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了,连着下了将近半月雪总算是消停了。早上一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梦里化作巾帼将军征战沙场,可过了一把英雄瘾。环玦好几日不去账房先生那里了,****陪在向晚身边,跟个小丫鬟似的,原先账房先生还来问过几次,环玦怕羞,躲着不肯见他,那老头儿竟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回去了。
院里的积雪被环玦扫尽了,露出青灰色地面,向晚拢拢头发,总算明白了梦里的兵戈杀伐之声从何处而来,东边屋子里传来一阵药香,想也不用便知道是环玦在里面了。自从几日前掉进了憩梧阁的沉星湖,觉得身上,连骨头缝里都结了厚厚一层冰。
站在院里将官离离早先教的拳法打了一套,出了些汗,觉得身上冰雪似乎消融了些才站起身,回头的时候竟看见在院门口呆立着的四先生温流。他那样出神,不知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曾经早起练武的温相思。
“四先生来了多久?”环玦熬好了药适时地出来,正好给向晚递了把早搭在肩上的毛巾。“江姐姐快洗脸去。”说罢便端着药进了屋,环玦从不给向晚面子,一句话便暴露了她刚刚才起床。
“非喊得如此生疏么。”两人进了屋,同坐在桌旁,向晚老老实实伸出手让他诊脉。“是四先生让向晚忘记的。忘了比较快乐。”向晚仰着脸,老老实实地任由环玦拿着热毛巾给她擦脸。有个人伺候着,向晚身上便懒极了,嘴上口口声声说着不要环玦当丫鬟,环玦在她身边还是****跟个小丫鬟一样伺候着。
“阿荇……”
“阿荇?阿荇是江姐姐的小名儿么?原来江姐姐和四先生是旧相识的。”环玦吹着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
“大人胡扯,小孩儿瞎听什么。”向晚白了她一眼,从温流手指下抽出自己的手腕,“四先生有空照顾我的身子,不如去把殿下身子照顾好了。”
天顺和毕姜因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北边打了起来,老皇帝那个软弱呀,差点没把自己往山洞里藏,大事小事无一不依赖太子,太子一面对付端王,一面处理各种军事大事,焦躁上火,落水后来陪她的那夜在她身边咳得撕心裂肺,唇上干燥起皮,蹭得她生疼。
“那是我本分,照顾你,也是我本分。否则阿晚回来,该是恨我的。”温流冷冰冰的脸,提到“阿晚”时,却有了一瞬的温暖。
“阿晚他,回不来的。”
吃了药,向晚又要往床上爬,被环玦揪了下来。“官姐姐说你要多走走。”环玦掐着腰,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大人要做什么,管你小孩儿什么事,玩去吧。”向晚钻进被子里,斜靠着打了个哈欠。“我都十六了,我不是小孩子了。”环玦笑着,把冰冷的手伸到她胳肢窝去挠她。
“江姑娘可在?”两人正笑闹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本以为是憩梧阁的人来了,向晚掀开暖帘见竟是顾家送进来预备勾搭太子的顾山水,笑顿时就僵在脸上了,“呦,山水姑娘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听着这话站在她身后的小大人环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口不对心,骗子。
“我就不进去了。”山水笑得尴尬勉强,面前的女子还一脸本来就没让你进来的表情,“过年了,殿下要我给姑娘送点年糕来,也好有个过年的气氛,我前面还有事,先告辞了。”山水将手里用红豆沙写着“平安喜乐”的年糕放进向晚手里,转身就走了。
“姐姐,你干嘛和她置气啊。”环玦接过热腾腾的年糕,放在桌上,看着又往被子里钻的向晚,语气无奈,“她喜欢太子殿下又不是太子殿下喜欢她,你连门都不让人家进来。翠枝姐姐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地叫进来么。”
“我就是这样心虚小气的人。”向晚说着,斜靠在床上只看着织云纱上金线绣的菊花出神,憩梧阁里的那个温婉淑雅的女子,她真是对她不住。
“我又不嫌弃你心虚小气。”环玦白了她一眼,看她又开始打盹,继续掀她的被子,“你刚刚才起来,走啦出去走走回来就能吃饭了。官姐姐说你不能老睡,哎呀江姐姐起来啦!”一番折腾,向晚终是坐了起来,眯着眼睛看着桌上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年糕。隐约记得许多年前,阿晚捧着一碟年糕,热气腾腾的,兴奋地告诉她,温流给的。
他们从没吃过那样好的东西。
可是,阿晚,回不来的。
“起来了,病了几日也该睡够了,你可是个杀手,这样病怏怏的,给谁看呢。”美人就是美人,连讽刺人都那么好听。向晚正赖着不肯起,官离离掀开暖帘进了屋子,扫了一眼桌上的年糕,笑意盈盈,“今日外面出了好大的太阳,你再不出去可真要发霉了。”
“去哪?积梅馆?”向晚恼怒地翻个身,终是起来了。
外面雪积得有小腿厚了,可惜被大多被下人铲去了,新化了的脏水和白雪混在一起,难看极了。太阳虽好,却还是冷的彻骨,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这雪就这样扫去了,真可惜。”向晚抿抿嘴,平江是不怎么下雪的,最多也就在地上薄薄一层,天地间白蒙蒙的,却也是好看极了。
“有什么可惜的,太子府没有小孩子,这雪留着也只是白白化了。”可不是呢,眼前忙忙碌碌的都是下人,太子府没有小孩子也没有老人,年过得一点年味也没有。只有两人身后跟着的那个半大孩子,却是极讨厌雪的,一早上起来便把漪方苑里的雪都扫出去了。
“不逛了不逛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没走到积梅馆,向晚便倦了,困得不行,非嚷嚷着要回去。天冷,她早上那一套拳化掉的骨头上的坚冰又重新结结实实地冻了起来,寸步难行。忙不迭地指挥环玦,要快些回去了,“环玦,你脚程快,赶紧的回去把我炉子点上。”
“你呀,怎么现在越发懒了。”官离离没办法,又扶着一步一颤的向晚往回走。自从那日掉进沉星湖,向晚的身子越来越差,反应越来越慢,有时和她说个话,都要等个半晌才见她有反应,“你这是怎么了,原先可不是这样的。”
“对了,真是李持救我的?那我还该去憩梧阁道个谢啊,我原先以为他会趁机报复我的……”向晚走着,忽然拉着官离离的手又往憩梧阁方向去了。
“谁说他没报复你,可没少报复,从沉星湖把你揪出来,两人就那样湿淋淋的,他拎着你一步一顿地往漪方苑走,中间还没少走弯路呢,你都冻成冰坨了。幸好原先你出去前我把你屋里的火盆烧的旺旺的,否则你不淹死,可不是要冻死了。”官离离说着,掩着口笑了起来,反倒是向晚,又愣了。
那样冷的天,那样浑身湿透的两个人,这是在报复她,还是在报复他自己。
“你瞧你,真是冻出病来了。”
憩梧阁不远,走两步就到了,李持正好换班,带着几个侍卫站在门口,向晚远远看过去,他也是脸色苍白,风寒未愈的样子。
“我该叫他什么?”向晚怔怔地看着李持,他也发觉了她的目光,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偏过头去。
“该叫将军了。”官离离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自己过去。
向晚腿像是冻上了一般,走起路来僵硬艰难,好容易走到李持面前,她却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他胸口盔甲上的饕餮纹,依着天顺大多女子模样恭敬地道了个“万福”。
“多谢李将军救命之恩。”救她的人真多,向晚笑笑,把她这条命分区五六瓣都不够偿还的呀。
“卑职本职,江姑娘多礼了。”那声音冷寂清淡,带着浓重鼻音,却再不是原先叫嚣着非要杀了她的少年了。两人僵对着,向晚腿一软正要摔下去,那冰雕一样的人终还是出手扶了她。
“你的手如此凉,还是早些回去吧。”李持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记着男女大防要抽去,却又怕她站不稳摔倒,那样如同捧着烫手山芋的样子,向晚忍俊不禁。
“我来吧。”官离离远远站着看,此时适时地接过向晚,“她冻出了寒症,身上僵得不行,还望李将军不要见怪。”
“自然。”李持整整衣襟,看着两人远去,向晚行动困难,倚在官离离怀里。李持突然记起夏天时,这个女子还是那样轻盈灵动,那样狡猾可恶。胸口如有火燎,李持再撑不住,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将军风寒未愈,还是小的来吧。”
“李持越发像他大哥了。”托着向晚的手,能明显感觉到那双手的冰冷僵硬。
“他大哥?可是原先……”
“对呐,就是被你杀掉的,原先那个李将军。”官离离顿了顿,看着向晚低垂的眉目,“你也别难过,彼时你们各为其主嘛。李持和他哥哥,大家都叫李将军,我也是不知道他名字的。他们无父无母,是被太子府收养,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你来那日,若不是我和扶桑不在,李将军早先受了伤,你又是个使暗器的主,哪有这么简单就让你杀了他去。”
“李持恨我吧。”
“当然恨啊,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呢。所以才将他调到憩梧阁来,以他武艺,真是委屈了。”官离离仰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奇怪,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个冻僵的人儿一样。”
“不要紧的,昨夜没睡好,困了。”
别了官离离,刚刚踏进漪方苑的门,便见环玦蹲在地上摆弄什么,向晚偷偷走过去,环玦手里竟抓着一只精瘦的鸽子。“这鸽子是……”向晚猛然开口,惊得环玦差点将手中鸽子丢掉。
“我捡的一只受伤的鸽子,煮来给姐姐补身子可好。”环玦站起来,手里拎着的鸽子滴下几滴血,染红地面。
“我竟不知道,你原也有这么狠的心。”看着环玦跑出去的身影,和地上一条细细血线,向晚立在原地怔了许久。
向晚在屋里坐了会,觉得身上冰化了些,午饭吃过了环玦却还没回来。向晚等得急,刚要出门找,却见她端个小砂锅撞进门来,忙不迭地丢在桌上,一双烫红了的手忙去捂耳朵。“江姐姐快来,我找翠枝姐姐给炖的鸽子汤,正热着呢。”向晚去看时,环玦揭了小砂锅的盖子,浮着一层油花,扑鼻的香气到了向晚鼻子里全然变成了油腥气儿。“呦,这鸽子,还怪肥的。”
小砂锅里放了些红枣参片,环玦说是钟毓琉给的,取出柜子里的小碗给向晚盛了点,她没喝两口居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呀,这是怎么了?”环玦忙去舀了一勺来尝尝,“味道挺好呀,江姐姐你怎么了。”
“中午吃多了,你喝吧,正好给你留的饭,凉了泡着吃正好。”环玦趴在桌子上喝着,向晚看着她,有回到床上去了。“对了江姐姐。”环玦正吃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撩开袖子给她看手上包的乱七八糟的伤口,“刚刚杀鸽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好痛哦。”
向晚看她手上伤口,纱布见透出的血色,忙从床上起来,从柜子里找出药箱来,一边给她上药,一边轻声骂道。“这谁给你包扎的,乱七八糟的。”
“向晚。”正手忙脚乱地给环玦包扎伤口,外面突然想起许多脚步声,随即撩开暖帘的竟然是钟毓琉和翠枝。
“娘娘怎么到漪方苑来了,这下人住的地方……”
“不是叫你喊我钟姐姐么。”钟毓琉一进门,连忙握住向晚冰冷的手,“手怎么这么凉,翠枝,快把怀炉给江姑娘。”
“不用了钟姐姐,屋里烧着暖炉呢。”向晚扶着她在桌边坐下,给环玦使了个眼色把桌上东西撤下去了,“钟姐姐怎么来了。”
“年三十了,晚上殿下在前面摆开了宴席,还请来了戏班子,我来叫你去热闹热闹。”钟毓琉说着,又伸手去摸了摸向晚的衣服,“那****掉进沉星湖去了,可吓死我,近几日可还好些了,我叫翠枝做了个新披风来,你看。”
翠枝将怀里樱桃红的缎子披风送到向晚怀里,风帽的边上缝了好大一圈狐皮,毛茸茸地看着暖和极了。“真漂亮,谢谢钟姐姐。”钟毓琉将披风给向晚穿上,拉着她前前后后看了好几圈。“前面好多事,向晚陪我一起去可好。”
“我这身份,去前面不好吧。”向晚接过环玦泡好的茶递给钟毓琉,自从进了太子府,她一直都是在后面,从没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什么不好,我说好就好。”钟毓琉笑着,拉着向晚出了门,翠枝也挽着环玦的手跟在后面。
要钟毓琉这个太子妃做的事其实极少,她在那里坐着便好,只是向晚,在她身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极了。“你们,去端个凳子过来,这是我娘家妹妹,可别怠慢了。”钟毓琉喝着茶,看周围人对向晚侧目而视,连忙清清嗓子,叫人端个凳子来给向晚坐。两人就坐着看别人忙,无聊极了。向晚坐了一会,腰疼得不行,又嫌冷,手脚都僵硬了,还不忍开口驳了钟毓琉面子,在那里一直坐到了晚上大宴。
戏班子演的尽是些应景的戏,向晚看着却厌倦极了。好容易等到宴会结束,钟毓琉放她离开了,却传出殿下醉酒的消息。
“钟姐姐进去照顾殿下吧。”站在清心殿的廊下,向晚推着钟毓琉胳膊,后者却扭扭捏捏不肯进去。
“可殿下说,要我以后不要来清心殿。”
“那时不是因为有了些误会么。钟姐姐是殿下的妻子,这时应当进去的,钟姐姐定是要比他人照顾得尽心啊。”向晚催促着,钟毓琉最终还是屏退旁人自己进去了,向晚也带着环玦回了自己的漪方苑烧炉子睡觉去了。
“殿下。”太子醉酒,不许下人掌灯,钟毓琉一脚踏进去,如同踏入漆黑洞穴。钟毓琉循着记忆摸索到太子床边,还没拿起火石,便听见太子含混不清开口。“别点灯。”
“好,不点。”钟毓琉坐在床边,摸着他醉酒滚烫的脸和额头,摸索着替他脱下外衣,“衣服脱了,早些歇息吧。”黑暗中钟毓琉红着脸,刚刚扯开太子腰带上的结,冷不防被太子抓住了手,一个翻身摁在身下。
钟毓琉红了脸,动也不敢动一下,太子身上男子气息混着酒香,他的手指拂在她脸上腰间。密集的吻落下之前,钟毓琉颤着声开了口。“殿下。”
“向晚。”
太子的声音含混不清,在这夜里却如雷声震耳,打在钟毓琉心里。
雪光照进屋里,钟毓琉能依稀看见太子枕边,有着那江向晚标志簪花小楷写着的小纸条。
平安喜乐。
连痛,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