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她戾气已除,她被允许在寺庙中自由活动。
水月寺被他布下层层结界符咒,是一个更大的囚笼,她出不去,只能困在这寺中。但这已经比方寸之地的小钵好太多,至少她可以重新触摸到阳光雨露,可以在空气里放开脚步奔跑,可以俯仰日月星辰,感受四季的更替,人间的冷暖。
她在阳光里咯咯娇笑,蹦蹦跳跳。那身大红的衣裳夺目亮眼,奔跑起来就像蝴蝶的剪影。
她一会儿跑到大殿上,东闻闻西摸摸;一会儿跳到佛龛上碰一碰佛祖的额头;一会又掠到放生池边看锦鲤游来游去。她像个被关疯了的小兽,现在放出来了,看什么都新奇,玩什么都有趣,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大殿前的菩提树枝头果实累累,她嘻嘻哈哈的捡起一颗石子朝着树干打去,将菩提树的果子打落数颗。他看得直皱眉,上前劝阻:
“方才看你模样,也算稳重。怎么一出来就这样捣蛋,像个孩子。”
她撅起嘴,道:“和尚,你关我这么久,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却又要来管我的闲事吗?”弯腰捡起一颗石子,又作势欲打。
他慌忙伸出手阻拦,她握着石子的手一会儿左支,一会儿右探,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藏,就不让他拦到,脸上神情戏谑,分明在逗弄他!
他有些不耐,两手一伸,将她双腕牢牢扣住,道:“别闹了!”
她手腕吃痛,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发觉不对。他们两手交握,距离不到半尺,咫尺相对,呼吸可闻。站得,是这样的近。。
也只有这样近,她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原来他深藏于庄严宝相后的眉眼是这样年轻好看:肌肤晶莹剔透,舒眉凤目,唇若点丹。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透出光是那样柔和温馨。山野粗衣穿在他身上,却丝毫无法掩盖他的绝世风姿。那颈上微微凸出的喉结,那领口处露出的一点点锁骨的痕,以及那股从他身上散出来的非檀非麝的清香,让她顿时神思恍惚,差点沦陷!
她瞬间红了脸,嘴上却很硬,结结巴巴道:“我才没闹,我,我只是不服你。”
他似乎也感到了不妥,不着痕迹的放开她手,后退三步,道:“你怎么不服。说来听听。”
她道:“你不过仗着法力略比我高强些,就用强把我囚禁在此处,实在没道理。我就算在这里呆着也不甘心,不开心!”
他饶有兴趣:“这么说,你是要和我比试了?”
她道:“不错,你的法术佛理,若有一样强过我,我便心服口服。往后,要杀要关,听凭你处置!”
他点头道:“好,你说,怎么比。”
她得意的一勾嘴角,道:“先比说法。我在佛祖前听他讲了三百年的禅,你一个小和尚活了多久,能说得过我么?”
于是,菩提树下,他和她说了三天三夜的法。
她问,他答,她再反问,他再回答。她问不出,就换一个问题再问,务求要让他回答不出。
可惜他永远答的那样好,好像生来就已悟道。
一个问题,可能有千百种答案。而佛说的,永远是最宽容善意的那一种。
三天后,她败下阵来,叹口气道:“好吧,说法,算你赢了。不过,要我彻底心服,你还需在法术上胜过我。但为了公平起见,这次你只能用和我同样多的法力,不可以像上次那样,以力压人哦。”
“好!”他飞入半空,略一躬身,行一个礼道:“请赐教。”
她也腾身到空中,轻轻一弹指,一道流光朝着他飞速射去,道:”吃我一箭!”
他一拂袖接过这一招,也回敬了一掌。两个人在寺中你来我往,打得天昏地暗!
一天后------
“轰!”又是一次剧烈的撞击。水月寺的结界承受不了这样密集的法术冲击,终于破开一个缺口!
她喜形于色:“等的就是这一刻!”
说完奋起全身灵力,飞身朝着那缺口奔去!
他一凛,提步追去!他不得不承认,沉稳如他,在那一刻也是恼怒的!这两个月来,他苦心渡化她,耗费心力无数,换来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在即将飞出缺口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定回身,摊开手望着他,嘻嘻一笑道:
“我改主意了,我不走啦。”
他正飞身上前,闻言呆了一呆,本想抓她的手凝在半空。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他眼中里有淡淡的喜悦一闪而过。
他轻轻道:“好。”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乡民们的敲门声:
“心眉师父,你可在吗?”
水月寺的山门常年大开,方便信徒们前来观瞻拜佛。他起居都在大殿游廊右侧的小院里,白日里是不怎么出现在大殿前的,因此院门是关着的。可是如今百姓们竟来此寻他,可见有什么重要的事。
院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他走出来,看到们外站着数位父老。
一位长者上前,恭敬地道:“师父你已经好久不曾下山,也不开坛说法,我们很是担心你,特来问候。”
心眉双手合十,微笑道:“有劳众位挂心,我一切甚好。明日就按例开坛说法。”
父老们欢天喜地,下山传播讯息去了。
他关上门,一回身,见她正拿着一把扫帚在院中扫地,形容乖巧。
见他呆了一呆,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和师父你斗法,把屋顶上陈年的枯叶都震落下来。脏兮兮的。师父明天不是要开坛说法吗,我替你打扫一番。”
众人在树下坐成一个圈,将他围在中央,听他讲经说法。
今天这一章,说的是佛陀阿难的故事。这位尊者宝相庄严,性情温和,很有女人缘。在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中,也不知获得了多少俗世美女和比丘尼的钦慕,可是无论遭遇怎样的诱惑,他都能坚守心中的男女大防,一心向道,终修成了正果。
他讲阿难虔心侍奉佛祖的故事,讲阿难力劝佛祖接纳憍昙弥夫人做比丘尼的故事,讲阿难和摩登伽女的故事。。
摩登伽女恋慕阿难,阿难也一度陷入这段感情不能自拔。可是摩登伽女在佛前修行一年后,却顿悟了这段无果的爱,最终也皈依了佛门,和阿难一起侍奉着佛祖。
他说:“完美无缺的佛远在西天,遥不可及。修道的僧尼们却是凡人,在漫长的修道岁月里,谁也无法做到完全像枯木死灰一般,拒绝人间应有的感情。”
“可是既然已经遁入空门,决定从此以身侍道,那情色当前时,佛门中人应该如何自处呢?阿难尊者无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她化成一个普通人,混在人群里听他说道,闻言举手起身道:
“如师父所说,在佛门里,只有苦修向道才是正道,而选择情感就是一种错误了?”
“选择并没有对错之分。无论是心无旁骛一心向道;还是接受红尘中的情缘,重新做回一个凡人,都只是人生的一种态度罢了。重要的是,你要清楚的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如此,才能做出对你来说最正确的选择。”
“那师父想要的是什么?”
“我自幼出家,深受佛门风气教化,早已看破红尘。此生所求唯有弘扬佛法,广种善果因缘,为世人稍减些许痛苦,修成无量功德。”
她不满道:“师父既然自幼出家,就未曾经历过男欢女爱,世间百态。没有经历又怎会对世间疾苦感同身受,进而更好的帮助世人呢?师父不曾入世,又怎么能说出看破红尘这样厌世的话来呢。”
他双手合十,道一声佛偈,清浅地微笑着。淡淡的阳光透过菩提树叶投在他身上,清风过处,摇曳着片片明暗不定的斑驳。
淡淡的清香自他身上飘来,和山野木叶的芬芳糅在一起。这一刻,树下的他是这样神俊卓越。尘世间有万千男子,可是有哪一个及得上他?她看得呆了,也不记得要问什么问题,迷迷糊糊的坐下,唇角含笑,沉入一个痴痴的美梦。
不知不觉日已向暮,众人听完故事,各各唏嘘不已。除了拜会佛祖及各位神人的金身外,还专到偏殿为阿难尊者上一炷香。
一位老者观摩四周,不由得拄杖感叹道:“我们平日来水月寺观瞻,觉得内外殿堂也打扫得很干净。可是今次于平素又有好些不同,不但跪垫蒲团一应洗的白亮,连佛龛前的瓜果也摆的匠心独运,殿角那数盆新增的青绿茉莉,更衬得这里格外的清爽宜人。可见师父平日供奉佛祖,是多么费心劳力!”
他恭谦谢过,瞥了她一眼。
她隐身在人群里,闻言捂着嘴偷偷笑。
与素日有这些不同,乃是她昨日不休不眠悉心打理后的结果。当时只是想让这寺庙看起来不那么清冷孤傲,现在收获这句表扬,虽是意料之中,却比吃了蜜糖还要开心。
送走众人,他回到自己的厢房,算来也好久没有换过衣服了,虽然佛说心中清明就可纤尘不染,可那说的是心境不是躯壳。毕竟生活在俗世中,再洁净的人,衣衫也做不到不沾尘土。
他常穿的僧衣共是两套,一白一黄,冬夏不辍的轮流换洗。长年累月穿下来,衣裳缀满了补丁,未来得及修补的破洞也不少。上一代主持传下来的衣钵还算丰厚,可是他只将那些衣服放在柜子里,安安静静的折叠好,若非出席不寻常的场合,他是不会光顾那里的。
常乞食,粪扫衣,树下坐,陈弃药。佛的戒律,他多年来一直严格遵循着。
今夜刚进屋,他就闻到一股不寻常的香味。
是茉莉花的清香,还带一点阳光的味道。
他推开窗,月华满室。于清亮的光辉中,他看到自己的被褥床套浆洗得焕然一新。枕头上,他正要换的那套黄僧衣整整齐齐叠着,他抖开一看,烈日暴晒后的温暖之气扑面而来,那几处破洞处打上了崭新的补丁。
不用说,定然是她的作为。
小屋的窗台上摆着一盆茉莉,正于夜风中次第开放,飘进满室芳华。
香风熏得他有些无措。他悄悄出门,将那盆茉莉搬离窗台,远远地放在大殿的台阶旁。看见月色这样好,他也就顺势坐在台阶上。
清修多年,他少食少睡,打坐冥想时一向宝相庄重,很少有这样随意坐着的时候。
身后有风轻响,他知道是她来了。
她轻飘飘地坐在他身边,看他仰头将一轮新月看得专注,也学着他凝目看去,过了一会却觉得无味,做不到他那样深沉,于是扯扯他袖袍,道:
“师父,想什么哪?”
他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不说话,抬眼继续看月。
她道:”我送给师父的茉莉花,师父却搬到这里,是不喜欢的缘故吗?它可是很香的呢。”
他道:”太香了,我闻不惯。”
她垂头:”这样吗?可惜了呢,这还是我在堂庭之山收集的异种呢。以为师父会喜欢,所以用法术催生成盆景,专程给师父送来的。。不过不要紧,明天我就催生些无香的花送来。啊,什么花好呢?海棠,石榴,还是芙蓉?”
“不用了。声,色,香,味皆属五蕴,此乃妄念之源,不可不戒。你不用讨好我,多花些时间清修是正经。”
她焦躁道:“清修清修,我都已在佛前修了三百年,再修下去可不要疯了?师父,你说来说去,句句不离这些无味的东西。”
无味吗?他倒不这么觉得,苦口婆心劝诫她,难道错了吗?不过,既然她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他换个方式也无妨。于是他道:“你方才说,这茉莉种子是你从堂庭之山收集来的,你去过那里?”
“是啊,来这里之前,我走过很多地方呢。”她拍着小胸脯,无不得意道:“我绯颜在江湖上,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啊。不管走到哪里,我打架总是一流的,谁也打不过我!”
她的憨态令他莞尔,他道:“既有这样的本事,何不造福苍生,却要去魅惑男子。”
又是这一套,三句话不离本行。她嘟起嘴,转移话题道:“师父,你天天呆在这个小地方,不嫌闷得慌?世界这么大,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想,但总觉得还不是离开的时候,这里的人们还需要帮助。”
“这天下到处都是需要帮助的人啊。师父,你若要去游历时,一定要带上我,我可以保护你!”
她将他的袖袍扯到脸上,蒙住眼,咯咯笑道:“我又错了,师父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呢。我只需要做你的跟班就好。”
他轻轻道:“好,只要你一心向善,我就收个徒弟又有何妨。”
她一把扯开白袍,圆睁了杏眼认真道:“我才不要当你的徒弟,我只要做你的侍女,一辈子照顾你,给你洗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