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走了几天，山路上的雪越积越厚，青草淹没在白雪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累，黑母羊抱怨鬼天气没什么好风景，斑点羊对我说不如走大路，我说没问题，大致判断了方向之后我们就近穿插一条小路，穿过这条小路就上了羊群公路。这些年羊群公路建设飞速发展，像蜘蛛网一样密集，斑点羊承包建了不少路段，他认为这种工程比盖房子容易，不过是多找些劳动力砸砸石头浇浇水泥沥青之类铺平整，顶多遇到河流建座桥而已，不像盖房子有那么多细节和琐碎的事，可建成后路费桥费的收益相当可观而且源源不断，况且羊群里面自古认为修路造桥属于积德行为，既得名又得利谁不干呢。
公路比山路确实好走很多，平坦宽阔路面没有积雪，柏油路面好像冒着热气，雪花刚落地就融化成水流淌到路两旁的沟渠。我们沿公路向前走了一会儿，看到路上的羊越来越多走得十分缓慢，前面有个收费站，大家规规矩矩一个接一个交费通过。又走了大约半小时，前面的羊停住不走把路堵住了。斑点羊生气喊了几嗓子，众羊回头看我们，有的羊认出斑点羊，大喊英雄来啦！这下好，同时让出一条缝隙。我们不清楚发生什么事，顺着缝隙挤到前面一下子呆住了。
眼前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河面一座漂亮的大桥折断在河水中，一端压在桥下一条运砂船的船头上。前面的羊告诉我们刚才运砂船撞到桥墩把桥撞塌了，造成交通瘫痪。斑点羊一听火了，冲到断桥处大骂。我开始听到几句，后来河水哗啦啦将骂声淹没，只看到斑点羊脸红脖子粗地好像不是骂桥，而是在发泄这几天一路上的郁闷。
后面的羊看到自己的英雄站在桥头大骂，纷纷扬起前蹄声援，有的羊跟着骂，有的夸赞斑点羊有英雄气魄。斑点羊骂了一阵累了，停下来还是没办法，我们只得往回走，前面的羊跟着转身向后，后面的羊来不及转身，中间就挤在一起。一时间挤撞声踩踏声叫骂声混成一片，大家互相推挤着互不相让。不知道谁趁乱用角顶到黑母羊屁股，痛得她尖叫一声嗖地飞向路边斜坡滚下去，斑点羊没抓住，急得抬起后蹄踹倒两只羊顺势向斜坡跑去。我和小羊护士互相掩护着站住不动，等到不太挤时也向斜坡那边过去，斜坡距离岸边不远，坡面不陡，可湿漉漉的滑，斑点羊和黑母羊已经滑到坡下。我看附近除了一条排水沟没有下去的道，索性抱起小羊护士坐着顺坡滑，我想起小时候玩滑梯就这样，那会儿也有个小女孩儿在怀里，好像现在这样抱着小羊护士滋溜一下滑到底，那个小女孩儿现在不知在哪呢，她还好吗？
我抱着小羊护士想着童年那个小女孩儿，咣当一下滑到坡底撞在斑点羊身上。斑点羊正给黑母羊揉屁股，被我们撞个趔趄冲出两米远，我和小羊护士一头扑倒在黑母羊身上，压得她咩咩叫。斑点羊过来好不容易拉起我，我又拉起小羊护士，我们一起又把黑母羊扶起来，黑母羊不好意思地笑了，斑点羊跟着笑，我们都笑起来。这些天我们一直没这么笑过，现在笑起来感觉浑身松快，河水在眼前流淌，河面上的风并不寒冷，我们像四个顽皮的小孩儿嬉笑着向河边跑去。
刚才从斜坡滚落之后我们身上沾满泥水，黑母羊和小羊护士都是爱干净的，现在跑到河边当然要好好洗洗。河流平缓，不清也不混浊，我们试了试水不冷，河水里好像比外面还要温暖，于是放开胆子跳进去，扑通扑通又洗又玩。
断桥离我们不远，两边桥上的羊正推挤着往回走，没有羊注意河水中四个扑通扑通的家伙。我感觉河水不深，河面又不很宽，就对三只羊说干脆我们蹚过对岸去。斑点羊和小羊护士胆子大没问题，黑母羊有些犹豫，斑点羊对她说有他在放心没事儿，然后紧紧拉住黑母羊准备趟河。
我说别急安全要紧，我们四个手拉手谁也别松开一起走过去。斑点羊打头拉住黑母羊，我在中间拉住黑母羊和小羊护士，一边摸着石头一边慢慢向河心走。可是越走水越深，前面斑点羊只露出个脑袋。看来往前走是不行了，我就喊他回来。斑点羊说没事儿能游过去。说完一头扎进水里用力拽黑母羊，黑母羊没站稳跟着漂起来，她还紧紧拽着我，我不敢松手只好顺着力跟她一起漂，两只手腾不出来就用脚扑腾，幸好小羊护士一手划动一手拉我，我才勉强不至于沉入水中。
我拼命蹬脚尽力向前游，连呛了几口水，黑母羊也呛了几口，身子往下沉，斑点羊拼命拽我们，挣扎了几分钟，我们总算游过河心。我看着对面岸边很近很近，就是游不到，感觉河不深，脚能碰到河底石头，可碰一下滑得身子跟着歪一下，不得不重新费力调整平衡。我的两只手越来越无力渐渐要松开，黑母羊早没力气松开手了，小羊护士还紧紧抓住我。我们又扑腾几分钟，忽然大家像跳圆舞曲一样转起圈，斑点羊大叫不好，接着被卷入旋涡里，他扑通打起一片浪花溅到我脸上，我一闭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也进到旋涡里，一下子失去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处陌生河滩上，小羊护士坐在旁边看着我，黑母羊依偎在斑点羊的臂膀昏昏欲睡。天色几近黄昏，夕阳斜落，洒在河面上半青半紫泛着点点光芒，河滩背靠一堵崖壁挡住北风，所以一点都不冷，河流上游很远很远隐约可见那座断桥，我猜我们一定是被冲到这里的，居然没冲散，当属幸运。
小羊护士见我醒来，高兴得乐出眼泪把我抱在怀里，斑点羊和黑母羊立刻围到我身边。我望望他们问，怎么回事这是哪里？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小羊护士说，当时见我卷进旋涡拼命拉我，可是自己随后也卷进旋涡，天旋地转中感觉被一个滑溜溜东西托住就没知觉了，醒来时候在这里看到斑点羊黑母羊和我躺在河滩上，当时我们没有苏醒，她就急忙为我们按压呼吸，斑点羊先醒来，我是最后醒的。我听了觉得奇怪，照小羊护士的说法似乎水下有个什么东西救了我们。
虽然奇怪可想到这东西至少没伤害我们，我们也就没有过多顾虑。天逐渐黑了，我们浑身湿漉漉的，十分疲惫。我在崖边找来干枯的树枝又捡两块石头打出火星点起一堆篝火，大家便围着篝火取暖。火光映红脸庞，小羊护士和黑母羊都显得那么迷人可爱。
大家互相依偎着没有说话，周围静悄悄，只有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和篝火燃烧的哔哔声。我想起东海边那个夜晚，也有篝火，海浪拍打沙滩，一群羊围着篝火饮酒唱歌跳舞好不热闹，后来全都醉了，斑点羊抱着黑耳小母羊亲吻。我又想到黑耳小母羊，此刻她是否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我朝天上望去，不见星星不见月亮，暮色沉沉映衬出对面远处山峦的剪影，那是前些天我们走出来的山峦，在那山峦背后仍然是起伏绵延的山峦，那里有满山的羊蹄甲树，鲜红的紫荆，一排排的墓碑，老母羊笑眯眯打量的眼神，年轻母羊哀怨冷漠的眼神，最后幻化成黑耳小母羊痛苦祈望的眼神浮现在河面上。河水哗哗流淌，斑点羊搂着黑母羊已经睡着了，小羊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我怀里也睡着了，我虽然疲惫却毫无困意，忽而想黑耳小母羊，忽而想水里救我们的东西，忽而想长草学院的同学和老师，究竟是谁救了我们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不时拨弄篝火，身边的三只羊睡得正香，我为我们过了河而且大家完好无损感到欣慰，不知不觉打起盹。篝火烤得我身上暖烘烘，好像很快进入了梦乡。我感觉屁股暖乎乎的，似乎有个肉嘟嘟圆溜溜的东西从下面拱起，然后缓缓移动，这东西面积很大，感觉整个河滩都被他托着移动。我下意识反应到地壳的板块运动，这种运动主要发生在大陆边缘和海洋之间，它能形成高山和海沟，同时也带来火山喷发、地震和海啸，那些可都是巨大灾难啊。莫非我们身下正发生着传说中的板块运动？那接着不就该地震了吗？可怎么滑溜溜的？我急忙叫醒小羊护士、斑点羊和黑母羊，他们朦朦胧胧的没有感觉，篝火仍在燃烧，只见对面山峦的剪影缓缓移动。
我们确定是身下的河滩移动，因为河滩上遮风的崖壁在缓缓后退，我们似乎顺着河流的方向前进，开始非常缓慢，当篝火的树枝烧尽之后篝火还继续燃烧，噼噼啪啪像点油灯一样，这时身下的移动速度逐渐加快，火苗忽闪忽闪晃动跳跃，大家都恐慌起来。
如果真是板块运动，那必然发生相互碰撞引发火山和地震，到时我们将和篝火同归于尽，所以虽然恐慌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河滩移动坐以待毙。斑点羊紧张地搂住黑母羊，我也紧紧搂住小羊护士。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对面山峦露出清晰的轮廓，河水平静地陪伴我们流淌，由于寒冷形成的水烟薄薄地轻纱一般在河道飘荡，整个天空和大地都那么平静，根本不像发生任何震动。
即使河滩擦过旁边崖壁也不觉一丝颠簸，河滩边缘柔软如一滩烂泥随着硬石块的形状而变化蠕动，我们像坐在一条巨大的传送带上被带着往前行。两岸的风光不停退到后面，我们经过长满矮树的山崖，又经过一片长着稀稀拉拉高树的野地，山崖上已经有一群工羊在开采石头，野地上矗立的烟囱冒着乌黑的浓烟，烟囱下面一座座简易的砖土房里不时被风吹出白色石灰，石灰混合着排放出来的黑烟落到树枝上，树枝干枯，像上了一层白霜，砖土房下面有粗粗细细的管道通到河边，管道口流出灰白的泡沫和污浊的黏液注入河水中。
河面冒出酸臭气味，我们感到河滩微微震动了一下，跟着篝火的火苗突突窜起差点燎到斑点羊的眉毛，空中粉尘刺激我的鼻孔，我忙用手掩住尽量憋住呼吸。过了几分钟，火苗缓缓熄灭，在转过一个低矮山丘之后我才松开手喘了口气。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一股浓郁的酒糟味。身下的河滩渐渐收缩然后又舒张开向前蠕动，抖落掉河滩上的沙土露出黏滑的皮肉般物质，一缩一伸地前进。我大吃一惊，这东西居然如此庞大，他根本不是什么板块，这是古书经中记载的太岁，无头无脑无始无终的生命体，世间罕见，浑身的细胞都会呼吸，小羊护士说的滑溜溜的东西应该就是他。
可太岁这东西毕竟不是寻常之物，传说他出现的地方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更何况我们一路所过之处见到了开山采石挖沙烧灰，都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旦真有什么不祥之事并不亚于天崩地裂火山海啸。不管是不是他救了我们，不管他对我们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我们此时坐在他身上，不敢随便动弹。
我们又绕过一个高一点的山丘，河面陡然开阔，宛如一片大湖泊，河水明显阴郁起来，深不见底，连个石头都看不见。身下河滩跟着两头收缩中间加宽，变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同时周围长出浑厚的黏膜，整个像个大个橡皮艇。我们坐在里面，空气中早没了刺鼻气味，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浓郁酱香，我们刚闻到差点被熏醉过去。
“橡皮艇”随着河水向前漂流，前方传来巨大轰鸣声，河流的速度逐渐加快，我们醉醺醺瘫软地躺在橡皮艇上紧张地注视周围。斑点羊重新抱紧黑母羊，我也抱紧小羊护士，我们都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黑母羊面露恐惧之情。我抬头望望天空，河面上水汽蒸腾形成一片迷雾遮住我的视线，只看到一圈圈七彩色的虹影，比我的闪电还要绚丽晃眼，前面的轰鸣此时也比闪电的霹雳响亮，忽然轰隆一声，“橡皮艇”
伴随着黑母羊和小羊护士的尖叫，带着我们一起往下坠落。
我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胸闷得要命，我感觉重力和离心力同时拉扯肌肉和骨骼，氧气和血液明显供应不上。离心力的作用令我们担心随时被抛甩出去，事实上我们紧紧粘在橡皮艇里动不了。三只羊都大声叫着，我也跟着大声叫，这样心脏感觉稍微舒服一点不至于那么恐惧。
我不知道会掉到哪里，我想必要时候必须使用法术拯救大家，当时掉进旋涡那会儿没来得及施展，这回倒有时间，于是默默运气以便舒展开经脉，可是身体被重力和离心力拉扯得根本使不上劲，只能任凭坠落。
此时真有天塌下的感觉，周围空气仿佛被抽空一般压迫得我“橡皮艇”
们窒息。被压瘪了，就在他快挤住我们的时候，我们终于嗖的一声钻入谷底深潭中，浮力瞬间将重力化解，紧接着“橡皮艇”化成一股乳胶状液体缓缓消失，不见踪影。还没等我们挣扎，潭底涌来一股热气流将我们推出来，顺着水道我们连滚带翻地被冲到一排大铁栅栏前，铁栅栏挡住我们，几头又高又壮的公羊站在上面拿着长长的铁钩将我们一个一个打捞上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