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落的叶子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树梢的骚骚，以及扫落叶的沙沙。我甚至不记得夏天的浪声。
下午四点半，夜幕温柔地落下。后院邻居亮起了灯，人影珊珊，我似乎站在黑暗中，远在天边。
冬夜漫漫，让人忍不住抑郁。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在一扇亮灯的窗里，与爱人相守？
如果能在海滩，就着凄清的月光，念一首诗，那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的孤独。
丁宝同学的妈妈，那个无端自傲的中国女人，从车里刺来的目光，忽然照见我们的形影相吊。
教堂的气氛也变得异样。Luke福音说，天堂的门只为极少数人开启。在座的那些人为什么不觉得悲哀反现出欣喜？
很多时候，勉强做一件事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失望。所以我藏好自己的疑问，依旧去教堂。
Francis牧师慷慨激昂的背后，是不是只有他妻子看见。他们面朝大海并肩而坐的背影如此忧伤。
总是猝不及防，眼前的所有成为过往。欢喜或哀愁，将在冬天的白光中慢慢遗忘。
今年冬天会大雪纷飞吗？麻州会有寒梅盛开吗？纵然我亦有雪夜访戴、驿寄梅花的雅兴，怎奈无人堪访、无人堪寄。
与冬天一起，走过十二月、一月、二月，又是一个春天。那时校园里的玉兰花，还会如去时盛丽吗？
深圳家里河边的桂花树还是那么香吗？我侧耳倾听，这个冬天不再有悠扬的钟声，飘过烟雾霭霭的中午，在记忆的湖心荡起涟漪。
冬天伊始，课程已近结束。T老师在课上如观音般静美，那些周四的下午，窗外常常落着金色的阳光，黄红相兼的树叶映着澄澈的蓝天，T老师此身即法，让三个小时不觉飞逝。
那些灵性的时刻，每每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在北京广济寺，瓦上落着厚厚的雪，回头看到一屋子人，坐在檀香缭绕里的欢喜。
天时固不可止，要是能抛开人事，过一个“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的冬天，那该多好！
漫怀
感恩节假期尚未结束，便已成为过去。在这凄冷的冬天，2012年也似隔世的回忆。
不知是不是月亮的关系，我在冬天患上抑郁。天地间的萧条，成为弥漫在心里的死亡气息，挥之不去。
如白驹过隙，一学期倏忽而逝。最后一堂课，我带上相机，步履匆匆赶往教室，哈佛校园里如织的游人终于绝迹。
十数个花间少年，穿着奇装异服，在纪念大厅前，跳江南Style。他们金色的卷发在阳光下如此俊美。我想起错失的校园风景，心里掠过一丝惆怅。
或许是由于大多数学生的草草，也或许是由于庾信的难度，课堂气氛略为压抑。T老师说，我到底做了什么，在冬天让大家读枯树赋，我其实很想最后一堂课改讲陶渊明，那样我们就会很Happy。
原来这么多节日，就是为了照亮黯淡的冬天。
回到纪念大厅前，恍然惊觉天色已暮。穿过哈佛雕像前的草地，一片寂静，环顾四围的楼房，黑魆魆的。一辆应急车亮着灯，停在路上。
时常想象没有华灯的夜晚，城市的每一扇窗，都有明月清风造访。在黑暗中，默坐感受事物安静的存在。或者，燃一支蜡烛，照亮整个人。
我并不觉得遗憾，没有拍照，却邂逅了这样的夜晚。
感恩节那天，Leo带我们去了他妹妹Emily家。依然是去露营的那条路，风景每看每变。黄叶纷飞时的欢声笑语，依然回荡耳畔。
“回中国前，我们可以多做点事。”Leo说，三十多岁的那年，有天他坐在一棵树下，忽然觉悟，从此结束了颓废的生活，皈依基督。
他得救了，至少内心希望蓬勃。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菩提树吗？
据说，人内心有一种空虚，纵然享尽尘世繁华，仍无法将其弥补，惟有神的灵光，才能填满它。
那空虚如同地铁上一双双眼睛遥望的方向，那是无法企及而神秘莫测的地方。
Emily收养了三个孩子，最小的男孩才九个月。我抱着他，如同抱着刚出生的丁宝。他那么小，炯炯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那么大的世界。他以后的人生会怎样呢？那个三岁多上颚发育残疾的女孩，长大后还会这么开心地笑吗？
孩子啊，不要长大。但每个孩子都渴望长大。当不再向往未来时，我们就真的老了。
年华老去，几乎像某种命运，不期而然地降落。某年某天，走过一个物是人非的地方，我忽然觉得此生已矣。仿佛一扇门，在身后关上，所谓青春和童年，永远被隔在后面。
而门的前方，白茫茫一片，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孤舟，只好用回忆温暖自己。
孩子，那是我们在死去中的新生。
傍晚六点，天又黑又冷。身旁疾驰而过的车流，提醒着这个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世界。
丁宝和我走在回家路上，她走得很慢，但还是很乖地跟我走着。我跟她讲我小时候，从自己的外婆家回来，也是和妈妈走在小路上，那条路好长好长。
丁宝笑了。仿佛丁宝就是那时的我，而我就是那时的妈妈。
时光的河流，到底要带我们去往哪里？路过的风景，都化为幻境。最后，只有沉默……
我在那里
十一天假期的喧嚣
终于沉寂
今夜繁星满天
或许 我该走到星空下
抖落一身尘埃
时间仿佛忘记了行走
地上结着厚厚的冰
牵在心底的乡愁
无法穿越漫漫严冬
圣诞节厚重的幕
徐徐落下
我竟隐忍地踩过一个个
清晨和黄昏
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被汗水和泪水湿透的
灵魂 伤痕累累
任窗外的阳光静静抚摸
从未在街上熙攘的人流中
看清楚一张面孔
正如从没有人看见
我眼里的不安和茫然
还在张望来时路
身后忽然敲响新年的钟声
海浪一般
我被流光 越抛越远
最后 没有了过去
现在 和未来
只剩下一团模糊的
乡愁
落雪的早晨
又一次雪落在梦里
给晨起的人带来惊喜
我想起冬天的告别
漫天大雪温柔地覆盖
各奔东西的足迹
而一年的忧伤
也将以纷飞的姿态被遗忘
屋顶和道路忽然沉默
琼树姗姗勾勒出春天
那些四月的花朵
早已零落成尘
谁的身影仍在窗前怅望
为雨水所熄灭的光
落雪的早晨徒然地安静
我在告别的路上
将爱的回忆珍藏
我的黑夜，你的白天
早春的那天凌晨，像一个趁着夜色离开的人，我乘着出租车匆匆穿过北京的梦境，对日出后的世景，在心里做出伤别的手势。
太阳每天升起。太阳从未落下。
我们的飞机在天亮前离开。中途倚窗俯瞰，北极的莽莽冰川，将我脆弱的人类意识凝固，第一次感觉飞离时间之外。看看手表，想想北极，弄不懂表上的时间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我也并未失去那天的日出。当飞机在底特律上空徐徐降落时，窗外正好东方既白，阳光洒落在广阔的田野，闪耀在林梢与河面。
相同的日期、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日出，但却有先后。地球自转固然有方向，但太阳一直在那里，至少在人类这一劫内太阳无始无终。北极的冰川亘古长存。
但太阳普照万物，所以地球需要自转，于是有了黑夜和白天。这正是吾生也有涯。我们寄居在昼夜里，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们顺着时间的河流漂泊而下，直到生命的终点。
而知也无涯。时间没有终点，如同它没有起点。恒河的水永远流淌，佛陀或许因此悟出了轮回。
虽然我在黑夜，你在白天，电话两端的我们却在此时此刻。天涯共此时消解了我们的时间意识。
“从日出飞到日出，同一天的日出。中间的时间消失到哪里去了？”我问B教授。
他若有所思地微笑。
“由太阳的远近而生出的时间观念，四季、昼夜，还有时刻，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时间，对吧？”我接着问。
“正是。”B教授意味深长。
时间就在那里。即使太阳不在那里，时间还在那里。时间是一刻，也是永恒。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所谓时间。
因为生命会死亡，所以才有时间。如若不然，今年的春天和去年的春天，有什么区别呢，草同样绿，花同样红。而如果死亡的只是肉体，如果灵魂不死，即便还堕六道轮回，灵魂仍是那个灵魂，与宇宙相始终。如果德行圆满，终于成佛，灵魂与宇宙精神合一，那么更将永生。
但永生又意味着什么呢？一种无始无终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有涯之生。这样的思考让上帝发笑。
而基督徒的上帝，像一位失败的神灵，给了人类自由选择的意志，却无法与原罪抗衡。面对失控的世界，只好等末日审判彻底清算。
但绝大多数宗教徒并没有真正理解经文，更不懂先知不得已写下经文时的踌躇。于是寓言文字或方便说法，变成了狂热的文字障。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中人以上方可语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古代哲人轻描淡写地说。
然而，经文仍然不失为普度众生的竹筏，能否登上彼岸是另一回事，只要度一程，远近皆善。
我们所用的时间与此类似，即使寄居在它的表象中，也可以赋予我们人生某种意义。比如我们感觉在走向未来，感觉我们的今天比昨天前进了一步。而回首一生，不论欣慰或后悔，那一生仿佛真实地存在过。如果有留在身后的功绩，即便终究会成为历史的尘埃，但却可以换来临死前一个幸福的瞑目。
此时我仿佛听见庄子在叹：都是梦中人啊。可惜梦蝶的故事，被一再误读。我也不免要报庄子一叹：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梦是空的，梦里的感受却是实的。如同时差是虚的，电话两端我们的感受却是实的。
我这里天黑了。你那里天亮了。你想象着我的黑夜，我想象着你的白天；我的梦游走在你的白天，你的白天涉过我的梦境。
就这样，我们隔着白天和黑夜，如同隔着千山和万水，活在一个时刻。
乱曰
一面
起身离去时，我看见阔别经年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地在市政中心等地铁。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和我一样怯怯而茫然地站着。周围人并没有看我，他们的目光却让我不安。地铁进出站的噪音震耳欲聋，我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
然而我没有倒下，因为有人在不远处弹吉他唱歌。他的歌声如山间的清泉，温柔地淌过我干枯的心。我回头望去，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我转头，身后却传来月亮代表我的心。等车的人群中起了小小的异样，一些人纷纷回头。我也禁不住再回头。他给了我一个会意的微笑。
这微笑像一面镜子，照见我初来异国他乡的惶恐，照见我未知的新生活。它也照见了我留在身后的过去，相隔万水千山的过去。
于是它变成了一首挽歌，我在心里葬掉旧我，上了地铁。
另一种现实
上了地铁之后，我曾想象那个貌似南美人的歌手，他在这座城市过怎样的生活，住在怎样的街上。当然，我也想象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再遇见，可能会成为朋友。几个傍晚或落雨的场景在我的想象中掠过。
坐到终点河畔车站后，和预期的一样，我没有看见任何河流。从车站走去Walker中心，虽然有爬坡的感觉，但并不是在山坡上。更没有蜿蜒的小径，没有阳光下的落英缤纷。
我此前想过在这样的阳光下，这样的花丛中，独自漫步，或与友人谈笑，和丁宝玩耍。也想过清早沿着这样的小径，一路逶迤而下，走到尽头就是车站，坐在火车上一边看窗外风景，一边打量其他乘客。如此安静中，就到了BU，然后我可以在查尔斯河畔，拿出李白的诗读读。
几乎所有的幻想，都不会真正发生。然而它在我心里栩栩如生，并不因为它比现实瑰丽，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另一种现实。
那些歌
这几日，我如常打开虾米网上“我的精选集”，忽然感觉时过境迁。那些我曾听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歌，再也听不下去。
当时我的心如平静的湖水，清风细雨，都会在湖面荡起涟漪。而今我的心已经上路，如奔忙的河流，水声汩汩。
我不甘心失去旧爱，努力再听、再听，终于听出了几个夏天和秋天的场景。与那些歌艳遇的欣喜已经不复，但由那些欣喜所移情的几个场景还在。比如夏天的早晨，我和丁宝走过苹果街，看见人家篱笆后累累的番茄，草叶上露珠晶莹。或者初秋的天空明净高远，阳光洒满车站外偌大的停车场，我的心忽然被带往它该去的地方，如菩提场，没有烦恼，只有永恒。
彼时，那些歌让我听见了这样的场景；此时，我却在这样的场景中听到那些歌。
完美的离别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一种完美的离别方式。每次临行前数天，我会不时幻想和不同的人告别的场景，比如和酒肉朋友在餐桌上，我会故作豪放地把酒言欢；和君子之交，可能会去某个咖啡厅话别，期间数次怅叹；要么就是义气的朋友，去车站为我送行，嘈杂将离愁别绪掩盖大半，偶尔朋友站在月台目送我离去，在列车开走的一瞬，我的心忽然被离别的刀刺痛，几乎泪下，但那更多是因为离别本身，来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悲伤。
不管怎么想象，告别的地方似乎不外乎庸俗的餐桌和嘈杂的车站。而与好友连饮达旦，或不忍离去而迟迟其行，甚至登山临水弹琴赋诗，在现代社会，已经浪漫地近乎迂腐。
是的，最完美的离别在唐诗宋词里。
而我在离别当天，一定身在嘈杂难闻的车站或机场，伴着严重头痛与胃部不适，而失去任何感觉离别的能力。
如同临终的人，纵然再多无法瞑目的事，也只得撒手而去了。火车马上要开，飞机即将办理登机，啊？我的手盲目地在空中挥了挥，那些未完成的事或诗，别了。
归来
梦蝶
真的走了一年吗？凌晨两点，回到北京的城府路，一切都没有变。我看见自己匆匆的身影，于去年三月，走在往中信银行交签证费的路上。那时的阳光依然在心里温暖，我怅然地望着她与我擦肩而过。
校园的风景天荒地老，我迈着忐忑的脚步，害怕遇见故人，又期待遇见故人。我渴望在他们的表情中，见证我的离去并不是梦。然而，遇见我的人皆不惊不喜，仿佛我只是离开了几天，他们甚至没有说一句“好久不见”。
原来一年的确是转瞬之间。小区也一点没变，邻居们仍然过着同样的生活，同样的欢喜与哀愁。而我，坐在久违的书架旁，听窗外车声如潮，让日子平静地从指缝滑过。
我们看见了自由女神像，但没有人看见我们。
看山
山永远在那里。无论离去多久，山都在那里守候。淡淡的青霭，如慈悲的目光，抚慰我不安的灵魂。
当飞机消解了距离，山以一种无法抵达的姿态，提示着心灵所向往的远方。每一次看山，总有永恒的大音希声在和我讲话。
无需采菊，已悠然见山。
老去
时间真实地残忍。似乎昨日还年少轻狂，人生的长路上闪着希望的光，今晨对镜，忽然花容已老。不过三五年间，结婚生子，俯身于忙碌，起身时已物是人非。
梦想的花朵，在心里无声地凋落。
那抹少女的微光，在她们日渐松弛的脸上黯淡下去。我们如常聊天，在故意的遗忘中彼此慰藉。恍如一梦，和时间踩过她们脸部的脚印，都是真实。
回首
车子开离苹果街的一瞬，我的心里忽然泪流成河。路上，我像一个临死的人，试图以最后一瞥将所有过往在心里铭刻。
记起这一年的刹那，我和那个我已生死相隔。
别离是为了相聚，正如相聚是为了别离。电话的两端，如同昨天与今天，近若咫尺，却远在天涯。
我们的如幻之身，将继续漂泊在时间的海上。不论今生是否有缘再见，我已将你们深深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