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月亮刚刚从乌云里露出脸来,车窗外树影婆娑,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后座上东西的轮廓一点点地露了出来。
沈志贤目不转睛地盯着,心脏怦怦直跳。
是两个人的影子,其中一人怀里抱着另一个,坐在车后头。
脑子瞬间乱成了团,一个又一个念头同时冒出来,他们爬进车里作什么?一直在等着他?劫财?要命?
一只黏乎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喘着气道:“快,开车。”
“上哪儿?”他说着,借机扭头将那两人瞧了个清清楚楚。说话的是个男的,穿着身素灰袍子,烂得不成样,袍子里的棉絮东一块西一块地露出来。头发又脏又长,脸上满着血污泥灰,那男人低头对他怀里的人道:“娘子,你说,上哪儿?”
女人的脸埋在男人的腿上,脑袋上打着条毛毛的粗油大辫,一身短袄也是破衣烂衫。她一动不动地趴着,那男人耳朵贴上去,仿佛她开口说了什么,边听边点头,两眼直直的,根本不是常人的眼神,临了一本正经地对沈志贤道:“我娘子说,你尽管开便是,可别让那妖怪追上来。”
沈志贤这下明白了过来,头脑清醒了些,怪不得他瞅着那男人眼熟,不就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傻子吗,平日里疯疯颠颠的,半夜上自己车里装神弄鬼来了。
“妖怪,哪来的妖怪?”他沉住气问道,心里琢磨着还是哪里不对劲,傻子腿上的姑娘是哪来的,死气沉沉的,一点动静没有,连张脸都见不到。
车外星光暗淡,风声敲打着窗户呼啸而过,湿乎乎的灌木林里,半人高的芦苇叶子悠悠地摇曳,像舞着片祭死人的幡杆。树丛里横生出一段粗硬的枯枝来,干硬的裂纹,骨节弯曲地扭着。
那傻子急了,一掌重重地拍在志贤的肩上,慌忙喊道:“还不快开,那妖怪要来了,妖怪来了,一口咬下来,脑袋可找不着了。”
“你再敢动我试试!”他恼得一股火冒起来,狠狠地甩开傻子的手。傻子被那股力气硬生生地撞到后座,身上的姑娘迅速弹了起来,一把扑向前面,肩膀卡在椅子夹缝里。
毛茸茸的粗油大辫,扯着团东西,打她的脖子上,滚了两滚,咚咚响着落到志贤的身旁。
他浑身的骨头顿时僵住了,头皮一紧一紧的发麻。
辫子上连的是颗血污污的脑袋,翻白的眼珠子茫茫地睁着。肩膀上只剩着圈血肉模糊的腔子,作呕的酸臭味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你这疯子,杀人了?”沈志贤不由自主地朝车门退了退,骇然地望着他。
外面的树林子又响了起来,呜呜吼着,是松涛拍打的声音,还有树枝掉落入地的响声。仔细听,仿佛乱草丛的另一头,什么东西在蹑手蹑脚地匍匐前行。
傻子忽然紧紧地搂起无头女尸,躲进暗影里,嘘了声道:“别说话,被那妖怪听见了,就和我娘子一样,脑袋两天都缝不上。”
车后盖砰地响了下,一串零碎的吱吱声一路响到天顶,是摩擦车板发出的声音,压抑诡谲的调子,唤醒一种沉晦的古怪,于黑暗中隐隐地晕散开,激起一层寒栗。
什么东西偷偷摸摸地爬上了车顶。
沈志贤的手伸向了门把,傻子惊悸地闭上眼,颤抖地低吼着:“别开,别开门。”
车顶的响声嘎然停了,黑沉沉的风卷着路旁的枯枝,哗哗打着车门。一根根赤裸而枯朽的枝条在窗外错杂偎依,活像骷髅干瘦的手骨。
吱吱声又骤然响了起来,落雨般密麻麻的,轻一下,重一下,又像是动物的爪子在头顶上刺耳地乱抓乱挠。
车里的空气好像凝结了,冥冥中一种令人战怵的压力攥住志贤跳跃的心口。
这响声太怪了,他弄不明白。那移步频率乱糟糟的,不是人的脚步声,也不像是四条腿的,是什么东西盘住车顶,拖曳着低沉的躯体,四面八方都在森森地响着。
那颗血迹斑斑的人头还颤悠悠地躺在他身边,一阵寒栗电击般地直透心肺,额角冒了层冷汗。有一点沈志贤才意识过来,爬上车顶的至多不过是狗,是鹿,可待在他身后的,确是个割了人头的疯子。
搭在门把的手扭开了,脑袋还未探出车门,傻子的两手气势汹汹地扯过他的肩膀,癫狂地嚷着:“别开门!别开门!”也不知谁的胳膊猛然撞倒前面,压住了喇叭。
昏昏渺渺的夜雾里,汽车凄厉地鸣叫起来。
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东西从车顶上翻滚地摔在地上,压着路边的荒草沙沙直响。
微薄惨冷的月色下,沈志贤的视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傻住了,黑郁郁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草丛鬼爪般摇曳地敞开道大口子,似乎什么东西刚爬了进去。森绿的草叶子合上的霎那,现出几支胳膊粗的触手,又灰又硬的皮。晃了晃,瞬间被草丛吞没了。
身边的人头动了动,傻子一把拾起来,道:“娘子,这下安全了。”
人头上是一副狰狞的表情,眼球暴突而出,嘴巴撕裂开着,可以见到一截黑红的舌头,仿佛死前遭受了极度的恐惧,惊恐莫名的瞬间被永远地定了影。
沈志贤认出了她。
是银凤,那个辞了工的丫头。
那天早晨,惠珍是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的。掀开粉底桂花窗帘的一角,连绵的山峦才显出一线红黄的晨曦,天空还是片阴霾的鸭卵青。不远的铁门外头停着辆草灰色的吉普车,是附近警署的车。
灰幽幽的走廊里很有些寒意,回旋的楼梯口坐着几个丫环,正向下张望着。其中的小翠转头见到衣衫不整,心神不宁的惠珍,红着眼圈道:“表小姐,银凤死了。”
“什么?”惠珍的脑子里嗡嗡响了下,摇摇晃晃地扶住湿冷光滑的桃木栏杆,螺旋形的流光一转直下。
一层的厅堂满坑满谷地站满了人,亮着嗓门的是沈太太,打沙发椅上跳起身,正连哭带骂地叫:“刘巡长,银凤是伺候了我多年的丫头,不明不白地让那畜牲要了性命,你可得替我们主持公道。”
高敞的墙上挂着几块古朴的木雕拉花牌匾,仿佛祠堂里供奉着的祖先牌位,墙下五花大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惠珍记得他,是常在附近疯闹的傻子。他垂着头,双眼呆滞,任凭沈太太在跟前咒骂着。
那刘巡长穿了身黑色警察制服,面前镶着排铜扣,上了些年纪,脑门微微谢顶,张口道:“沈太太尽管放心,此事的详情,管家都与我交待清楚了,想是那疯子夜半撞见姑娘,一时起了歹意,才下此毒手。看样子已是死了好些时候。”
“这疯子,躲在车里装神弄鬼,吓掉志贤半条命不提!”沈太太踱步到傻子身边,恨恨地道,“还干了这种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恶事!”气得挥起手,作势要打。
陆太太于心不忍,伸手拦住道:“他不过一个疯子,姑奶奶与他计较作什么,真打下去,反要脏了姑奶奶的手。”
刘巡长面色一沉,也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两个年轻警员押这疯子上车。疯子浑身无力地被人拎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才行了两步怔住了。
一名瘦小的警员刚要张手带住,他猛得来了精神,使劲挣脱开来,盯着陆夫人,面色惶恐地叫道:“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是园子里的妖怪,从井里爬出来,撕了娘子的头,啃骨啮肉!”
他一转身,蓬乱的头发下眼睛一大一小地瞪着,皱纹堆积在焦黄的脸上,嘴里还在死命嘶嚷着,像个奇异的漩涡,露出残存的几颗黑牙。“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你,你在园子里杀过人。”他拿眼扫着屋里的众人,狰狞地笑了起来,“我躲在石柱子后面瞧见了,你杀了那女的,是你杀了那女的。”
壁炉上的石英钟指向了七点,空旷的屋子里,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厅堂忽地一片鸦雀无声,阴恻恻的钟声如鬼魅般回荡着。古旧的钟面浮雕是早生贵子娃娃,头上顶着两圈发髻,咧开嘴笑着。干黄的阳光照在上面,精工雕琢的大红肚兜抹了层稀薄的橙光,娃娃的泡眼笑得鼓凸出来,黑得泛金,有些大得吓人,像在惊慌地瞪着,却发不出声来,喉咙堵住了,灌进了木浆。
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个胆小的丫头吓得低头倒退了几步。
沈太太脸色大变,气得手脚冰凉,喝道:“反了,反了,在这胡言乱语!文忠还不把他拖出去!”
李文忠才回过神来,忙叫过警员,抓着疯子的肩膀就往后拽。疯子扭身挣扎了几下,头发全散开了,半遮着脸,越发显得骇人,口中仍叫嚷着:“是妖怪,从井里爬出来啦!”直拖出宅子几丈远,那声音才渐渐隐去。
沈太太仰面环视楼道那几个凑热闹的下人,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喝道:“还傻站着作什么,戏唱完了,散了罢。”众人被方才的阵势吓懵了,被这一喊缓过了神,纷纷回各自的房去。
转眼,那些浮动的人影子都走光了,宽阔的厅堂里,陆太太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椅上,扶手上铺着蕾丝白纱罩,手掌搭在上面,陷入模糊的网,丝丝缕缕,毛毛的扎人。
四周围的门全洞洞地开着,半遮半掩的窗里渗出点光,絮絮的灰尘升高回低地浮游在光柱里,有一种恍惚莫测之感。
那些佣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对劲了,心事重重的,斜着眼瞧着脚底板,手脚乱得无处可放。傻子走时扔出的那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宅子里有人杀过人,在后面的园子里。这鬼气森森的屋子已闹出了不少事,平白再添上那么一出,他们更要活得提心吊胆。肚子里的算盘拨得哗哗响,也不过是几块大洋的工钱,何苦来的。
晒衣服那天,王妈是头一个提出要辞工的。后院架着几根青黄的竹竿,滑溜溜地挂着绫罗绸缎,孔雀蓝的绸旗衫,红缎镶边的夹袄,月白绣花旗袍,排对排列着,像远古庙堂里金瓦花砖的墙道。金黄色的太阳底下,紫焰霞光,蒸得肥皂水的气味喷薄而出。
“辞工?你上哪儿找事去?”小翠架起一根杆子,瞪着眼问。
王妈笑嘻嘻地放下手里的活计,两手抹了抹围兜道,她早就想好了,现在城里的活好作得很,提着竹篮,摆张凳子就能在街边作缝补,凑点碎布线团给人补袜底,打补丁。生意兜得好,一月下来也有好些块钱。手艺细的话,还能上成衣铺做缝工。
“到时候,圆朴绸缎庄的学徒作满了,攒了钱,把生意盘下来,你也能在铺子里打打下手。”王妈先前就和媒婆讲定,她儿子和小翠的婚事,过几个日子,就登门向陆太太提亲。
听到这,小翠心里高兴,转念又有些不安,“辞工是不是要和于妈讲?”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怕和她说话。”她想了想,又罢了,有些事还是埋在心里,谁也别告诉的好。那是银凤出走后的一个晚上,她夜里尿急上茅房。
远远就见着于妈擎着盏煤油灯,踉踉跄跄地进了厨房。这老太婆是小脚,从前缠过的,细小得简直没有脚掌,暗地里看,像是用脚脖子搓地爬出来,十分骇人。
厨房早熄了灯,一片黑洞洞的。油灯座在凳几上,低低地照着,黑煤球叠成一堆,旁边砌着灰泥灶,红红地往外冒火星。于妈偻身坐着,怀里揣着包裹,一件一件地递进炉火里。
小翠当时就认出来了,她在烧银凤的衣服。
“哎。走神了?”王妈推了她一把,摸出张皱巴巴的信封,道“这有封表小姐的信,你记得交给她。”
“咦?又是她的信?”小翠接过一摸,挺厚的,怪道:“这几天连着第三封了罢,谁寄来的。”
“我哪晓得,或许是情郎,寄情书来的。”
“看着不像,”小翠将信揣在怀里道:“前天拿信给她的时候,脸都白了,哪有吓成那样的?”
“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懂什么?”王妈窃笑道,“没见着表小姐最近成天往外跑,深夜才鬼鬼祟祟地溜回来,那是和情郎约会去了。”
正笑着,园子后面丛里颤栗般地飒飒乱抖起来,成群的乌鸦张开着黝黑的翅膀,呼拉拉地盘旋在裸露的树巅上空,像团泼墨古画里的黑云,凄厉地噪个不停。
“喜鹊报喜乌鸦送终。不吉利,真不吉利。”王妈止了笑,黑着脸叹道。
那时候,秀儿在老爷的房里,隔着窗户也见到了。
一环黑点子悬在蓝灰的天上,嘎嘎地叫着,躲在房里隐隐听起来,像老人枯槁的笑声。
“郎朗”,桌角的电话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屋子里,有一种不安的急促。伸手接过黑色的听筒。
“喂?陆宅。”
电话那头是沙沙的响声,吐着沉重的鼻息,仿佛病人在暗暗地低泣。
“喂?喂?”
沙沙的声响骤转成一阵刺耳的鸣叫,背景里模糊传来音乐的旋律,一个女声低低地轻唱着。
“断无消息石榴殷红,
却偏是昨夜,
魂萦旧梦。”
沉晦的调子像架破败的老唱机,时而飞速凄厉地尖鸣,时而又颤悠悠地哼着,偶尔还被沙沙的杂音盖住了。
秀儿的肩膀僵住了,握住听筒的手微微颤了颤。
“怎么不说话?喂!”
那唱机跑了针,最后的唱词一遍一遍冰冷机械地重复着,波颤的音调如神秘的梵咒。
“魂萦旧梦,魂萦旧梦,魂萦……”
尾音卡住了,拖着长长的,变成了某种雄性动物的嚎叫,低沉凶猛,笼着耳朵,天昏地暗地搅动着,挤压着。
那令她无法忍受的霎那间,音调嘎然止住,一个混浊的女声开口了,“老爷——帮我接老爷——”
“谁?”她的手如触电般抖了下,道,“你是哪位?”
“丹,丹艳——”女声气若游丝地道,“老爷——快让老爷听电话——”
“姨太太?”秀儿有些不敢相信,喉咙紧得哑住了,“是姨太太?”
电火花滋滋的声响从听筒里传来,姨太太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快消逝了。猛地提了个嗓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惊慌道:“救救我,快让老爷救救我!”
“哪儿?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我在宅子的——”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刺耳的嘈杂声,滋滋响了两响,电话突然断了。
学校放寒假,同学里要好的女伴相约星期六去了游戏场。冬季的湖蓝的天,淡白的云散成片雪亮的烟尘,如旷野般的荒凉。一望无际的白光底下浮着股人的热气,搭着五花八门的杂耍摊子,拉洋片,提线木偶,双簧,大鼓。也有卖糖果,洋货,汽水的浮摊。
几个女生围拢在套圈的摊头,面前横列着两张褪漆敝旧的长案桌,桌上陈列着劣质的钟表,瓷器,洋酒。一文钱一个铁圈,隔着几尺远的距离飞掷,套中即是奖品。
“什么套圈,就是圈套。”海棠花了好几文钱,手中的铁圈子却和她结了仇,全飞偏了。
惠珍捂嘴笑了笑,道:“这若全中了,人家的生意做得下去吗,一文钱套瓶洋酒。蚀本蚀大了。”
身后的两位同来的女生也是忙着陪笑,她们一个是米庄老板的女儿,另一个是开酒楼的。家业的肥水全流进了自己的肚子,发育得太好了,胸部灌得鼓鼓的,可惜脸蛋不争气,可能是自小跟着父母看店面,作买卖的缘故。枣红的方脸,生了股彪悍之气,结实得像进城的奶妈。
“莉莉今天怎么没来?”其中一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