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令薛黎陷没想到的是,那小厮竟然又连着来了两个周,也只不过堪堪来了两个周罢了。
明显感到福丫头近来对自己的敌意,薛黎陷捧着饭碗窝在后院吃的清淡——得,偌大一碗面汤连块肉都不给放的。
自己好歹也算在那儿极北的鸟山上呆了近一个月吃了那么多雪水,回来真个是连顿犒劳都没有。
挑起一根细细长长的面条,甭说条,连丝都算不上的,薛黎陷单手托腮单手持着挑起的动作发愣——不管饱呀,一会再偷偷溜到城东头买点宵夜?只不过是在那儿吃还是带回来呢?带回来肯定就被瓜分的渣都不剩了。可是又不想在外头呆着……
万分纠结的摸了摸肚子,尔后毫无征兆的抬头望天。
黑压压的天幕上真个是连颗星子都没有,可他还是敏锐的发现了那只黑鸽。
屏息凝神——前堂中有四个是在吃饭的,另三个在四处走动,消食还是抓药?咦,突然有一个改变方位了哦……
心下对那鸽子默念了声抱歉,薛黎陷重新坐回石凳上,动作迅速的把缠在鸽子腿上的信笺快速往袖子里一收,然后不动声色的把那只黑鸽掐死扔在黑暗的小角落里同其他准备入药的飞禽混在一起。
刚做完这一切,福丫头怯怯的挑开门帘露了张煞白的小脸出来:“掌,掌柜的……”
“咋啦?没吃饱饭给你饿成这样?”薛黎陷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字迹也好看的很,还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倒好,旁的人随便一幅字迹便叫你彻底忘了衣食父母是谁了!
福丫头又身体僵硬的往前大移了两步,接着哇一声扑进了薛黎陷的怀里。薛黎陷教她撞得一个没坐稳差点摔下去,不由得好笑道:“怎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那、那个叫绿奴的小厮又来了,还夸咱、咱家的药就是管用,他们家先生好多了……”
薛黎陷坐直了身子,把福丫头拉扯开:“那小厮人呢?”
“挺、挺欢喜的跑走了……”
薛黎陷站起了身,柔声安慰道:“是人是鬼都不怕,我亲自去看看,喏,角落里那几只准备入药的禽类都炖了吃吧,安安神。当郎中的就是天天跟死人打交道么,别被这么点小事儿就吓着了啊。”语毕抄起一旁的药箱,急匆匆的追那名唤绿奴的小厮去了。
这祈安小镇四周都是山,它自个儿倒像是个谷地似的被包围其中,但若实打实而论,它也是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的,矮不到哪儿去,却自有个些许与世隔绝的意味,这也是薛黎陷当初很喜欢这里的原因。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厮的主人竟是住在雾台山上的。
那山头本身并没有名字,也坐落的较偏僻,本就罕有人迹,山上也没有甚么值得狩猎的野味或者值得入药的药草。好似也便是在几年前吧,那山上突然开始常年出现大雾了,有时候隔着老远的望一望,似乎根本就看不到那儿还有座山,亦或者,是让人突然疑怪本来没个山头的地方怎生多出来了一座似的。
小心翼翼的跟着那绿衣服的小厮保持着一个恰好的距离,薛黎陷一面留心记着山路,一面注视着周围。
很奇怪,今天没有雾。
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那个转角都隔着老远看的清晰……欸!
薛黎陷只恰巧抓着那小厮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提袖捂嘴似乎是在笑,接着没影了。
错觉么?
那小家伙的眼睛是绿色的?看着也就无非十四五岁的光景,皮肤白皙着,不似中原人的长相。
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猛的身形一动像个鹞子似的连忙滑出去几丈远,也过了这个转角,薛黎陷此时却愣住了。
胧胧月华下,就见转角过后有一座小方亭,红柱黑瓦灰石砌。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提着一盏幽蓝色的灯笼站在那里,身上着一件白底淡紫色花袍,灯光和月光混相映亮了半边脸颊,略显病态的肤色和淡淡的唇色,生了张温善的娃娃脸,远看去倒像是戏文里的那些个神仙似的,慈眉善目的。
那人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又偏生含了那么一两丝的冷清笑意:
“薛掌柜,小生在此,恭候多时了。”
带着那么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虚弱劲儿,却偏生叫人想把这张脸看真切似的。
甚至连那声音都带了一种朦胧的邀请。
那一刻薛黎陷心头突然浮现一个想法,是否只有走近这个人,又能闻到那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了?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感觉。
一身银灰暗色衣衫的薛黎陷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可他终归不是平常人,於是只是原地站定,拍了拍自个儿身侧的药箱盒子,然后笑了笑。
薛掌柜的笑放到江湖里,那是可以大碗饮好酒,大刀砍奸佞的豪爽笑;放到世俗里,那是可以富贾同起同坐,高官分庭抗礼,并不媚世俗、堪折腰的落拓笑。
同薛黎陷喝过酒的人,都会这么说:“此生得与他共饮酒,真个是陡然升起一股子豪气来!”
可是,对方显然没有请他喝酒的意思。
那个自称“小生”的少年也只是轻笑了下,然后静默的坐回亭子里,抬起病态苍白的手指来,握着了那个幽绿色的茶壶,尔后轻轻抬起落下,丝丝清香于这暗夜里被夏风凉爽的带来,从天灵盖席卷到脚底板的那种舒适。
对方轻啜了一口,尔后淡淡道:“小生连上好的君山白毫都拿出来了,薛掌柜何必如此辜负。”
薛黎陷心中一声微叹,他到底是做甚么要跟着来呢?
静默的看了看四周那些绿幽幽的,散发着点点星光的小细草,只有面前通向这个少年正坐的位置是暗的。
此刻却也不得已往前迈了一步,嗓音听不出多大欢喜和不欢喜来:“五月‘鬼花百’,五步必断魂。”
再往前一步,一叹:“四合‘芒偿草’,入骨无味,相思知疼。”
继续往前一步,又是一声重叹:“三秋‘落人引’,三步请人离。”
些许黑色的血液自薛黎陷安静垂在身侧的左手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于此同时,那凉亭里的少年也半拿着茶杯,静默的望着他往前迈步的方向。
再往前一步,薛黎陷这次不叹了,只是略微有些失望的摇摇头道:“双辰‘夺心散’,心肠难恶,四肢溃烂。”
虽说面前只剩下一条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红线了,但薛黎陷还是打算抬步踩上,只不过,未等他踩上,一杯茶水却轻轻巧巧泼了过来。完完全全以一个病人该有的力道泼过来的,但角度却拿捏的极准,不越分毫却恰巧湮了红线。
对方那半温润半冷清的嗓音含着笑意接道:“一线‘跗骨缠’,一缠必招魂。”
使了这么多味平日难见又极其恶毒的草药,对方面上却没有甚么狡诈的神色,而是落落大方的起身一抱拳:“薛掌柜好生厉害的内力,倒是小生孟浪了。”
薛黎陷其实原本也没真打算迈出那第五步,因为,现在的距离就已经很好了,他能看清对方的那张脸,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的直觉告诉他,还是离这种人远点为妙,至少,在他自己的事情没办好之前,他不想牵扯太多其他事出来。
“公子过奖。在下不过一区区江湖郎中,今日竟有幸得见世上顶尖的几味毒药,甚至连十几年前震惊江湖的‘跗骨缠’又重现,想必公子医术也应是绝顶高明,何苦为难了在下。”
眼前不过是一个样貌十八九岁的少年,细细看去,种种夸赞的词汇在了一起倒过于浮夸了,一个最简单的「眉目如画」来形容却反而是最了不得的。
但认真的相相面,此人的脸色苍白,眼眶带了略微的乌黑,嘴唇也是惨淡的发白,都昭示着他中了毒。
薛黎陷心下此时已有了些许计较,怕是这位公子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这么个圈套,故意用那样吊着命的药方引起自己的兴趣,然后再故意用这种种毒药来为难自己——若是现配,那光采集这数十种草药作解药就不知要几个月的光景,更别提现下站在他眼前喝茶聊天了,那么这人就是要确认自己有内力,能靠内力把毒逼出来——於是,这人必然有想采却采不到的药,在一个极度恶劣的环境下,还有未知的危险,需要有人能帮他办到。
很好,薛黎陷已经有种想要脚底抹油的冲动了。
“但求薛掌柜原谅则个。你可知道,小生携夫人与绿奴独居于山上,人单势孤,而又常常一掷千金求几幅能保命的草药,终归是太招人惦记了。久闻薛掌柜的济善堂远近闻名,但这济善堂的名字又太普通,谁知哪一家的济善堂才是薛掌柜的药铺。前次吃过亏,现下便小心的紧了。多多见谅。”说着便作个大揖。灯柄斜斜的依在胳膊上,一弓腰到了底。
薛黎陷连忙还礼:“不敢不敢,倒是在下多虑了。”
“非也。”对方直起身,眼睛便弯了起来,“我是存了心试探薛掌柜的,若是连这几味毒药都解不了,那小生的命可真就危在旦夕了。”
薛黎陷略一沉吟,考虑是说晚上还有预诊的病人好呢,还是说要有药引未做需要赶忙回去收拾好呢?
只不过话一出口却成了:“敢问公子,可否让在下给你一探脉象?”
“此处风大,小生耐不住这凉风,薛掌柜可愿随我入楼细谈?”
“请。”
“请。”提着灯笼的少年回头一笑,显然是高兴极了,当先踏上了亭外的路。
薛黎陷也只是对周围那些发着光的小药草一瞥眼,便收了心思随他一步步往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