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志贤甩开手中的船桨,起身一把揪住惠珍的衣领子,叫喊道:“为她,你就要离开我?要离开我?”
惠珍惊慌地推开志贤,道:“你别乱动,再乱动,这船要翻了。”
不想沈志贤饶是不管不顾,跳骑在她身上,面色发狠地变了形,目露凶光地道:“你以为你离得了我吗?我若得不到你这人,旁人也休想得到!”说罢,使劲掐住惠珍的脖颈,竟欲将她至之死地。
惠珍吓得尖叫了两声,对着沈志贤又踢又踹,二人扭打作一团,只听嘭的一声响。船翻了,身子猛地扎入湿沉沉的湖里。
那湖水从鼻腔里一口涌进来,又涨又辣,心肺如火烧一般,“砰砰”跳着,一声,两声。
又像划桨拍打着木船的声响,“砰砰”的一声,两声。
“砰”、“砰”、“砰”!
惠珍打床上一坐而起,深深吐了口气,周身是粘湿湿的冷汗,被单、褥子蹬了一地。怎么又是个噩梦?
她对着梳妆镜,捋了捋额前凌乱的刘海,镜面反着白闪闪的日光,照得她出了神,喃喃自语道:“怕什么,都走到这一步了,怕什么!”
“砰”、“砰”
也不知谁在廊道里不住地拍门,听动静外面倒是来了不少人。匆忙披了件素黑袍子,拉开门来,就见王妈、小翠跟着几个女眷围在隔壁的房门外窃窃私议道:
“闻着这腐臭味近两天了,敢情是从这间屋里传出来的?”
“怕是什么东西烂在里头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恶臭难挡。”
“吓,荒了这么久的屋子,会是什么死在里头?“
“能有什么,无非是些野猫野狗的,难不成还会是死人吗?”
王妈见着惠珍出来了,责备道:“瞧瞧你们,大清早的也不消停,把表小姐都扰醒了。”说罢,掏出一串钥匙边开门边对众人道:“也该你们爱凑这份热闹,等会儿若房里真有什么要清扫的污物,个个都逃不掉。”
说着,门轻轻推开了,暗昏昏的屋子里,迎面就是一面铜黄的大玻璃镜,微微泛着暗光。
小翠忽地往惠珍怀里一躲,惊叫道:“哎呀妈呀!小姐,镜子里边有鬼呀!”几个胆小怕事的女眷顿时惊得抱作一团,落荒而逃。
但见那玻璃镜的一角倒映着一张面色灰白的人脸,面目模糊,像荒郊破庙里的一尊泥金佛像,隔着镜子打量他们。
王妈捻开房里的灯,啐道:“这群姑娘家,说话没半点顾忌,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不过是墙上的一副画罢了。”
惠珍尾随进屋,这才发觉那镜中影像原来是对面墙上的一幅西洋油画。是当时较流行的民初女子画像,画上一位身穿暗红乔其纱旗袍的女子,梳着短发,抱着只黑猫端坐在藤椅上。
多瞄上几眼,不禁打了个冷颤,那画中女子微微低首望着怀中的黑猫,是一张诡异的脸孔,麻木而毫无表情,只有那眼角的余光是活的,仿佛在窥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咦,这画怎么还挂在这?我还道太太早托人收走了。”王妈又见惠珍一脸的茫然,忙解释道:“画上的人就是姨太太呀,表小姐是没赶上见过真人,比画上不知要妖娆多少,进陆家不到一年,无声无息地又走了。有听人说在外地的戏棚子见她重新登台了。”
小翠两手抱着腰,小声接道:“老爷的病也是自那以后日重一日的罢。害得底下人都猜他犯的是相思病,整日折腾得茶饭不思。”
“男人嘛,活了大半辈子,也逃不过那点花花心思。那姨太太真是妖精托生的,有这本事迷得老爷五迷三倒。”王妈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可怜我们太太,几十年的患难夫妻,到头来一点情分没讲,这一房姨太太,说讨就讨了,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听了半响,惠珍心里早暗暗吃了一惊,她来陆家的日子屈指算来也近三个多月,却从来不晓得家里还有过这般人物,想来是她姨母有心瞒着她。按她姨父这等的出身,三妻四妾倒也寻常,何况她姨母一直未有过身孕。只是没料到姨父的病还有这么个来由,该是她姨母羞于提起。姨母平日虽然待她亲近,却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怎么还有本练习薄子。”小翠从五斗橱内拾起一本黄线布本子,打开瞟了几眼,苦笑道:“没进过学堂,果真认不得几个字。”
“给我瞧瞧。”惠珍伸手接过,才翻看了两页,当即就怔了。
“小姐,上面说了些什么?”小翠瞧她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问道。
惠珍一言不发,又读了几页,脸色愈加沉郁,只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间。
练习本的后几页张牙舞爪地爬满了奇形怪状的文字。
“他们住在墙里。”
“他们要我的孩子。”
几只苍蝇绕着屋顶的电灯嗡嗡地飞着,灯泡滋滋闪了两闪,灯光渐渐淡了,是一片昏黯的黄色。满屋满堂的家具躲在这灯影里,若隐若现。
“哎,我寻着了。”王妈立在那座海派挂衣柜前,捂着鼻子道:“那腐臭味就是从这镜子后面飘出来的。”说着作势要拉开柜门。
“等,等下。”惠珍不知怎地,有种不祥的预感,愈加惴惴不安起来,胸口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柜门的镜子里,那画像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嘴角微扬,似一抹怪异的笑痕。
挂衣柜还是开了。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直呛得快呕了出来,与此同时,耳边已响起了小翠刺耳的尖叫。
柜子的一角赫然躺着一具尺把来长的腐烂猫尸,皮开肉绽,黑乎乎的毛发与血块凝成了一团,僵硬的躯体下面布满了米粒大的蛆虫,远看着像笼子里蒸好的饭团,白白胖胖的,成片成片地蠕动。
令人诡异的却是猫尸的下半身,似被啃食过一般,皮肉无存,只留下一段磷磷的白骨,粘着干涸血丝与软毛。
王妈僵了一僵,忙向后踱开,结结巴巴道:“姨太太,是姨太太。”
“谁?”惠珍茫然失措,愣愣地问道。
转身,才见小翠已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西画,那少妇的腿上趴着正是一只黑猫,棕黄色的眼里,瞳孔缩成一道幽幽的黑线。
“楼下怎么了,那么大动静?”还没到三九天,屋里已经架起了只火盆。陆太太坐在旁边,披了件桃红金丝线的棉袍,向匆忙进屋的秀儿问道。
双花纹饰的红木火盆架上,炭火打了磕睡,恹恹地煨在厚沉的炭灰里。秀儿拾起烧火棍戳了戳道:“没什么大事,二楼的一间房里发现了只死猫,臭了好些天了。”
“猫,哪来的猫?”
秀儿迟疑了片刻,不知当讲不当讲:“也是下面人乱传,都说是那唱戏的养过的那只,走丢了大半年,又返回来,饿死了。”
生了火的屋里,反倒比外边更冷了,像浸在冰窖子里,砭人肌骨。陆太太缩了缩,道:“人都走了,还议论她作什么,那猫拿去丢掉就好了。”她说的时候气色淡定得很,是庙里奉养的菩萨,宝相庄严。
连赵太太当初告诉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脸宝相庄严的模样。“游艺园是个什么地介,你真当他们这帮大男人是听戏去了?唱得荒腔走板的?”赵太太替她愤愤的,恨不得锉骨扬灰,她静静地听着,微笑得脸都僵了。
那时日,戏台上男女合演有伤风化,清一色坤角组的坤班入不了大戏园子,只能在戏棚子或游艺园这些市井小民之地登台。谁想到这小县城来的文戏班,也真有个人才出众的,名唤丹艳,擅唱绍兴坤角文戏《四香缘》。在台上会做戏,扮相又好,人称色艺双绝。
城里兴了一阵捧角的风潮,不少商贾群赴捧场,都成了座上客,送花篮,送联幛。陆老爷平日交际应酬,自然也不能例外。两人一来二往,走得近了些,闹出私情事,被城里的官太太们打听出来,传得人尽皆知,背后都认定了陆太太不免要发作,闹个鸡犬不宁。
不想陆太太这边竟是不闻不问,自顾着看戏打牌上馆子,弄得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实在令这帮太太大感意外,一面失落着没热闹可看,一面又不免佩服她的没心没肺,至少是看得开,练就了这身自欺欺人苦中作乐的好修为。
这唱戏的也确是个厉害角色,到底是苦出身,一心扒着陆老爷这个挣前程的机会,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鬼迷心窍地要纳她作妾。碍于陆太太的面子,进门那天什么礼数都没办,丹艳提了只皮箱子就搬进了二楼的新房。下人们爱凑热闹,挤在楼道里见了本人,都说生得美艳,不过待人冷淡得很,大概是下九流行当里出来的,越怕别人瞧不起,越是有股子冷傲之气,连个随身的丫环桂芝都是个盛气凌人的架势。
一连几周,陆老爷出门总不忘带上新姨太太,吃大菜,上戏院,夜里返来也是在新房那边过的。陆太太被冷落地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几个底下人快看不过去,于妈是跟陆太太从娘家来的,实在替主子不值,当着太太的面抱怨,直骂新姨太太霸着老爷不放,摆明了是要架空太太。“不过是作个妾,进门这些时日,到太太这儿连个见礼都没行。耍这些手段,都快让她踩到头上了。”陆太太听了,也是不计较,手里提着“福寿双全”纹饰的单炳手炉,坐在床沿边,脸上是菩萨低眉。
她和姨太太打过几次照面,确实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腻得像抹了牙粉,一双吊梢眼,嘴上涂得桑葚红胭脂,螺髻式的烫发,是欢场里的时兴装扮。大凡男人很少能抵抗得了这种女人的诱惑,媚到骨子里的,和她真是两类人。
陆太太嫁作人妇多年,一心只想作个本分的妻子,她曾以为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是个规矩的女人,勤俭持家,恪守妇道。这么多年了才恍然明白他们所谓的规矩,是在外作个贞节的贤妇,在床上则要是个热烈的荡妇。她这几年都太规矩,太本分了,本分得肥头大面,心宽体胖,成了灶台年画里正襟危坐的灶王奶奶,如今想热烈都热烈不起来。
手炉盖上的热气渐渐消退,估计是炭火熄了,也不劳烦于妈,陆太太自个儿下了厨房,拿火筷子往手炉里夹了几块烧红的木炭,旋紧镂空雕字的炉盖。才返上二楼,就听着新房里的唱机放着白光的新歌。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
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晒着一楼道的烟火气,迎面撞上了丹艳和她的丫环,正打从新房里出来。“太太。”新姨太低低地叫了声,算作请了安。她穿了身鹦哥绿的细蓝格子旗衫,改良过的蕾丝边短袖口,露出丰满圆润的胳膊,雪白得令陆太太晃了神。
“要出去?”
姨太太倒是不做声了,眼角微垂,浓黑的睫毛似刷了浆,根根分明地粘上去的,细碎的针刺样,直往人心里扎进去。“老爷约了大夫。”身旁的丫头桂芝帮腔答道,“给姨太太看病。”
“病了?身子哪不舒服?”陆太太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这阵子直犯恶心,想来是吃坏了肚子。”
“哦。”陆太太应了声,有点暗自得意的,浑身蓦地舒坦了不少,上楼没走几步,远远就听着楼下的两人笑开了。
那桂芝差点笑出声来,道:“果然是没生养过孩子的,说到这份上了,愣没听出太太您是害喜了。”
“还是别点破的好。”姨太太有意压低了嗓子,得色道,“不然她面子上也挂不住,老爷特意叮嘱过的,得先瞒上她一阵。”
脑袋轰得一声,她听得呆住了,楼顶的白炽灯仿佛骤亮了起来,像伏暑的烈日,当头烘烘地照着,自己的一线黑影映在螺旋阶梯上,凄惶地挤在这热烈的光亮中,恍惚中竟是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凭良心,自己这般委曲求全,待他们不薄了,怎么还有人不知进退,得寸进尺?她这一辈子待人处处忍让,谨慎持重,可算对得起旁人了,可周遭的哪一个又真正对得起过她?自己平生可就这么一个忌讳,他们怎么能这样的。真是越想越恨,手中的紫铜手炉呼呼地烧着炭火,那热浪一腾一腾地蒸上来,直熏得她五内俱焚,金刚怒目。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的炭炉,一两斤重,当下冲到楼底,给她们劈头盖脑地砸下去,哪怕死不了人,也能烫掉个大半张脸。
火盆劈哩啪啦地一阵响,陆太太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是焚烧的炭块爆裂开的声音。点点火星溜出来,像虾子红的蒲公英,泛着半遮半掩的光,腾着热气在空中肆意飘着,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快乐,可惜乐极生悲,待发现自己引火上身,已是迟了,霎那谢了,纷纷坠入盆底冰冷的青灰里。
秀儿走近床帏旁,见被子上东一件西一件地摆满了衣服,宝蓝底金色印花小棉袍,咖啡色格子织线毛衣,一字襟的牡丹纹湖色小背心,床头还挂着顶虎头棉帽,都是做给孩子穿的,好生奇怪,问道:“这几件衣裳是给谁置备的?”
陆太太倒给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道:“前几天想到桂芝,怕是快生了,提前为孩子备了几件东西。”不知底下人知道了,又该怎么议论她,当初姨太太怀上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上心过,忙叉话开道:“桂芝的饭,银凤送去了没?”
“银凤?太太还不知道罢,她辞工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两三天前,听说乡下家里出了急事,连夜赶回去的,走得风急火燎的,连声招呼都没打,还落了一包东西在这。”
陆太太脸色一变,抬起下巴问道:“这你都是听谁说的?”
“李管家,他半夜送走的,说是估计她不回来了。”
“嗯,那这几日桂芝都是谁在照料的?”陆太太松了口气,半躺在床沿上,歪身枕着,花梨木床头镂空雕着几朵绚丽的菊花。
“昨儿是于妈,今天轮到我了。”
陆太太向她瞟了一眼,隔着米白色夏布床帐子,忽道:“那你可要小心点。”
小心?要她小心什么?
桂芝?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敲开顶楼的房间,里面亮了盏杏仁黄的小灯,外头套着玻璃球的灯罩。照着房里的一切都扭成了一团,像老胶片里的黑白电影,迷迷蒙蒙的,夸张得变了形。铁床的白被单里一座小山似的隆起,是桂芝躺在里头。
“桂芝,起来,开饭了。”秀儿放下手中的食盒,一把掀开被子,猛得倒吸了口冷气。
被窝里卷着一床被单,人不见了。
情知大事不妙,秀儿扭身要走,脖子上忽然一道冰凉,浑身的肉顿时紧了紧。一个声音贴在她耳边颤巍巍地道:“别喊,要乱喊的话,我一下子扎下去。”
斜眼朝下巴那儿一瞅,一把乌黑锋亮的剪刀架在脖子下,刀口扎进皮里,刺得发麻。是太太托人从上海捎来的王麻子剪刀,好使得很。薄绸,棉纱,几层厚的麻布,一剪一个断,不咬口,不带毛。
“你只要让我悄悄地走,什么事都没有。”
是桂芝的声音,秀儿认了出来,佯装镇定地道:“桂芝?你这是作什么?”
“我不求别的,放我走便好了,这宅子要死人的,放我走罢。”
“走?这大冷的天,你能上哪儿去?”秀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荒郊野外,大半夜的,走到城里是十几里地的路。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你也得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孩子?孩子?”背后的声音喃喃了两声,竟是痴了。
脖子上的刀刃微微垂了下来,秀儿乘机一个鲤鱼打滚,蹿出那持刀的臂挽,急奔了两步远,这才掉过身子。桂芝恍恍惚惚地立在原地,一手仍握着剪刀,一手不住地摸着八九月大的肚子,迷惑地道:“这孩子,生不得,生不得的。”
“好端端的,胡扯这些作什么?”秀儿见势稳了稳情绪,缓声道,“你把剪子放下。”
桂芝隔空看着她,双目无神,却是不说话了,嘭的一声伏在地上,两手撑着,臃肿的身子罩着件奶白软缎睡衣,满头的乌发披肩笼着,像只硕大的黑壳白斑甲虫,沿着木地板一路悉悉索索地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