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咧嘶嘶，咧嘶嘶……满耳知了的叫声，阳光明晃晃，人行道上一二个人来去，大口喘着气，走到树阴下停了脚步歇一歇，有的带了纸扇蒲扇就在树阴下扇着，音乐声中洒水车过来了，一阵喷洒，满街热气夹风带水扑了过来。
沿街绿底白字的招牌，同德药店，丁香远志守在柜台后面。远志的眼皮沉重了起来，开始用力气撑着，越来越重撑不住了，上眼皮下眼皮合在了一起，脑袋慢慢弯下来，坠一下，惊醒了抬起来，一会儿又迷糊过去。丁香看着远志，抿上嘴唇暗笑一下，走到他的跟前抓住一只耳朵，一把拧紧了，梦中人哎哟一声回醒过来，揉一下腥松的眼睛，骂丁香，死丁香坏丁香，嫁个老公是老虎！丁香一听恼了，再伸手去拧他，远志逃开了。
过会儿两个人没事了，丁香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一摇一摆来到远志跟前，远志你听着，我要考你，你看我手里这两样药材分别是什么？
远志看了一眼回答她，徐长卿和细辛。
哪一样是徐长卿？哪一样是细辛？
再看，同样细长的根须，同样是淡黄的颜色，搔了搔后脑勺，说，徐长卿和细辛看上去本来就差不多，谁分得清？
丁香哈哈一笑，说远志，是你学艺不精还给自己找借口，师傅肯定分得清。
师傅午睡起来了，满头灰白，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皱纹交叠，十指当梳梳一把头发，穿上鞋子整理一下衣服走出来，听到了丁香和远志的说话，朝两个人看了一眼，没有开口，抬了抬手示意丁香把手里的药材给他，拿过来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左手徐长卿右手细辛，交还给丁香。一面朝堂中座椅走去。
丁香朝远志吐了个大舌头。
零星几个客人进来，不过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恙，看过买了药走了。卖瓜果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吆喝着走过去，乞讨的老汉走过来伸出破碗，多给他几角吧，大热天的可不容易，弓着身子说了声谢谢，一拐一拐朝前面走去了，几辆小车停在街旁边晒太阳，太阳光打在车身上，反射着一道刺眼的白亮。墙上的挂钟笃笃走着，渐渐地，门外街道树的落影朝向东南面拉长了，阳光的颜色由明黄转向黄白。堂中案桌前师傅埋了头看书，一颗灰白脑袋快夹进了书页。柜台后面，丁香拿着拂帚扫去柜台上一层微尘，远志默背了几句汤头歌，九味羌活用防风，细辛苍芷与川芎，黄苓生地加甘草，发汗祛风力量雄……下面的词句记不得了，想请教师傅，看见师傅摇晃了脑袋，嘴巴里念道：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
丁香手握拂帚凝神倾听，听不明白师傅在念什么，拿拂帚的手柄悄悄捅了捅远志，问他，这也是医书上的？
这一次轮到远志摆出神态了，剜了丁香一眼，说，不是医书，是《离骚》。
丁香不和他计较，再问，你怎么知道是离骚？离骚是什么？
师傅的书上写着字呢，离——骚——，看一眼不就知道了，《离骚》是什么你问师傅，我也不懂。
哼，我就知道你也不懂！
正说着有人进了店里，是一位年轻人，看他的样子像是从外面出来打工的，乱糟糟的头发，一身破旧的衣服，又黄又瘦的脸，满脸痛苦的表情，进店时一只手捂紧了另一只臂膀，脚步趔趄走了进来。
师傅扔了手中书本，丁香跑过来替来人摆正凳子。
2
年轻人说声老医生痛死我了，身子扑倒在案桌上，一声接一声呻吟。让丁香倒过来一杯六月霜，接过来送在年轻人的手里，说你先喝口水，慢慢把病情说给我。年轻人接过水杯将杯中水一口饮尽。
说是关节痛，疼痛游走不定，走到哪里痛到哪里，痛死人了，现在腿脚痛得几乎不能走路，手臂也不能动弹。
师傅说你不要着急，张开嘴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张了嘴巴吐出舌头，舌质淡红，苔白微腻。把脉，脉象沉迟。看手足关节处，局部略肿。辨，风寒入络，气血不畅，阻滞经脉。诊，急性风湿热。问老医生，我的病有治吗？回答他比较严重，需要去医院做个化验。说医院不远，做了化验把化验单子带回来。看见年轻人没有站起的意思，催促他快去快回，等过了上班时间就来不及了。年轻人听后吃力地站起来，还是不走，低了头站在那里，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双脚蠕动，一只脚尖踩另一只脚尖，另一只翻过来踩这只，只见两只污黑的球鞋，鞋头破了个洞，露出了脚趾。
丁香怕他没有听懂，走过来跟他说，师傅让你去医院化验一下，这样下药会更加准确，对症下药，你的病才能好得快。
年轻人继续踩自己的脚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没钱。
师傅将自己的口袋掏了一遍，不够，悄悄跟丁香说，你把店里的钱借我几块吧，等师娘回来还给你。
丁香偷偷笑了一下，去柜台抽屉里拿了钱过来，交给师傅，师傅把钱递给年轻人，去吧，拿了单子回来吃药。
年轻人后退了几步，不，不，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治病要紧，拿着快去！
把钱塞进了年轻人的手里。年轻人攥着钱，手心里沁出汗来，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看到老中医温润的目光，看到年轻店员鼓励的目光，佝偻着身子鞠了一躬，说声谢谢。带了哭腔的声音。一面转身朝门外走去。
化验单拿过来了，血沉40毫米/小时，抗“Ο”1250单位。
年纪轻轻，时下天气也还好，怎么得了风湿病？说是出来找工作一直没有着落，离家远，身无分文流落在了街头，靠捡垃圾生活，说出来你们别见怪，每天在垃圾箱里找一点吃的，晚上走到哪里睡哪里，天是帐地是床，留着一条活命想继续找工作，相信能够找到工作，偏偏这身体不争气，出了毛病。
点了点头。拟祛风散寒、搜剔经络之剂治之，开了份炮山甲制川乌桂枝羌活防风细辛川蚣的药方。远志拿过去一算计，费用不低，有意朝师傅看了一眼，没有在师傅脸上看出颜色，便同往常一样按药方撮药。
看远志撮药打包完毕，想到年轻人流落在外居无定所，上哪里煎药去，吩咐丁香快把药煎了。丁香提了药壶，打开药包将包中之药全部倒入壶中，注入适量的水，盖上壶盖，先浸泡一刻钟，一面生了炉子，把药壶架上炉子，温火慢煎起来。
药香从壶中冒出来了，树根树皮的气味，果浆草汁的气味，阳光泥土的气味，四散开来，弥漫了满间店堂。
看着挂钟的时间煎好了药，丁香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提了药壶倒出一大碗黄褐色汁水，端给年轻人。怕年轻人手臂疼痛端不稳药碗，替他放在了桌子上。一丛灰白色热气从药汤上面升腾起来，聚成一束，袅绕上升，好像姑娘的白纱巾。待凉些下去，年轻人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喝完药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几个硬币，低了头捧在手里，双手在颤抖，轻声说，我只有这些。
师傅说，收起来吧，等你病好了再说。
年轻人愣着看师傅，看着老人家清瘦的脸，脸上一条一条皱纹，皱纹下面微微浅笑。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呼吸了一大口气，他说，老医生，谢谢你，相信我，我一定把借你的钱还给你，一定把药费付清！
要走了，走之前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是用塑料袋包裹起来的一个本子，跟师傅说，老医生，这是我的大学毕业文凭，我怕带在身边丢了，能不能麻烦替我保管一下？
师傅说，保管倒不麻烦，如果有心作为抵押物品放在这里，我可就生气了。
年轻人说，我哪里敢抵毁老医生的为人？
师傅说，那好，我替你保管，你可以随时来取。
年轻人再说谢谢，放下东西告辞走出门去了，师傅叮嘱他，按时过来吃药！
轮到远志和丁香瞪大了眼睛，齐声说，大学生？大学生会是他那个样子？
丁香把年轻人留下的东西拿过去，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一一解开，打开本子，本子上有字有大红的章印，姓名向天明，性别男，果真是大学毕业文凭，还是知名大学。
远志说大街上不是到处贴着牛皮癣广告吗，要什么文凭没有。
丁香说远志，那你怎么不去弄一个？
远志哼了一声，丁香你帮人家说话。
师傅朝他们踱了过来，皱着眉头看丁香，看远志，跟两个徒弟说，说操筑于傅岩兮，吕望之鼓刀兮，知道这话的什么意思么？
两个孩子一脸茫然，摇头不知道。
并不解释，只说人生坎坷，谁没个起落，好好学习吧，先学做人，再学做事，真正掌握学医问药的本领不是背几句汤头歌就能够的，说完转过身去，走到正堂前面，仰了脸面对墙头华佗与张仲景的画像，喃喃念了几句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回到案桌前继续读《离骚》
3
几位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客人来买药，伊伊呀呀说了一大通，一句听不懂，问他们什么，他们也听不懂，打手势，其中一位抬起双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是头痛吧，不知道是神经性头痛偏头痛或者其它，把所有治头痛的药物全部拿出来，外国客人一一看了药物的外文说明书，摇头，都不是。怎么办？这药，药都在这里，需要什么你们自己找吧。外国客人只好一样一样看过去。
跟丁香远志说你们年纪轻轻怎么不学会几句外国话？
丁香远志咧了嘴巴朝师傅苦笑。
有人来了，进门一看认出来是向天明，年轻人改变模样了，整齐的头发，干净的白衬衫蓝裤子，走进门来先叫一声老医生，再问丁香远志好。师傅来不及多说话，把眼前外国客人买药语言不通的事情跟他说了。向天明跟师傅说声没关系，让我来吧。微笑着走到外国客人跟前，同他们说起话来，伊呀伊呀，是外国话，向天明他会讲外国话。外国客人也跟他伊呀伊呀说了。过一会儿过来跟师傅说，外国客人需要补充大脑营养。原来是这样，拿出对症的药品给他们，接过去再看说明书，看完笑了，一面点头，付了钱拿了药满意地走出店去。
客人走后师傅吐了一口气，拍拍年轻人向天明的肩头连声说好，要亲自搬来凳子让向天明坐，哪里敢劳动老人家，向天明赶紧自己搬过凳子坐下。
跟师傅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师傅说好好。怎么找到工作的？离开这里之后还是捡垃圾，没想到身后有人悄悄跟随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观察在眼里，观察了一阵，过来跟他招呼问好，还给他递来了一张名片，让他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看一看名片，是大公司的老总呢，他，他怎么跟一个捡垃圾的人说话？果真去找他了。老总跟他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位捡垃圾的人，把有用的东西捡出来之后会把没有用的东西整理了归还垃圾箱，年轻人，好样的，你的到来将是公司的荣幸。向天明留下来了，公司给了他很好的职位和薪水。
师傅说，你的文凭还在店里，怎么就进公司了？
向天明说，那文凭只是一张纸，真正的文凭在我的肚子里。
说话间丁香已经煎好药端过来，连忙起身接住，接碗的手握住了端碗的手，丁香赶紧放下碗抽回自己的手，抬起头想跟他说句什么，不料刚好四目相对，都笑了一下，丁香看到一双明朗的眼睛里是感激，向天明看到两只幽黑的眼睛里是关切。
喝完药，把借师傅的钱还了，再付药费，把钱交给远志，远志收了钱点一遍，多了，拿回来退还给他，向天明不接，他说，大家这样关照我，应该的。
师傅闻知端正脸色站了起来，看着向天明，他说，行医问药以诚为本，以信为用，以善为念，以慈为怀，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情，哪里能够凭白无故受人好处？把钱收回去，不收回去我就生气了。
向天明只得把退回来的钱接住。
师傅再说，逆境重生，可喜可贺，来日须节制持身，不可妄为，不可懈怠，不可慷慨。
向天明弯下身子给师傅深深鞠了一躬，说，天明终生铭记师傅教诲。
4
师娘跟随老年团旅游一趟回来，丁香远志接着了，师娘说师娘给你们带礼物了，拿了出来，丁香一把精致的梳子，远志一把剃须刀。
远志说师娘你弄错了吧，我没胡子。
师娘说快收起来，好贵的，将来用得着。
一面哈哈笑着。
给师傅带回来一件绸衬衣，衣服上面印染了花花草草，抖开来让师傅看，看了前面看后面，问好看不好看，说是正宗府绸呢，在旧社会是有钱的老爷太太穿的，算你老头子有福，赶上好日子了。让老头子快试试。师傅这这了两声，拗不过师娘，接过衣服走去了里间。
师傅换了花衬衫出来时似乎变了个人，差点一点不会走路了，两只脚扭起了麻花，学鸭子走路了，结巴着舌头说，这这这……还没说出来，师娘把他下面的话接了过去，这衣服真好看真舒服啊。
丁香远志瞧着师傅呵呵直笑。
远志说，师傅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丁香说，师傅师傅你成花老头了！
轻薄的衬衣穿在干瘦的身子上，看上去像一只抽去了骨架的风筝。师娘看着师傅，一张脸笑成了老菊花。
师娘还拿出一件工艺品让师傅看，是泥人，两个泥人偎依在一起，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师傅把泥人拿在手上眯了眼睛看，看到老头满脸褶皱，眯着眼睛，一副眼镜挂在鼻尖上，不由笑了，说，我没有这么老吧？
师娘嗔他，还以为自己真的年轻了十岁。
这一天师娘看见丁香的目光迷离了，低下头去想什么，情不自禁在微笑。师娘明白了，把远志叫来跟前问他，丁香什么时候有心思了？
远志说，丁香的鬼心思就是多，一天到晚作弄人。
师娘说，就是你这个愣小子没心思，别人有心思了你都看不出来，逃不出师娘的老眼睛，丁香她恋爱了。
远志不解，丁香她跟谁恋爱了？
师娘戳了他一指头，小木头，反正不是你！
向天明按时过来喝药，按疗程喝完，四肢关节活动了，疼肿消失，脉象细平，舌质红润起来，原先的白苔已经散尽，去医院复查了一遍，血沉20毫米/小时，抗“Ο”625单位。修改了药方，去掉活血化瘀祛风散结的山甲、川蚣，添加补血活血壮气固表的当归、黄芪。说病在风寒，以温治疗，不日痊愈。又嘱咐一些护养身心之类的话。
看丁香的眼睛，眼睛里掩饰不去一份关切，不让远志撮药，怕他马虎了，自己一味一味地辨察称量，偶尔与向天明的目光接触了，赶紧避开，耳根下面一片霞红，避不开的时候，含羞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睑。
5
两个年轻人恋爱了，不久后宣布举行婚礼。师娘给新人送了被子，七彩织锦缎被面，蚕丝内胎，祝愿新夫妻缠缠绵绵，丝丝入扣，恩爱到白头。
师傅送了本书，是《离骚》，说，不读《离骚》不知古，知古读《离骚》。
师娘说他，老头子就是迂腐。
新人欢欢喜喜收下礼物，谢过师傅师娘。
远志搔搔后脑勺，那我送什么礼物呢？
众人笑他，那你就送远志好了，志存高远，送了吧，这礼物多好。
远志说，那可不行，远志天天呆在你们家，丁香姐夫还不揍我。
师娘说，是啊远志，丁香结婚了，你别想和以前一样，老是跟在丁香屁股后面了，你也赶快找个对象，赶快结婚吧。
远志摇摇头说，早着呢，现在不找，我在学外语，等我把外语学会了，找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媳妇。
丁香说，可我们不懂外语啊，跟你洋媳妇说话交流的时候，大家打手势吗？
远志一听挺起了胸脯说，没事，有我呢，还有丁香姐夫，两个大翻译，天是sky，地是the，我是my，你是you，爱叫love，为爱情结婚叫marry him for love。
哈哈哈……一片欢愉的笑声。
夏去秋来，蒙蒙秋雨中天地灰暗，撑了伞的行人在雨中慢慢走着，一滴雨水从伞沿掉下来，伸了手去接住，凉飕飕的，凉意穿透了手心。前面是同德药店，老中医坐在店堂的案桌后面，埋了头在看书。
师傅抬手捋了一把头发，一根白发从手指间掉了下来，落在了书页上，捡起来看一看，晶莹，透明，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看在了眼里，师娘说，秋去冬来，你我老家伙怕是没有什么作用了。
师傅看看师娘，皱了眉头若有所思，他说，丁香结婚了，只怕不会再来店里上班了，远志迟早也会离开我们，我的这些药方，不知道将来交给谁呢。
听师傅这么一说，师娘的鼻子又酸了起来，想起了他们早逝的女儿，忍着心口的疼痛叫声丢下老子娘的狠心人，一面忍不住落下泪来。
师傅不再看师娘，在把身子挺在椅背上，仰起头来喃喃念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忽然间听到有人叫唤，师傅！师娘！
听听这声音，清脆的，熟悉的，亲切的，是丁香！
果真是丁香回来了。快过来给师娘看看，胖了吗？没胖。瘦了吗？没瘦。有孩子了吗？师娘，瞧你说什么了，哪有这么快的。有孩子了告诉师娘一声，师娘给做双虎头鞋。说声好，红了脸，一面问师傅师娘好吗？好。远志好吗？好。
小声问丁香，是不是回来拿你的东西？要是不急，吃了饭再走，多跟师傅师娘说说话，你不在这些天，把师傅师娘想坏了。
丁香笑说，师傅，师娘，我回来了，我不走。
那不行，你不走小向怎么办？
下了班再回去啊。
你是说，你还来店里？
是，店在，师傅在，丁香在。
远志听见了，大声喊叫一声，还有远志，远志也在！
看见师娘满脸都是泪水，连忙问，师娘师娘，你怎么了？
满脸泪水的师娘笑开了，好孩子，看把师娘高兴的。接过丁香递上来的手巾，满脸擦了一把，继续笑。
师傅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一面点头一面说，好秋，好秋，天凉好个秋。
丁香的新婚丈夫向天明也来了，站在众人身后微笑。
6
一中年人走进店来，绕着柜台走了一圈，看柜台里的药，看中药柜，看店堂，问他，买药吗？笑一笑。看病吗？再笑一笑。
转过一圈之后来到师傅面前坐下来，师傅抬头看一看来人，眼清，脸润，气和，跟他说，你没病。
来人笑着，说，我不是来看病，是来看你。
掏了张名片递过去，自我介绍说是和向天明一起的，从向天明那里知道了老中医的医术和为人，特地过来拜访。看一下名片明白了，眼前这位中年人是向天明公司的领导，也就是把向天明从垃圾堆里挑出来的公司老总，姓吴，吴总。师傅朝吴总点了点头，目光里增加了一份赞许。
丁香给客人端过茶来。
吴总笑问，你就是向天明的妻子吧？
丁香点点头，一面说，谢谢吴总，你是我们的恩人。
哪里哪里，吴总摆手，公司需要向天明这样的人才，年轻，勤奋，负责，要谢，我们都得感谢老中医，是他治好了向天明的病，有了好的身体，才能投入工作和生活。
吴总跟师傅说，老人家，我今天一是来拜访你，二来想跟你谈点事情，我们公司想收购你的药方，按照你的药方制作中成药，这样一来可以治疗更多的病人，也能给公司带来效益，不知道你老人家同意不同意，对了，老人家，你照常开药店，照常看病开原来的药方，公司不会干涉，收购的价钱也好商量，如果你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尽管和我们提出来。
吴总又说，不急的，老人家你先考虑一下，考虑好了我们再联系，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绝不会为难你，公司里事情多，我马上要回去。
告辞出门。
师傅搬出来一只小匣子，长方形木匣，朱红色，四角边沿的油漆已经剥落了，镶着一副黄铜镂花锁配，年月长久了，锁配黄中透出黑，上面挂着一把小锁。师傅把匣子抱在怀里，一只手在匣子上摩挲了一遍，停下来，在匣盖上轻轻拍了拍。
师娘看着师傅，小声说，太公手里传下来的……
把下面的话忍了回去，轻微地喘息着。
师傅说，我六岁开始背《汤头歌》，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喘而无汗服之宜……背错了，爷爷用包了铜皮的烟杆打我的手心，打疼了，哭，哭完了继续背，爷爷坐在太师椅上，吸一口水烟管吐出烟来，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爷爷的脸，看到纸捻上一闪一闪的火星，还有一角土灰色的褂摆，唉，你看，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年的烟雾和火星，还是看不清爷爷的面目，背对了，爷爷奖励一颗冰糖，冰糖好甜，那时候总觉得冰糖是最好吃的东西，爷爷会说许多药谜，药对，药联，药诗，让人猜谜对诗，谁猜出谜对上诗，也奖励一颗冰糖，爷爷还有一手工整的蝇头小楷，这匣子里的药方上有爷爷的字。
师傅说，爷爷说不读《离骚》不知古，知古读《离骚》，爷爷说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师傅说，顾着说话，只怕树叶已经掉光了，鸟也飞走了，我昨天晚上好像听到落霜的声音了，老太婆啊，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门了，一起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好不好？
师娘笑了一下，替师傅穿上一件厚衣服，自己也穿了一件，挽着老头子的手朝外面走去。经过药店的时候，远志丁香叫起来，师傅师娘，你们干什么去？外面很冷的。
师傅说，远志丁香你们听着，师傅给你们留一个药谜半句诗，回来的时候你们把谜底告诉我，把半句诗续上，听好了，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打一中药名，半句诗是豆蔻亦知爱与恨，下半句你们来吧。
在老翁的嘴巴里，听出了孩子一样的声音。看见两老相互搀扶着走出门外，迎面一阵寒风，白头发飘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