空漠的寒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是被这样的声音所吸引。
她空荡荡地立在一旁,手里紧紧拽着柳条箱阴凉的手柄,寂静了许久。她不知这是哪来的胆量,使自己成了个赌徒,在人生的十字路上,拿着自己的将来作筹码,斩断后路,孤注一掷。若赢了,便是她的翻身之日,得来的是堂上一呼,阶前百诺的锦绣前程。
若输了呢?
火车车轮哄隆隆地转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声浪,一朵紧着一朵地涌到身上。
也不打紧,这就是个无本的买卖,她早就是个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的人了。
屈指一算,自那日起,她来陆家也大半年了。这几月的光景,她低眉顺目,曲意逢迎,寸步留心,将陆家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招呼地滴水不漏。再有那唐医生若即若离地牵在手中,眼看着就快到了她的出头之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那封信牢牢地抓在手里,顺着指缝间一点点地向下沉去,似有千金重,一点点地拽着她,拉着她,扯着她。
一留神,那一地的剪报里还手写着几个字。
“周日下午三时,淮山南路23号见。”
到底是要来了。
胃里一团冰凉凉地翻搅,这个寄信的匿名者,无论是谁,既知道她是个冒牌货,又未在陆家人前揭露出来,这样三番两次地来信要挟,该是另有所图。
可又图什么,也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窗玻璃外是一片朦朦的黑,反照着她的脸。粉黛不施的面庞,清苍地透着点病容。这么样的年轻,这样好的一张脸面,真是连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的。哪怕惠珍小姐还活在世上,也不过生得这样一张脸。
不,不对,她的手指头轻轻地摩挲着脸庞,微微地抖了抖。
现在这世上,她就是惠珍小姐,惠珍小姐就是她。再没有叫作四喜的这样一个人了。
低身拾起那几页的剪报,扔到脚边的痰盂里。她想了想,扭身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藏了许久的照片,该是几年前的,泛黄卷边。两个姑娘喜气洋洋地站在一起,一个是惠珍,一个是四喜,脸红得乡气。
擦了根洋火,将照片的一角点着了,火苗红红地烧着,相片上的人长出了黑黑点点的尸斑,扩大了,渐大成了黑洞,将人一圈圈地卷进去,生生吞了。丢进小红洋瓷痰盂,是一道火光,掀着黑烟,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另一半影没在暗中,看不清醒。
同一个时候,天还没亮,厚沉的乌云如团缎面般横在天上,月的清光自云缝间一丝丝溢出来。冷冷的月光下,王妈独自抄过小树林子,正赶着去陆家生火做饭。
她平日起得要早,昨夜是和村里媒婆商量提亲的事,睡晚了,这才挑了后山的近路,脚程快点,还能撞上生灶的时候。
南方初春的清晨,又湿又冷,阴寒的薄雾里,能见着树丛荒凉的轮廓,隐隐听见村子里的鸡鸣,飘飘渺渺的,也是远得很。
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向太太提亲,把小翠许给她们家的圆朴。这桩婚事,可不能再拖了。几月前,王妈就打绸缎庄老板那听说了,店里的几个伙计,合着她儿子,夜里上外喝花酒,赌牌,总是到个天光才回来。也难怪这一年多,没向家里贴过现钱。
才这样的年纪,就这么胡来,搞这么多花头,要骂要打,未必听得进去。照王妈的阅历,还是找一房媳妇,安稳下来,人自然就本分了。天底下作父母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心思,瘌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就算再如何不可救药,总相信会有回头是岸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