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姜待客的大厅里，向晚与呼邪面对面坐着。一边面色凝重，一边泰然自若。向晚抱着烈儿，剥着桌上盘里的新鲜葡萄给烈儿吃，烈儿吃得顺心，咿咿呀呀地哼哼着。
“大王现在这模样，不会是想赖账吧。”
呼邪黑着脸坐在向晚对面，像是有谁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几十年不还。向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静自若地剥着葡萄喂烈儿。
“我怎么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天顺的皇族之后，你没有证据能让我相信你。”呼邪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面前银杯里的酒，语气是在怀疑向晚，扣在酒杯上略微颤抖的小指却暴露了他心底的不确定。
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不说太子的余党和钟丞相的势力，就是只剩江向晚李持扶桑三人，也一定不会放过害死端王的太子。天顺皇帝膝下子嗣凋零，现在四肢健全能委以重任的也只剩端王一个。
端王死后，自然而然地就是太子那个下落不明的孩子继位。呼邪是杀兄继位，在毕姜本就不怎么受人拥护，又曾和太子联盟，他不敢保证一旦端王继位，会不会对他下手。单单辅佐新帝登基这一件功劳，便可保他毕姜长治久安，她江向晚不信呼邪不动心。
“不信，那算了。”向晚麻溜地剥完葡萄，抱着烈儿站了起来，她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给呼邪留了一盘葡萄的时间供他考虑，已经够人性了，“大王不愿与我合作，我只好走了。当然，大王自然也可以将我和烈儿的行踪告诉端王，看看他是否愿意跟大王合作。”
“哦，对了。”走到门前，呼邪还是没有动静，向晚停了下来，回头冲呼邪补了一句，“不知道大王知不知道，端王殿下可是我们天顺最聪明有为的皇子了，你看现在我们天顺皇子只剩他一个手脚健全的就知道了。预祝大王和端王殿下合作愉快。”
“慢着，你站住……”呼邪放下手中银杯，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答应你。”
一步不慎便是一个国家万劫不复。
把自己与这个国家都交付于眼前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和她怀里嗷嗷待哺只会咿咿呀呀说话的小娃娃确实草率，可这个女子是怎么害死木都的他见过，太子是如何重视她的他也见过。太子能孤身一人深入毕姜王庭来救人，就能临危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
他不敢不信这个小孩儿是太子的亲生儿子，也不敢不信这个女子可以杀了端王。
“呼邪大王，合作愉快。”向晚轻挑眉毛，拉着烈儿肉呼呼的小手放在了呼邪的手心。
“江姑娘，合作愉快。”呼邪微勾嘴角，握住了她和烈儿的手。
和端王合作，自己与毕姜只有死路一条，他何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铺路，白白便宜了端王。眼前女子曾放过害死官离离的阿依一条生路，事后也没有追究，他有理由相信她能遵守承诺给他一个太平安康的毕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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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儿七岁的时候，她都二十六了。
早过了嫁人的年纪，好在毕姜也没有老姑娘这个说法，她也没有爹娘，能在她身后巴巴地催着她嫁人。
坐在毕姜王庭的房顶上，手里剥着李持从天顺带来的蜜桔。毕姜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没橘子，不光没橘子，连什么水果都没有。整日羊肉干牛肉干，吃得她都快上火烧成灰了。
“江姐姐不好了，烈儿和苏耀小世子打起来了。”
向晚应了一声，说稍后就到。
苏耀是呼邪和阿依的孩子，今年刚刚六岁，正是爱闹事的年纪。烈儿整日跟在他的爹爹身后学文学武，他就整日跟在烈儿的身后撒泼闹事。烈儿越长大，性子越沉稳，四五岁的时候还和苏耀打架，近几年越来越懒得理他。
许是意识到自己身上担负的担子是多么沉重，烈儿也越来越安静沉默，整日不是在屋子里看兵书史书，就是在练武场呆着。除了晚上睡觉，就连向晚也难得见他一面。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和苏耀打了起来。
“烈儿住手。”向晚还没到练武场，就听到一片嘈杂声，听着像是苏耀那群从不会离开他半步的丫鬟奶娘们。是他的汉人娘亲阿依给配的，无论苏耀去哪里，身后都乌泱泱地跟着一大圈人。
烈儿在学剑，一根小木棍舞得周围人眼花缭乱，雨点一样落在苏耀身上，连周围拉架的人都没有得到好处，被打得落花流水。
“哎呀哎呀，烈儿你怎么能和小世子打架呢？你比小世子大一岁呢，就算是小世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也不能和小世子打架啊，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啊。苏耀小世子虽然是世子，地位高贵，却也是讲道理的，对不对啊，对不对啊。”向晚一番话听起来都像是在责备烈儿，字里行间却坐实了苏耀找事的罪名。
向晚一到练武场，烈儿就停了手，苏耀以为得了空子，两只小手一挥，烈儿脸上就得了五道新鲜血痕。烈儿偏着头，抿着嘴，脸上血痕新鲜，眼里还含着泪珠，却不哭出来，一副不卑不亢不畏强权的小模样。
“你们……”阿依得了消息赶来，一路小跑还是晚了一步，风头还是被这对母子抢走，周围渐渐围过来的士兵都以为是衣冠整洁的小世子在欺负烈儿。
向晚朝气鼓鼓的阿依翻了个白眼，心底满是笑，谁让你整日叫一堆人围着苏耀，整个打架的过程自然没几个人看见。
烈儿比苏耀聪明得多，木棍打到的地方全在衣服下。阿依又不能当场剥了苏耀的衣服给众人看，而烈儿的伤明白白血淋淋地横在脸上，她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阿娘，小世子说我是没有爹的野孩子。”烈儿扁扁嘴，语气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家伙遗传了爹娘的好相貌，一双眼睛眼波流转，做出委屈的表情动人心魄。
“烈儿。”向晚一把将烈儿揽进怀里，无语凝噎，“阿娘对不起你。”烈儿把头埋在向晚怀里，虽没哭出声音，肩膀一抽一抽，比哭出来还委屈。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呐。
“苏耀，阿依，你们又在闹什么。”呼邪的声音略带怒气，出现在众人身后。“江向晚，你们……你们真是好演技！”阿依自知理亏，气急败坏地拉着苏耀准备走。
“等下，苏耀，给烈儿哥哥道歉。”呼邪拉住苏耀的胳膊，苏耀挣扎了几下，呼邪劲儿大，苏耀挣扎不开，突然明白了自己爹爹真的生了气。明明是烈儿一直在打他，却要他道歉，爹爹又一直陪着烈儿从不陪自己，连年积累的委屈一下爆发，苏耀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呼邪的腿“哇”得哭了出来。
“为什么让我道歉，阿爹喜欢烈儿不喜欢我，阿爹喜欢坏女人江向晚不喜欢我阿娘……呜啊……呜啊……”苏耀哭得一抽一抽，委屈极了，却没发现呼邪的脸越来越黑。
“苏耀，耀儿，耀儿快起来。”阿依虽还和七年前一样骄纵幼稚，到底还是成了一个孩子的娘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坐在地上哭得那样委屈，心如刀绞，忙跑到他身边抱着他想把他拖起来。
“够了！”呼邪气急，一把拎起苏耀，“啪啪”两巴掌抽的苏耀吭都不敢吭一声，“谁教你说的那些混话！去给江姨道歉！”
众人这才明白呼邪原来是因为那句“坏女人江向晚”而生气，一时间议论纷纷，苏耀因为挨了打哭得更加凄惨。呼邪抬头看了向晚一眼，眼神心虚。倒是烈儿，发觉自己的戏演的太过，不可收拾，连忙偷偷扯了扯向晚的裙子，让自己家足智多谋的阿娘想想办法。
到底是烈儿太小，不明白大人们的感情，不知道现在他阿娘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不光没办法替他收拾残局，还自身难保。向晚轻轻握住烈儿拉着她裙子的手，捏了下他的手心，在阿依嫉恨的目光下简直无处藏身。
“儿子啊，你闹大了。”
处理好练武场的混乱，回了他和阿依的寝殿，呼邪简直一个头三个大。娶了个善妒的妻子，生了个善妒的儿子，他这一辈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大王，你找我。”烈儿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声线虽平，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这两本兵书是我刚从天顺得到的，你拿去看看吧。烈儿，你天资聪颖，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烈儿脸上还带着五道已经结疤的伤痕，狰狞地盘桓在脸上，小脸虽然稚嫩，却已经有了刚毅的表情。
呼邪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聪明早熟，惹人心疼。向晚没瞒他关于他爹的事情，这孩子因为懂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沉重，所以无论学什么都格外认真。
“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大王抬爱了，我娘还在房里等我，我先回去了。”
已是深秋，毕姜的秋天干冷风大，王庭里处处挂着向晚喜欢的圆滚滚的白纸灯笼，远远看去，倒像是毕姜王庭经年累月地在办丧事。好在毕姜从来没有灯笼这种东西，也没人觉得奇怪。
“阿娘，我回来了。”
院子是向晚来了之后亲自监督建成的，青石砖故意打碎了铺了满院，房子地基打得高，门前抄手游廊下是一排石阶，活脱脱太子府漪方苑。
“上床，睡觉。”向晚简单利落发话，烈儿干脆利索执行。
“阿娘，你今年二十六了。”
“唔……有话说有屁放，别拐弯抹角。”
“在我们天顺，阿娘你这个年龄连老姑娘都算不上了，这个年纪还在家呆着的，也就寡妇了……”
向晚听得他语气阴阳怪气，顺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
“你现在怎么说话跟你爹一样，阴阳怪气的。我跟你说……”
“阿娘，你嫁人吧。”
……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向晚顿时没了声音，窗外月光透进一丝，照得她眼角晶亮。“带着你个拖油瓶，谁愿意娶我这个老姑娘都不如的女人。”向晚闷哼一声，将自己连头裹在被子里。
“李持叔叔就不错啊，对你也好，老姑娘你太挑了。”烈儿转过身背对向晚，“我一点也不喜欢当皇上，我不喜欢没有自由的生活，要不然我们去杀了那个害死我爹爹的人，我们就离开吧。”
“烈儿，你是想给你爹报仇的是么？”
“是，烈儿一定会给爹报仇。”
“但是那个人是你的叔父，一旦他死了，天下无人接掌，国不可一日无君，邻国一定会趁机作乱，到时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烈儿，你就算离开，能心安么？”
窗外起了风，圆圆胖胖的白纸灯笼装在房檐上嚓嚓作响。
“烈儿，这天下本就是你爹的，你要替他坐稳这如画江山。你要励精图治，不使路有冻死骨，不使有人一生颠沛流离，你要建立一个没有等级，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懂么？你姓李，这就是你的责任。自由，个人的喜好，在天下苍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懂么？”
“阿娘这一生，本只想能嫁个好人家，有人能好好地照顾阿娘，好好地疼爱阿娘的孩子。可是我的娘亲是个下人，我这一生颠沛流离……烈儿，我希望在你统治的国家，人人幸福平安。其实阿娘也希望你，一生幸福平安，像个普通小孩子一样幸福快乐，可是……天降大任于你，你就要承担起你应付的责任。烈儿，你是男人。”
“阿娘，烈儿懂了。”
母子俩正说着，突然有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扑棱扑棱地拍打着翅膀，不住地咯咯叫着。这是向晚和温流联系的方式，一别天顺七年，向晚就是这样知道天顺发生的点点滴滴。
“咦，不是温叔叔的字。”秋夜寒凉，向晚刚捂热的被窝，有现成的儿子，向晚才懒得起来。烈儿从鸽子腿上缠着的小竹筒里抽出一张纸条，展开才发现根本不是温流的字迹。
“‘药已成功’。咦？什么意思，阿娘，悉昙是谁？”烈儿将手中纸条递给向晚。
“张悉昙，你的另一个叔叔。他说他时日无多，竟撑了七年。就为着这药，这七年我可没少念叨他。”向晚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脸上欣喜之色显而易见。
“我的叔叔还真多。阿娘，老姑娘您真挑。”烈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躺倒在床上。
“阿娘我自然要挑。烈儿，收拾东西，一别七年，不知道你那叔父午夜梦回，有没有梦见我执刀立在他的床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