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回了水月寺。
远远的就听见木鱼声。大殿里燃着长明灯，灯影里他的影子长长。
她蝴蝶般轻飘飘落在窗边，脸贴在窗框上，望着檐角的一轮上弦月。
她走了，嫁了，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照样过他的生活。一声一声的木鱼，依旧可以敲得这样平静。
他过着这样平静的生活，与世无争，无波无澜，百年来一直如是。
任谁也动不了他的心。
她摸上自己的心，那里正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自从割了半颗心，伤口无法愈合，她几乎每晚都要忍受那种煎魂的痛苦。可是身体的痛苦，和灵魂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什么呢?
这场赌约，她终于是输了。
她始终想不通，她在尘世可以颠倒众生，却为何唯独魅惑不倒他?是不是因为她伤过太多人，所以佛给了她报应。她追求的，永远也求不得。
木鱼停顿了一声，下一刻却再次敲响，一如既往的亘古绵长。
他是发现她来了吗?可是为什么他还可以继续敲着木鱼，心如止水，不闻不问?
不知他那一半的心，会不会痛呢?
明月忽然被乌云覆盖，夜空中传来阵阵令人莫名心悸的巨响!
她抬眼一望，清澈的眼帘中映出一团诡异的白影，她的瞳孔骤然锁紧!
是雪狮王!是他来复仇了!
巨大的白影迅速膨胀，雪狮王一张妖异狰狞的面孔在天幕上瞬间放大，几乎覆盖了半个夜幕!半空中，雪狮王愤怒地咆哮道:
“绯颜妖女，心眉和尚，出来受死!”
他放下木鱼，昂然走出殿外。他早料到雪狮王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他庆幸自己终于在这天前赶走了她。目下他修为尽失，难逃这一劫。既如此，慷慨赴死又如何!
谁知出得大殿，却发现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月光下，红颜冰清，红衣如血，不是她是谁!
他不由得失声大呼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回头，粲然一笑道:“不在这里，能在哪里?这里是我的家呀。”
他气的差点晕过去，道:“你滚，就现在!”
她受了他这一吼，咬着唇别过脸，却屹然不动。
雪狮王见他俩在大殿前并肩而立，旧恨浮上心头。他仰天怒喝一声，朝着他们疾风闪电般冲下来!
罡风扑面，将她三千青丝吹得如蛇乱舞。她突然回身，出手在他肩头一推，将他推得直后退十来步，跌进大殿的蒲团里!她冷冷道:“你修为尽失，与一介凡人无异，还对我逞什么威风?降妖除魔的事，就交给我吧。”
大殿的门窗怦然关闭，他扑上前紧紧拍打，却再也打不开!
于此生死时刻，是她动用妖力，将他禁锢在了大殿里!
雪狮王的爪子在她眼里无限放大，她凄然一笑，喃喃自语:“我知道，我们俩之间再无可能了。可我还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这孽畜因我而来，却白白连累了你。我要亲手封印了他，让你永无后顾之忧。
她虽然缺了半颗心，但三百年修为仍在，她又得了他一半精纯的修为，足有和雪狮王一战的能力。可是雪狮王毕竟是神兽，纵然她拼了一死将他肉身杀灭，但只要他元神犹在，就能立刻附体重生。为今之计，只有封印一条路可走!
一念至此，她默念咒语，不闪不避，张开双臂，迎着雪狮王拥了过去!
她姣好的身形瞬间消散，化为万道夺目的红光。这千丝万缕的红光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在雪狮王身上，任凭它挥舞爪子，甩动庞大的身躯怒吼连连，却根本无法摆脱这束缚!
束缚越缠越紧，将它越勒越小，最终现出了原型，化为五尺来长的一匹大狮子。它眼中露出绝望之色，怒号变为低泣求饶。可是红光丝毫不理会他的示弱，依旧不依不饶的勒下去。终于，它化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白石狮，周身层层的红色符文密布，仆在地上再没了声响!
她的身形重新凝在空中，却淡的几乎透明。为了封印雪狮王，她几乎耗费了全部的修为，此刻已经灯枯油尽，行将幻灭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在世间凝形了吧，三百年的光阴弹指就过，故去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许多忘记的事也一一回想起来------
她记得自己那次几乎被血魔王打死，是他救了她回来。
在帐子里，在迷糊间，她听到他对她说:
“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醒来。”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依你。只求你赶快醒来。”
可是等她真的醒来后，他却食了言，什么都不肯依她呢。
她笑了，现在就算想起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自己不是立刻就要羽化了吗!
但是，这一刻，她心里却这样的欢愉，不对，简直是心花怒放!
原来，她也曾得到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她附在大殿上的妖力消失，他破门而出，气喘吁吁!
一抬头，他刚好看到她在空中消失的一幕。淡淡的一个侧影，看不清表情，绝代风华在瞬间覆灭，化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焰，飘高，飘远。。
他双膝跪下，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半颗凤眼菩提子从空中滚落，跌在他跟前。暗淡无光的珠子，失去生气，也失落了颜色。
她羽化了，归于大道，还其本形。
他捡起这菩提子，郑重的放在掌心。这是她的一颗心，一半给了他，一半为了他。菩提子上，一颗凤眼皱纹纵横，和他无声对视，有泪盈盈一颗，滑进尘埃里。
烈火炙后，余热滚烫，凤眼菩提子灼伤了他的手掌，他却握的更紧了。
西窗已永远不会亮起灯，那缝衣抄经的身影也再不会有。一切不过回归了从前的样子，可是，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他说不上来，还是不愿说?
冬去春来，他患上了心疼的毛病，是之前和雪狮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吧。伤了心肺，就算被她用半颗凤眼菩提子补好，那伤痕总是落在那里了。一颗心回不到最初，颇容易走火入魔。
心疼在夜深人静的中夜总是来得最猛烈，因此他也养成了夜不眠的习惯，总要敲木鱼到半夜，然后四处走一走，让心疼缓一缓。
水月寺慢慢热闹起来。流言蜚语随时间慢慢淡去后，人们终是记得他的好，忘了他的不好。于是香客多了，香火旺了，初一十五前来拜谒的乡亲络绎不绝，水月寺恢复了千年的名誉。他还是严守着佛的戒律，不受布施，只化缘。常乞食，粪扫衣，树下坐，陈弃药。弘佛法，济世间，美名传。
那天他依旧于中夜走出佛堂，漫天星河璀璨，一地秋霜如雪，他忽然顿住脚步!
西窗亮起久违的灯光，温暖的昏黄光晕，牵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他轻叩窗棂，隔牖的咫尺，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谁?”
那样熟悉，那样遥远。他脸上泛起辛酸的笑意，忘记了心口的疼痛，快步推门而入!
她红衣裹身，眉眼如画，握着支笔，正在灯下一笔一划的抄佛经。见到他突然闯入，略带惊讶的起身。
他藏于僧袍下的双臂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起来，蠕动着嘴唇，他艰涩地道出一句:
“你回来了?”
她一愣，丢了笔打个呵欠，然后捂着嘴咯咯娇笑道:“师父，你说什么呀，我一直在这里呀。哎，抄这个劳什子，叫人好不心烦呀。”
他拾起那支笔，微笑着放在笔架上，道:“既然心烦，不抄就是了。”
她愕然:“师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说话了?要知道，之前我不愿抄，你可是冷了我好几天。。”
他打断她的话:“那是我做得不对。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的，咱们一概不理。”
她喜道:“果真?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点点头，眼里不知何时已水汽氤氲。
她一把抓住他，脸色红了又紫，紫了又红，挣扎半晌，鼓起勇气道:“我要你还俗，我要嫁给你!”
他轻轻道:“好。”
他和她对站在大红的喜房，他揭开她的红盖头，她泪眼盈盈，含羞带笑。
他留起了长发，站在庭中花树下，俨然浊世佳公子。她笑着感叹道:“幸好我笃定你此生只会爱我一个，否则，我还要时时提防你被别的女子拐跑，那这一世活得该有多累?”
她为他梳头，束发，末了轻轻插上一根玉簪。对着镜子，她在他颈后印上一吻，妖气钻入肌肤，绽成不灭的朱砂。她道:“这是我的印记，你是我的。”
他舒眉一笑，觉得生命中再无一刻，有此时这般轻松自在。
他们住在远离红尘的一座村庄里。青山下，白云间，她唱歌跳舞，他抚琴相和，花舞霓裳，落英缤纷。
他们有了孩子，她腆着大肚子行动多有不便。他亲自下厨，每天为她做一桌子的菜。
再后来，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她为孩子们缝制冬夏衣衫。孩子们渐渐长大，他们却渐渐老了。
在每个晨昏，每个季节，每个年月，他们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岁月染白了他们的发尾，岁月老去了沧海桑田，岁月啊，就这样带着他们走过烟火人间。
一梦醒来，大殿前的灯光昏黄。
他看看手里的佛珠，看看案上的佛龛木鱼，看看膝下的蒲团，看看空空如也的大殿。看看殿前的月光。
月光如水水如天。
原来一切都是虚妄，是他在入定时进了魔障。
抚着胸口，他有些寂寞。
一世修佛，却得这样一个结果。他劝她皈依不成，反堕了红尘。
如果她能明白他的心，如果她可以皈依佛门。如果她和他，可以如千年前的那位摩登伽女和阿难一样，他们一起陪在佛前，于长久的岁月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守着那一份平淡，见面时，能点头一笑，倾心相知。不也很好吗?
如果她没有死。。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大殿前共看夜色时的情景。在那星河漫天的夜里，她枕在他身边睡着，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她梦到了什么?
一转眼又过去多年。
这一年秋天，芙蓉开得比过往的哪一年都好。
他在中庭扫落花，一朵又一朵，红的，白的。这一种花，天生单薄，纵然缀满枝头，也不令人感到繁重，只感到满目的清雅;也是这一种花，朝开暮谢，其色匆匆，刹那芳华，是花中的过客。他记得她从前特别钟爱这花，她那样热闹的性子，可骨子里就是这样清冷的秉性。
在蒲团上坐下，他诵经，入定如常。
年岁太久，他已经分不清，这坐在佛前的他。皈依的究竟是佛，还是那一段过往?
蓦地，他心口一暖，从神思幽冥中走出来。惊觉怀中的热量如此真实，他急忙取出那颗凤眼菩提一看，婆娑得油亮的菩提子上，正泛出淡淡的红光。
他一喜，道:“是你吗?”
红光波动一下，依稀是回答。
他心中狂喜，悲喜情绪如潮水般一涌而至。不枉他多年一直用灵力温养，她终于有了重生的迹象。
他对着身前高大的佛像郑重叩下头去，缓缓道:
“佛祖，弟子心眉，修道两百三十二年，修行浅薄，未能看破红尘，以至六根不净，尘缘难了。弟子于今日向佛祖正式道别，从此脱离空门，重入轮回，请佛祖谅解。弟子此举，至死不悔。”
他脱下僧衣，叠好放在供桌上。走出大殿，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红尘的鸟语花香包裹着他。他将她捧在手心，如持珍宝。微风里，他轻轻对她道:
“你若能回来，我什么都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