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面谈当天，靳辙和韩麓提前便等在了段武公司的会议室里。
离两点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会议室的门开了。公司的行政前台领进一名穿白色职业装的年轻女子：“段总，这位小姐说是两点来参加会议，我按照你的交代直接领她过来。”
段武冲前台姑娘点头示意，随即便转向白衣女子：“你好，我就是段武。你请坐吧。”
“段总，你好。”白衣女子从手提包中取出名片递给段武，随后给了靳辙和韩麓各一张，“我叫凌霜绛，是这次德国总部委托的律师，全权处理这次的案子。”
靳辙接过名片来看了一眼，名片制作非常素雅，淡金压纹上只有她的名字“凌霜绛”，后面跟着抬头就是“律师”两个字。通常律师事务所中，也就“律师”和“合伙人”两种抬头，资深一些的会印上擅长的领域或行业，而年轻律师则不会冒这种险，因为这样做可能会让他们失去一些本可能接下的单子。名片的左下角写着“罗维律师事务所”。靳辙知道，这是一家圈内颇有名气的外资律师事务所，想要请动他们，可是要花费不菲的代价。
靳辙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位穿白衣的年轻姑娘。对面的那个律师年纪不大，大致也就和自己相仿吧，与耳根齐平的短发，显得透着一股干练，削瘦的瓜子脸形上，鼻似悬胆，细眉凤眼，素色的唇彩，搭配着白皙的皮肤，妩而不媚。一身白色的女性职业装，内衬一件淡黄色大翻领的衬衫，将曼妙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照理说，浅黄色属于亮色系，应该是暖色调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靳辙从她身上嗅出的是一种莫名的冷傲。
“段总，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凌霜绛做了正式开场白，音量虽然不大，却独有一种穿透力，“今天来，主要是受到贵公司总部的委托，和你谈一下中国业务中心人员优化的问题。”
这样的对白是何等的熟悉——以往这样的话都是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而此刻靳辙却都坐在了谈判桌的另一端。
“哦？”段武努了努嘴，假装不知所云，“我不太明白，我们大中华区的业务开展得很好，我不知道我们的人员还有什么好优化的呢！”
“段总，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直接的说，我们需要执行总部裁员40%的要求。换而言之，目前中国业务中心的6个员工，至少需要裁掉两个。”凌律师语气犀利，言下之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呵呵，从业务开展的角度来看，我并不认为我们有优化的必要。”段武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姑娘面前，又岂会示弱，“中国业务中心的六名员工，都是由天成人力资源的派遣员工。因此我觉得，关于辞退他们的决议，怎么也绕不过天成人力资源，我看你还是和他们谈比较好。”
说着，段武用手指了指请来的两位帮手：“这两名分别是天成人力资源的咨询顾问，韩麓和靳辙，你们直接商议，相信会更有进展吧。”
好一招巧妙的“斗转星移”，把矛头转向天成人力资源，由靳辙和韩麓来直接面对这个女律师，这自然也是事先商定计划中的一部分。
“你好，我叫靳辙，这个案子原本是天成委派负责这个案子的面谈顾问。这位是我们的法务顾问韩麓。”说着，靳辙用手指了指韩麓，同时用眼角往边上瞟了一眼。
韩麓双眼死死地盯着凌霜绛，一言不发，几乎看得有些走神。听到靳辙向对方介绍自己，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朝面前的“冰山美人”点了点头。
“你就是靳辙？我之前有看过你和总部那边的邮件，德国那边对你之前做的沟通记录颇为认可。”凌霜绛依然是那副“七情不上面”的面容，话锋却随即一转，“只是没想到，今天我们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呵呵，其实天成作为一家派遣机构，除了为外企服务之外，也是要考虑保护劳动者权益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立场是中立，目的也是为了调解纠纷。”靳辙用官腔反击，这样的答案往往是滴水不漏的。
“其实，我们两个今天会出现，更多是出于个人意愿，并不完全代表了公司的立场。”韩麓突然搭了一下腔。
“对，”靳辙心领神会地接口道，“必要的时候保护派遣员工的权益不受损，这也是我们职业道德的一部分。”
“哦？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我可听说你和段总交情匪浅呢！”凌霜绛随手翻着资料，毫不客气地揭穿了靳辙。
靳辙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红，偷眼看了一眼段武，并没有接茬。
“这样吧，既然你们要作为劳方谈判代表，不妨咱们就直接讨论一下解决方案吧。”凌霜绛慢条斯理的声音透着一股凉意，“如果一定要执行裁员比例，你们觉得让谁离开，会比较合适呢？”
“对不起，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在谈判方向上有些分歧。其实从头到尾，我们都不认为在中国业务中心有裁员的必要，数据显示目前业务处于上升阶段，人员也不多。在其他经营多年的地区，可能存在一些冗余员工，可是在人员精简的中国区，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靳辙对情况如数家珍，最后重申了立场，“因此我们并没有考虑接受总部的裁员决定。”
“人员的数量从来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里的人员开销所造成的财务负担。就拿我手上这份报销单据来说吧，车马费、餐饮费，加起来比薪资总额还高，高的难以置信啊。”凌霜绛大约是想暗示什么，故意强调了一下最后一句话。
“那是因为……”段武抢着想解释原因，却感觉到身边的韩麓一把将他拉住。他察觉到韩麓在桌子下冲他摆手，虽然一时没明白原因，他还是及时把话吞了回去。
这个动作虽然做得隐蔽，但段武这个生硬的停顿，却哪里逃得过凌霜绛的眼睛。
“如果无法解释这高额的开支，裁员的决定恐怕还得继续执行。”冰山美人开始不依不饶。
“凌律师，其实我们六个人早就商量好了，希望能共同进退。如果总部一定要裁员，不如就从我开始吧。”按照商量好的计划，段武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
“段总您对公司可谓是劳苦功高，照理来说，总部原本就很希望可以把你留下。不过……”说完这两个字，凌霜绛抬头看了一眼段武，“如果段总真的决意要走，恐怕也唯有尊重你的意愿了。不过即使你选择了离开，还是达不到裁员的标准，剩下的人里面恐怕至少还得走一个才行。”冷面女律师心思缜密，段武的摆谱似乎毫无作用。
段武稍稍愣了一下，大约是对于从凌霜绛口中所说的“总部的决定”感到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绝对安全的，甚至幻想着用自己的离职逼总部就范。如今看来，他的想法似乎是太天真了。
“这样吧，凌律师，总部那边的意思我们非常清楚，确实和我们预期的有差距。今天要不先到这儿，我们商量出结果第一时间答复你，另外约个时间再沟通一次，你看如何？”眼看谈判陷入僵局，韩麓明白再纠缠下也很难有进展，不如重新商量后调整策略，因此提出了改期继续的建议。
“嗯，这样也好，我也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有时候，必要的放弃，可以收获更多。”凌霜绛依然一脸神情淡然。
会议到此结束。
出于礼节，当然还有面对美女的绅士风度，三人还是选择陪着凌律师到电梯口。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就在凌霜绛准备踏入电梯的前一刻，她扭过头对着韩麓说了一句：“学长，希望下次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吧！”
什么？！学长？靳辙的脑袋“嗡”了一下，甚至都顾不上和凌霜绛道别了。
眼看了电梯门关上，三人回到了会议室。
“二哥，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和凌律师之前就认识？”靳辙终于憋不住了开口盘问。
段武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眼睛却没离开韩麓的脸，显然他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只是没好意思先开口问。
“嗯。”韩麓点了点头，“她是我大学的学妹。”
韩麓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接着说道：“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相信你们也能猜到，她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风云人物。她的父亲是名检察官，母亲则是金融圈知名的投资分析师，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条件自然是不用说了。我听说她在数学上天分极高，大概和她母亲遗传有关系吧。十六岁那年，她通过奥数比赛的二等奖，拿到了大学的直通车门票。”
“数学天才，居然选择读法律……倒也颇有个性啊！”段武听到这里不禁啧啧称奇。
“她最终选择政法大学，可能还是受父亲的影响吧。她在学校里向来颇受关注，可是她的沉默寡言也是出了名的。我记得有一次组织活动的时候，大家都在积极讨论，而她则很喜欢冷眼旁观，只是在关键时候抛出一两个高冷的另类观点，而这样的观点往往获得能大家的认可和追捧。”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她的？”靳辙问了一句。
“嗯，没错。我当时只是觉得她很特别。”韩麓点了点头。
确实特别，凌霜绛正是那种透着别样气质的冷美人，特别漂亮，却又特别难以接近。
“自从毕业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不过以她的条件，入行到这样一家众人挤破头想要去的外资律所，倒也并不意外。”
靳辙斜眼瞥了一眼，心里猜到韩麓应该和这个冷美人还有段故事，只是在讲述过程中被他略过了而已。
韩麓被靳辙看得有点尴尬，于是便转向段武问道：“老段，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何要拦着你吗？”
段武这才想起刚才的一幕，迷茫地摇了摇头。
韩麓微微一笑，继续问道：“如果我不拦你，你准备说什么？”
“当然是准备告诉她，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花销，其中好多开销都是变相拿来做渠道疏通和业务公关之用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完成指标嘛……”段武把刚刚憋着没说的话都吐露了。
“确切的说，这应该叫做贿赂。”韩麓停顿了一下，“正因为这是事实，我才不让你说出来。”
“对啊！我们公司的员工守则中有提过，这个属于严重违纪行为。”段武顿时恍然大悟。
“律师面谈过程中，通常都随身备有便携式的录音笔做记录。如果一旦被她确认你们确有这样的行为，她大可以将你们定义为‘违反公司规章制度，造成损失’，甚至有‘非法’的行为。试想如果她根据这个理由来将你们几个都辞退了，恐怕连离职补偿金都省下了。”靳辙将事情的严重后果解释了一遍。
险！好险！好阴险！
段武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多口，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道：“这律师的花花肠子太多了，要真的就我一个人应付，我哪里斗得过她呀！”
韩麓幽幽地说道：“这其实都属于比较常用的盘问和对峙的技巧。在专业律师的眼睛里，这只能算是雕虫小技吧。”
“武哥，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问题棘手，让靳辙不免开始担心段武的后路。
“还能有什么打算……唉，走一步，看一步吧。”段武叹了口气，用求助的眼光看了看韩麓。
“依我看，凌霜绛如果要完成裁员计划，想必是制定了时间表。关于赔偿金，她也应该做好了预算。”韩麓开始推测道，“如果我们保持耐心，采取拖时间的策略，相信她应该会比我们着急。倒不如等她来主动来找我们，这样更容易摸清她的底牌。“
段武听罢地伸了个懒腰，无奈地说道：“现在看来，这是恐怕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不得不说，韩麓的“拖字诀”挺有效果。
很快，凌霜绛便主动发来了一封邮件。邮件内容非常简单，大致就是希望段武能考虑裁员计划，至于裁员名单，可以进一步商量，离职补偿也可以在法律政策的要求之上，再额外增加一些。
打仗不能没有准备，这次三人的讨论会放在了天成人力资源楼下的咖啡厅。之所以选择这里，因为这里的露天座位可以抽烟。讨论一些沉重话题的时候，烟有时候是一种很能帮助思考的工具。
“武哥，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和大家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靳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美式咖啡。
“嗯，我回去之后就找大家开会商量这件事。”段武皱了皱眉，“我们讨论的结果认为，在这个时间上把任何一个人开掉，都是不公平的。”
“所以，你们的决定是……”韩麓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掐了一下。
“大不了一起走嘛！”段武说得很坚决，“本来像我这样的光棍，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现在给我一笔离职补偿金，让我去外面找份工作并不困难。要是我连养活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这些年岂不是都白混了？只是大家都这么信任我，推举我做谈判代表，我要是还把大家出卖了，那就太不厚道了！”
靳辙点了点头。段武的性格他非常熟悉，足球运动造就了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的性格，更何况是在眼下这种关键的时刻。
“说句心里话，我就觉得挺可惜的。从头建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非常不容易，尤其是那三个业务销售，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请猎头帮忙找来的。如今的医药圈子鱼龙混杂，要找到靠谱又得力的人可是相当不容易。眼看着这好不容易组起来的团队就这样散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啊！”段武话语中透着无奈和惋惜。
靳辙点了点头： “武哥你这话倒是没错。我可早就听说了，如今医药行业的猎头招聘可是个大热门，但真能做好的却没几个。”
“可不是嘛！”段武在圈内混迹已久，对这行的状况自然如数家珍：“医药圈子利润丰厚，但凡在行业内人脉广泛的都宁愿自己做业务，谁会愿意去做帮人招聘的活儿啊。换做一个圈外人，想要进这个行业做招聘，又缺乏人脉。普通猎头对行业环境和背景不了解，根本无法鉴别人才的好坏，所以成功率自然就上不去了。”
靳辙随口开了个玩笑：“嘿，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呢？早知道我当年就该跟着你去医药圈滚两年，积累一些人脉，把这些医院啊、药厂啊都跑个遍。哪天真没饭吃了，还能回来当个圈内猎头。”
“……”听完靳辙的话，段武稍稍一愣，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
“对了，我想好了。当初我找你们两个来帮忙，初衷自然是希望能保住咱们这些人的工作。但如果最后实在守不住的话……那就尽量替大家争取点利益吧！”
看来段武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老段啊，你也别着急。我猜测凌霜绛手里应该还是有筹码的，这不是什么坏事情——至少咱们有谈判的空间。”韩麓是个何等明白的人，一下就明白了段武的目的。
“没错啊，武哥。你们这些人签的可都是咱们天成的派遣合同。咱们公司有义务支持你们再就业，会尽量替大家找工作的……”靳辙也适时地补上一颗“定心丸”。
“谢谢两位好兄弟。但愿这次能逢凶化吉吧！”
将会议的结论整理之后，韩麓和凌霜绛通了封邮件。
三天之后，便又收到了凌霜绛的邮件，信中称，总部经过探讨，最终答应在离职补偿上提供一些让步，除了法定的离职补偿尽和代通知金之外，额外为每个员工提供2个月的带薪年假，名义上是为了让大家放假休息，调整心情。事实上大家都很清楚，这两个月的时候通常是用来找工作，而在职业履历表上又看不到记录中断。
即使面对这样的条件，段武等人却依然没有松口。
段武的答复是，希望有一周的时间考虑，并且约定在一周后的周五下午四点，进行下一轮谈判，地点放在段武的办公室。
他的打算是，最后当面再谈一次，设法将损失降到最低，或者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