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9741700000001

第1章 王小必的抗战(1)

1

明明看到了一条河鳗,在浅水里一摇一摆,扑下河去捉,按住了,手掌下面软绵绵的,想用力抓起来,一个溜滑,手下空了。

王小必耷拉着脑袋,一件湿透的衣服挂在干瘦的身子上,不停地滴水,裤管高一只低一只卷着,同样滴着水珠。

绿幽幽的一河水,由西向东缓慢流淌着,下游那里浮着几只鸭子。王小必捡了块石头,对准鸭子远远掷过去。石头落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梭标,飞出老远。

阳光四处照着,明黄发亮,河面上沙滩上闪动金光。王小必的衣服潮湿一片,干脆脱下来,扔在沙滩上晒。一把瘦骨撑起一张皮,涂上了水份和阳光,黄黑的身上也有了几分柔和滋润。阳光下的身子酥痒起来,前后抓了两把,退后几步往沙滩上一倒,摊开手臂伸直双腿,让自己的身子也好好晒一晒。一时觉得阳光耀着一双眼睛,转了头,看到不远处河石上搁着一顶破烂的草帽,抓过来扣上脑袋。

从西面来的河,过山丘时转了个弯,积下一片沙滩,两边堤岸,青白麻石砌的堤坎,堤这边一条道路,东来西往,那边一个村镇,望过去,一间房屋挨着一间房屋,灰灰黑黑一大片。灰黑之中缀了几棵绿树,只见得浓密苍茫。

王小必在阳光下似睡非睡躺了一会,觉得四周异常安静,感觉不到走路人传来的震动,也没听到人声,心里想以往不是这个样子。又想,没有人正好,逮住只鸭子一拧脖子,拔了毛找个地方烧烤。一骨碌起来把破衣服抓过来穿上,捡了根半干半湿的烂草绳扎在腰里,破草帽不要了,随手一扔。这时候王小必看到帽沿上有个亮斑,不一样的亮,亮得要把草帽穿透了。什么东西这么亮?王小必四下再看,这一看,忽然间许多个光斑,一片晶晶的亮,落在沙滩上,一个个锃亮刺眼,闪闪跳动。

这些光亮是从哪里来的?

王小必朝前面看了看,阳光刺眼,手搭凉棚再张望,看到河对岸好像有人,一群人,等到人群走近了,看清是一长队穿黄衣服的人。是些什么人?好像从来没见过。看,人家手里端着家伙。什么家伙?好家伙,好像是枪!一杆杆黑溜溜的长杆子枪,杆子上有刀,上面还有个小镜子。

王小必还没来得及去想枪杆上为什么顶着个小镜子,却看到对岸的人也发现了河滩上的人,只见那些人端起了枪朝这边瞄来。王小必叫了一声,不好!没来得及迟疑片刻,拔了腿就跑。子弹嘘嘘飞过来,击在河滩上,把沙石击打飞起来。一路过去,河里几只鸭子张开翅膀又跳又跑,扑楞楞一片乱飞。

王小必一双赤脚,敲打的鼓槌一样,上下不停,一身破衣烂衫,成了飘在风中的败旗,草绳从腰间掉了下来,落回了河滩上。

要是被一颗子弹击中,可就完蛋了。王小必顾不上是死是活,跑,拼了命往前跑。跑到河沿,一个跃冲,扎进了河水里。

那些子弹追向河面,咕咕咕,全都钻进了水底。

2

王小必一口气游开,钻进深水,像只蛤蟆一样趴在水底不敢动,实在憋不住了才探出头来吐口气,随手掐了根芦杆又潜回水里。把芦杆咬在了嘴里,趴在水底的王小必想,村里早就传开了,说日本人要来。穿黄衣服会不会是日本人?

日本人,不是说日本人只知道杀人抢东西吗?日本人跑到四坞山来干什么?这里一片大山,山脚下几个村子,村子里没有多少人,人家的家里也没有几件东西。

王小必听到,远远有人叫声,狗叫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后来,慢慢安静了。

好半天,王小必确定周围没有异常的声音了,这才从水里探出头来。看一看,头顶是虹桥,桥的这头不见人影,那头也没人。连忙跃起来,像条落水狗,来不及抖抖身上的水珠,飞快上了岸。再壮了胆子前后看看,太阳还在,斜在西边了,群山还是老样子,苍茫安静。

跳上岸,走上青石板小路,提着一颗心朝村子跑。

回到村子,王小必惊疑了一回,只见村口老槐树下的一条条石凳,全都空着。看不到走动的人,连猪猫鸡狗也没看到。只有不远处大碓轮在转动,转了一圈又一圈,碓房的门敞开着,骂王小必作孽的棉花娘不见了,看到王小必直吐口水的哑女棉花不见了,管碓的王大富也不见了。走过去,走到沈老家家门前,连沈老爷家一见王小必就扑上来的大黄狗也不见了。更奇怪的是,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着,不是敞开,是洞开,一个个黑幽幽的门洞,门框上的门板全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呢?

王小必折回村口,跳进棉花的家里,看到屋子里锅碗还在,墙角还扔着几双烂草鞋。想到王大富的臭脚板,不由上前踹了一脚。墙角还滚着几个红薯,抓了两个。又看到墙头挂着一根红绸带,好像是王小必从沈小姐那里得来送给棉花的,伸手捡了回来。

村子里的人是不是全都跑进四坞山了?这样一想,王小必赶紧从棉花家出来,跑到槐树下面,停下来听听,四周死了一样,什么动静也没有,抬了脚再跑,拐过几个弄堂,从村子里跑出来,朝四坞山跑。

跑了一阵,只觉得前面没人,后面也没人,山上没人,路上没人,只有自己一个人疯跑,好像是一条没头没脑的野狗。慢下了脚步,看到山旁草丛间落了不少东西,一只只鞋子,有草鞋有布鞋,手帕,尿布,还有一顶瓜皮帽,捡起来看看,好像在沈老爷头上戴过,往自己头上一扣,大小正合适。

一道黑影掠过王小必的头顶,一看,是只长尾巴野翎,飞过去停在了松枝上,咕噜噜,乱叫几声。

突然间又一道黑影,朝着王小必直撞过来。王小必连忙跳开,看到一个人,认出来是村里的王大富。

王大富也看到了王小必,抬起手臂朝他摆了摆,脸上带着焦急,一面跑一面说,日本鬼子进村了。

王小必问他,村里的人都进山了吗?

大富说,都进山了,你也快跑吧。

王小必再问,你为什么往外面跑?

大富说,我妈和我妹妹不见了,我要找她们。

王大富的衣服飞起来,一会不见了人影。

日本鬼子来了,王小必在河滩遭遇的果真是日本鬼子。有人说日本鬼子活吞人,连骨头也不吐,比老虎还凶,比鬼还恶。王小必没见过老虎和鬼呢,倒撞上日本人了,真是活见鬼。一面想着,王小必朝山里又跑了一阵。只觉得山没跑,树没跑,脚下的路也没跑,连路旁边的小草也没跑,只有王小必在跑。这样一想,王小必马上停了下来。王小必也不跑了。王小必恨恨地想,日本鬼子我见到了,不也是一个一个的人吗?不就是端了条枪吗?我又没招他们惹他们,一来就开枪,开吧,我王小必还活着,我王小必倒想看一看,怎么把个大活人囫囵吞进肚子里。

在路边扯了一把茅草,在手里心揉成一团,朝地上狠狠地掷去,啐出一口唾沫。

看见路旁的草丛间落着一根腰带,捡起来,往腰里一勒,把几根瘦骨勒得嘎嘣响。往草丛间再找,找到一个带红缨的枪头,抓起来,木头做的,表面涂了层黑漆,丢出去一脚踢了,踢得飞出老远,看到一根木棍,拿了。

王小必的两道鼠眉拧成一团,一把撸高衣袖,手里拿着根木棍,一步一步朝前走,就好像走向阵地的孙猴子。

3

王小必一口气跑回村里老槐树下,确定周围没人,连忙抱住了树杆,手脚并用,噌噌噌一口气上了树。树枝树叶浓密得像团云,把瘦猴的身子遮住了。

王小必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房屋,看到人了,就在虹桥那边,有穿黄衣服的,也有穿着和王小必一样灰衣黑衫的。粗矮的黄衣人端着枪,逼视着一群穿着灰衣人。

怎么回事?村里人有胆子走去日本人的中间?仔细看一看,看清了,那些人的手被绳子绑了的,一个连着一个上了绑,绑成一串,身不由己在走。

日本人为什么把他们绑起来?要杀了他们吗?一个不留?王小必不敢想下去。

忽然看到一个人在跑,身后几个日本人在追。跑的人像逃命的兔子,追的人像撵兔的猎狗。几个冲突,兔子慌不择路,眼看着掉进了猎狗的包围圈。

王小必看清了,被追的不是别人,是王大富。大富跑回来找他的妈妈和妹妹,怎么就撞上日本人了?怎么做了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兔子果真逃不了了,凶恶猎狗前后左右,一下子把他围住。被困的大富还要挣扎,日本人扬起枪托,挥过去,砸在大富的头上背上。大富缩起身子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大富被几把刺刀逼着,推过去,推进灰黑色衣服中间。一截绳子拉过来,把他的手给绑住了。

树上的王小必只有咬牙抓树皮树叶的份,他好想跳下树去,把日本人一个个踹倒,把他们踩在地上,让他们像瘌皮狗一样趴着求饶。把被绑了的兄弟乡亲们解开,让他们回到村子,耕地,放牛,守碓。

王小必明白,日本人有枪,有子弹。

有什么办法?

正想着,看到有个人在挣绳套,被他挣开了,挣开之后撒腿跑了起来,往前跑,一下子越过了日本人。等日本鬼子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跑到了河岸边。

日本鬼子举起枪来,一支支枪管朝人背影瞄过去。

逃跑的人在岸边没有迟疑,弹一下身子跳进河里,河面腾起一片水花。倾刻间,一排子弹朝河面射去。河里人挥起手臂,奋力游水,飞快,再快。可是,王小必看到河里游动的人慢了下来,停下来了。身子在河面荡了个圈,沉了下去,一会儿浮上来,不动了。看到河面上泛起了红色,好大一块。再过一会儿,河里人的身子漂在了水面上。

王小必一把揪过树枝枝叶,捏在手掌里捏碎了,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看过去,他看见了自己赤身躺在河面上,身体上全是弹洞,洞口不停地冒出血来,鲜红的血,流进河水里,满河血红。

4

抓住另一棵树的树枝,荡一下,王小必的身子像鸟一样飞翔,停在了这一棵树上,挨着沈家大院的后墙。后墙有一个檐洞,缩着身子钻进去,太低矮了,只能趴着。王小必看来早已熟悉这个地方了,黑幽中手脚并用朝前爬去。

突然间啊地一声。

听出是女人的声音,闷闷的,受了惊吓,又不敢大声叫出来。

王小必朝声音那里问,谁?

过了一会儿,那边轻声传来,你是谁?

王小必听出来了,是沈家小姐玉盈的声音。

王小必跟人说,别怕,我是王小必。

王小必继续爬上前,透过檐口的光线,看见了沈小姐,和他一样趴在楼板上。王小必一点点挨上前,沈小姐发觉了,说,你别过来!

一只手指着王小必,带着命令的口气,她的身子往后挪了挪。

王小必跟沈小姐说,鬼子来,要杀人的,村子里的人全都逃了,逃进了深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沈小姐说,我有我的事情,我不能逃。

王小必奇怪了,问她,你为什么不能逃?

沈小姐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为什么也还在这里?

王小必便把在河滩上遇到日本兵,从子弹下面逃出来,想逃进山又不服气,折回村子里的事情说了。

沈小姐听了,说,日本人跑到我们这里来作恶,他们不会猖狂太久,小必,不怕,要想办法跟他们斗。

王小必没想到有人亲切地跟他说话,说话的人还是沈小姐玉盈,沈小姐还说不怕日本人,王小必一听来劲了,便说,我不怕日本鬼子,我要杀了他们。

正轻声说话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透过檐洞去看,一队日本兵走进了沈家大院。

鬼子一个个黄衣黑靴,肥厚的脸上好像调了墨底抹了腊,阴沉里透出一层油光。几个人先冲进院子里察看一番,后面的人扛着枪大摇大摆走来。枪杆上一把尖刀,刀上挂着鸡鸭。那鸡那鸭被尖刀捅穿了肚子,一只只伸长脖子垂下脑袋,有的还在滴血。还有人牵来了羊,牵羊人撸了袖子,昂头挺胸,兴致勃勃的样子,吱里哇啦说话。山羊不肯走,被牵羊人提了绳子猛地一把拉,跌撞一下走过来,咩了一声。

院子里堆起柴火,点了,一团火苗,慢慢燃起来,一会儿火光大作,满院子通红。羊宰了,鸡鸭拔了毛,架在烈火中烧烤。

王小必趴在沈家楼院的隔檐上面,听烈火飞蹿的哄哄声,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日本人吱里哇啦说话声,吼喊声,笑声,瓷器破碎的啪啦声,铁壶铁罐砸地的嗵嗵声……

王小必回想往常,四坞山哪家来了客人,家家户户都来招呼,男女老少,一个个笑容满脸,客客气气招呼了,还要请客人来自己的家里坐一坐。给客人泡茶,清香的山里茶,打鸡蛋鸭蛋,才从鸡笼里拿出来的,还热乎呢。哪怕见到挑伙笼换头发猪毛的,也都往自己家里招呼,好茶好水递上前。

日本人,大老远跑来的日本人,怎么是这个模样?

5

王小必趴在暗屋里,闻着烤肉香,想起自己以前偷了鸡鸭烤,烤熟了,有人钻出来跟他抢,好多人,要打架,他们扬着拳头朝他扑过来,槌鼓一样,却没有一个拳头伤到他,他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了。想起那样的场景觉得好笑,张开嘴巴,忽然想到身边还有个人,楼下还有一群带枪的魔兽,不由把嘴巴闭合回去。

王小必的心思回到楼下,看到那些人吃了喝了在抹嘴,把大嘴巴抹得油亮,有几个敞了衣服叉着腿坐在地上聊天,有的在玩刺刀,漫不经心地擦刀,一点一点擦去,刀锋一点点亮起来,火苗跳在锋刃上。

转过头来,凑着透来的火光,看到沈小姐的双眼盯了外面,脸上沉静又凶狠的模样。沈玉盈,村里给毛孩子教书的女先生,她说别人能逃她不能逃,为什么?难道她想跟日本人斗?那她跟挂在枪尖上的鸡鸭有什么区别?

玉盈好像看出了王小必的心思,伸过来一只手来在他的背上按了一指头。这一按,王小必体会到沈家小姐的指头不一般,被她按了的地方好像又酸又麻,又好像酸不是酸,麻不是麻,说不出什么滋味,心想要是做沈小姐怀里的一只枕头就好了,让她按个遍。

突然间下面叫喊声,咿呀呀——不好,不是常人的声音,好像是哑女不成人声的叫喊。是哑女棉花吗?棉花怎么了?落在鬼子手里了吗?

伴着棉花的喊叫,有鬼子哈哈的嚣笑声,还有一个老妇人的哀求声。是棉花娘吧?母女同落魔爪了吗?

在火光的照耀下,看到日本鬼子推着两个人朝院子过来,果真是棉花和她娘。棉花瞪着惊恐的眼睛,她的辫子散开了,一头乱发,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光着的双脚纠结在一起,不肯走路,被鬼子搡了一把,一个趔趄进了院子。

棉花被推在院子当中,站住了,她的脚上开了一道口子,在流血,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咿咿的声音,很轻,慌乱颤抖。

一个鬼子斜着眼睛歪着嘴,走上前,朝棉花再推了一把,她推到火光前,一面从火堆里拿了一根带火的棍子,故意在她的面前舞动,短脖子上的肥脸随着火把转动,扭动。突然间把火把朝前一推,戳向棉花的前胸。棉花吓得缩起身子,跺着双脚,咿呀呀呀惊叫。

满院子笑声。通红的火光,照着日本野兽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

棉花娘拖着瘦小的身子爬过来,跪在地上,低下一颗花白的头颅,给日本人磕头,哭着哀告哀求,行行好,放过我的女儿,她是个哑巴。嗵嗵磕了又磕,把额头磕破了,血流下来。

日本人把哑巴姑娘戏弄够了,丢了火把,过来揪了人猛一把拉。棉花被拉,站立不住,扑向前,倒进了魔鬼人的怀里。全场一阵呵呵哈哈淫笑。这时候有人脱衣解裤,不急不慢地,解了皮带,脱了裤子,一步步朝哑巴棉花走去。

棉花后退,撞到了墙角,倒了下去。恶魔扑上前,在哑女的惨叫声中,把姑娘身上单薄的衣服三下两下扯去。

王小必看到棉花的乳房了,多么白,圆圆的,花蕾一样的乳头。

赤身裸体的日本人是一头猪。杂种猪。野猪。

野猪扑上了棉花的身子。

6

红衣绿裤的村姑娘走在山路上,甩着两条粗又黑的辫子,辫梢扎着鲜红的绸花,背上背着一只竹篓,篓里满满装了青草。姑娘嘴唇薄薄的,前胸高高耸起来。在姑娘的眼睛里,是一片静悄悄的大山,是平缓翠绿的庄稼地,是等待她回家吃饭的老母亲。

王小必拦着背猪草的棉花,朝她打起手势,意思是,你的衣服下面有什么?塞了两团棉花吗?

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张小脸一下子红起来,追着王小必要打,抬脚踢瘦猴的屁股,朝他吐唾沫。王小必捂着屁股又蹦又跳,嘿嘿哈哈。一双贼眼睛始终盯在人家的胸脯上。棉花捡了块石头掷向他,咿咿呀呀骂了一通,不理他了,走了。

王小必在棉花背后蹦蹦跳跳追赶,看到棉花进了屋子,伸长细瘦的脖子大声叫,棉花棉花,等我有了钱有了房子,我娶你做老婆。

棉花听不见,棉花娘听见了,走了屋来,朝王小必骂了声作孽。却又眯了眼睛,对着王小必好好看了一眼。

现在棉花被日本鬼子压着,从那里传来残障人不堪入耳的惨叫。柴火在燃烧,哔哔剥剥,一声接一声,那些火光只往高处蹿。火光前一张张扭曲的脸探上前,一粒粒眼珠子暴突出来,一张张嘴巴张大,嘴里脏肮的笑,脏肮的口水。火光给每张脸抹上了一层朱红,就好像扑浇了一盆血。

王小必忍受不下去了,他要跳下去,冲下去,飞下去。他需要一把刀,尖刀,扎进野兽们的身体,让他们翻滚,让他们嚎叫,让他们痛不欲生。

王小必一动,发现他的手被人抓住了,抓得很紧,死死抓住。

沈玉盈按着他,说,小必,你我下去都只能是白白送死,我们救了不了棉花。

王小必的牙齿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唇齿之间一片腥咸。看到玉盈眼角闪亮着,豆大的两粒泪珠,映起跳动的火光。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火光前闪过,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嚎叫,是狼的哭嚎,野兽的惊叫。看去,一个赤裸人又躲又跳,慌不迭在跑。他的身后多了条黄狗,黄狗朝那人扑过去,撕咬,扯下一块皮肉。

王小必认出来了,是沈家的大黄狗。玉盈轻声叫了声,大黄!

大黄好像听到了主人的叫唤,抬起头来,汪地大叫了一声。

很快,鬼子手里的枪端起来了,枪口瞄向大黄。枪响了,大黄吠了一声,朝开枪的人扑去,还没扑到,倒下了。

遭狗咬的日本人提了条裤子套上身,朝死去的狗身子狠狠踢了一脚,走过去,从他人手里接过一把长刀。他阴冷的,狠恶的,抓过衣服擦一遍刀口,在火光下举起来,刀锋闪闪,发寒发亮。他转过身来。举刀人手中的长刀不是对准狗尸,对准了缩成一团的人,对准了哑女棉花。

蓄养着小胡子的嘴巴里吐出一串话,听不懂说什么,只觉得那样的语气阴森森的,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咬牙,咧嘴,一道狞笑,举起刀来,一把朝前刺去。

哑巴姑娘一声惨叫,鲜血扑面而来,浇向恶鬼。

瘫软在地的棉花娘挺起身子,爬上前,朝一条大腿扑过去,一口咬下去。哇呀呀一声嚎叫。被咬的鬼子踢开老妇,哗啦一声拔刀举起来,眼看着手起刀落。却有个人推开他,哼哼冷笑,指挥几个人,把院子里的一口大缸搬过来,把大缸反扣下来,把棉花娘扣在了缸下面。

柴火在缸的四周堆积起来,燃烧的火拔拢过来,很快,院子中一片火山火海。烈火中的大缸在动,有死闷嘶喊声传来。

过一会,缸不动了,火苗继续通红飞蹿。

鬼子的人影在火堆前晃动,跺脚的,蹦的,跳的,好一场群魔舞会。

7

沈玉盈追赶王小必,说,小必你回来,你想活命和我一起进山,山里有我们的人。

王小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抖抖冰冷的眼神,嗤地笑了一口,说,和你一起能活命了?两条人命一条狗命都活着?

玉盈说,小必,不是我不想救人,我们真的救不了她们。

王小必说,你快跑吧,被鬼子碰到,同样的下场。

王小必甩下沈玉盈走出几步,忽然又返身回来,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根鲜红的绸带。扬起手,把绸带挂在了树枝上。挂完了,王小必撇下沈玉盈,头也不回走了。

沈玉盈闪过身子,进了一条弄堂。姑娘一身灰布男装,戴着顶破草帽,月牙脸上抹了泥灰,身子在弄堂间闪忽,看上去有几分小子的身手。

王小必在村子里走来窜去,朝着门洞敞开的人家走,这家,那家,走进去,走出来,爱怎么进出都行,好像全是他的家了。

以前这些家中的人见了王小必会连忙关闭大门,连孩子们听到王小必的名字,也会赶紧把玩具藏起来。现在王小必站在人家的家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零乱的农具,破碎的缸罐,胡乱扔弃的瓢碗。他看看,才不去看床头的匣子是满是空,也不会去翻压在床草下的纸包或布帕。饿了找个红薯,渴了舀碗水,困了找个隐蔽的地方,躺一躺。

王小必从各人家里找来了一点东西,几根铁丝,一把牛皮筋什么的。

村口大槐树那里不敢去了,时常看见鬼子在树下巡逻站岗。王小必钻进对面小山岗的树林草丛里,望过去,河对岸有高高的碉堡竖了起来,碉堡外面拉了一层层铁丝网。一大群灰黄灰黑的人,一个个低着弯着腰,挖泥,挑担,推车。穿黄衣服的日本人端着枪,提着鞭,不时可以看到枪托砸下去,鞭子扬起来。

后来看到那些人整出了一条路基,又看到许多人排成两排抬横条,黑长的,抬的人一步一步迈着,很艰难的样子。黑长条横放在路基上,一边一根。日本人修路?抓了许多人一起修路?王小必想不通了,大好远的,日本鬼子跑来四坞山修路?

王小必想大富也在修路的人群中吧?王小必想看见大富,太远了,看不清哪个是哪个。大富一定还不知道她娘和妹妹惨死的消息。知道又怎么样?就算他大富活着,也是自身难保,还指望他替他娘和妹妹报仇?指望他跟日本人干一仗?

王小必说,小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干。

8

修起来的路距离四坞村越来越近了,好长的一条路,铁线虫一样爬过来。趴在山岗上看,看得清挂在日本人腰间的枪匣,还有他们手里不停抽打的皮鞭。看见干活的人一个个弯腰屈背,有的赤裸着身子,有的在身上披了只麻袋,一双双光脚,不停地挪动。

到了吃饭的时候,提来一只木桶。干活的人排了队,每个人双手捧着一只黑乎的碗。分餐的从桶里飞快地舀一舀,提起来扑倒进碗里。

工地上几个鬼子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拿了饭盒,摇摇摆摆朝着村子走过来。有说有笑,一直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坐下来,打开饭盒。雪白的米饭,有鱼有肉。张开嘴巴,扒拉起来,大口嚼咀。有个人比划几下,几个人一起笑起来,有人笑得喷出了饭。

吃完了饭,扔了饭盒,把枪放在一块支起来,把帽沿拉一拉,拉歪了,解了衣服的扣子,敞开前胸,身子一仰,靠着树杆打起盹来。

槐树,是王小必的槐树,是王大富的槐树,是四坞村人的槐树。小的时候,王小必王大富他们比赛爬山,山猴子一样蹿上蹿下,在树上掏鸟窝,捉知了,拿橡皮弓打麻雀,有人打下来一只,别的人不服气,趴在树上瞄准星,没打中,再瞄……暮色从枝丛中间飘出来,升起来,弥漫了大树和树上的人,漫向村子。村子里响起娘的叫唤声,小必,回家吃饭了——大富,回来了——

有一天,村子里再没有人敢上树了,连从树下经过也小心翼翼。为什么?想起原因了,那是因为树上有了东西。这么一想,王小必的眼睛一亮,暗叫一声,好东西!

他的目光投去槐树的枝条叶丛中间,在那里,隐约有一个灰黑的大东西,就好像在树上挂起了一只泥糊的灯笼。

是蜂巢。

王小必知道,那一巢的蜂叫九里头,是一种遍体金黄个头很大的马蜂,很毒,要是被蛰上了,不要说人,就是一头牛也会毙命。九里头马蜂的脾气也特别,谁要是不小心招惹了,惹事的人跑了九里十里它们也会赶过来蛰,所以被村子里的人喊作九里头。

王小必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他暗自说一声,小鬼子,撞上你们的蜂爷爷了。

他盯着槐树看,盯着蜂巢看,盯着鬼子看。他把自己身上的破褂子脱下来,绞成一团,扔了。他腰间摘下橡皮弹弓,他从兜里摸出一把石子弹。

他看到棉花从小山岗跑来,红衣绿裤甩着辫子,哑姑娘开口了,叫一声小必哥。看到棉花娘也来了,一双老眼睛里噙了泪水,朝着王小必叫一声好孩子。

日本人躺在槐树下面,一个个用帽子遮盖了脸,抱胳膊伸腿,竖七斜八。还有一个提枪放哨的,歪斜斜抱着枪杆,不时张大嘴巴打哈欠。

阳光照在槐树上,满树的叶片泛起了光。看在王小必的眼睛里,全是锋利的凌厉的,像针一样,刀锋剑芒一样。隐约可以看到九里头大马蜂飞在叶丛中间,振动同样泛光的翅翼,伸伸腰,蹬蹬腿。

王小必深吸一口气,沉在丹田,咬上牙关,左手握住柄把,右手按好子弹,拉开橡皮筋,闭上一只眼睛,独眼瞄准,瞄狠,把橡皮筋拉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子弹,发射。

棉花是一颗子弹,棉花娘是一颗子弹,王小必是一颗子弹,同一块土地上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全都成了向前飞射的子弹。

数弹连发,一起飞向了蜂巢。

日本鬼子在树下打着呼噜吧?做美梦吧?流口水吧?

一只马蜂冲下来,两只马蜂冲下来,一群马蜂冲下来。

看到树下的鬼子蹦跳起来,你撞我,我撞你,揉一下眼睛,发出哇哇叫声。摘了帽子拍打,脱了衣服挥打,拿枪去打去砸。紧接抱头的抱头,打滚的打滚,逃蹿的逃蹿。老槐树下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鬼子们一个个抱头捂脸,有的抽搐,有的倒在地上不动了。赶过来不少鬼子,吓得逃了回去。裹了头裹了脸再过来,抬着几副担架,把地上的人拉起来抬走。

王小必卧在山坡上,手心里抓起一把黄泥土,紧紧捏住了,捏成了细沫。泥沫从十指间漏出来,满坡撒去,只说,棉花,棉花娘,咬他们。

几人全副武装的日本人再次回到槐树下,有人一脚踢飞了一只饭盒,说不定他们责怪饭盒带来的香气招惹了蜜蜂。再看,只见他们手里提着桶,从桶子倒出什么,好像是水一样的东西,在地上倒了一圈,又浇向槐树,浇了又浇,一直把树桩浇全湿了。

日本人掏出东西划起来,看样子在划火柴,划起了火苗。把燃烧的火柴扔去地上,浇过的地面一下子着了,火苗一路引去,槐树也着了。一道火光,一股浓烟,在四坞村高高地升了起来,向着天空冲了上去。远远看到一巢马蜂拍着翅膀乱飞,没飞出多远,一只只被火苗卷吞了,不见了踪影。

火光熄灭了以后,看到一截焦黑的树桩,桩身还冒着一小股余烟。

同类推荐
  • 拥抱夕阳

    拥抱夕阳

    本书汇集作者退休后所写的部分散文、散文诗,文章语言精练,寓意深刻。作者以对老年生活的热情和乐观的人生态度,劝导老年人面对不可避免的衰老,正确看待和处理现实生活中呈现的各种新的矛盾,学会坦然,大度豁达,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在撒满夕阳金辉的大道上顺利走过人生的最后里程。
  • 民族魂

    民族魂

    本文内容主要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中国篇,第二部分:日市篇,第三部分:韩国篇,第四部分:美国篇,第五部分:中国香港篇。
  • 闲话文人

    闲话文人

    本书介绍了胡风、巴金、沈从文、老舍、赵清阁、徐悲鸿、孙多慈、萧乾、柯灵、田家英、陈子庄等名人轶事。
  • 苏天赐文集三:附:苏天赐研究

    苏天赐文集三:附:苏天赐研究

    《苏天赐文集三:附:苏天赐研究》苏天赐研究是近20年来研究苏天赐先生的文章结集,对于苏天赐先生的生平、艺术、教育及思想均有全面深入的讨论和评述,可加深我们对苏天赐先生艺术及思想的理解。
  • 谈文学

    谈文学

    本书收录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朱光潜先生抗战最后几年发表于不同刊物上的文章近二十篇,主要是他“学习文艺的甘苦之言”,不同于坊问的一般读物,既可视为文学入门读物,又可作为理论著作。正如他书中所言,初学文学关键在于“多玩索名家作品”和“自己多练习写作”,“逐渐养成一种纯正的趣味,学得一副文学家体验人情物态的眼光和同情”。
热门推荐
  • 微言童尘

    微言童尘

    “厉尘言,阿言,言言!”“童微,微微,我想你了!”……
  • 豪强女婿

    豪强女婿

    入赘三年,只要她牵起我的手我便为她颠覆世界........
  • 太阳只在晴天苏醒

    太阳只在晴天苏醒

    高二女孩夏晴悦出身在小康家庭,后考入了一所重点高中,认识了一位帅气的男孩苏宇凡,但苏宇凡只喜欢本校校花俞海柔,于是一场三角恋便拉开序幕...
  • 爱与被爱着的人:你永远是我叔叔

    爱与被爱着的人:你永远是我叔叔

    天空中一位男子抱着小女孩飞往云剑宗路上,来到了他的住处,持云把脏兮兮的小女孩放下,给她找来了澡盆。里面倒满水,脱下衣服的小女孩被持云放进可以容下足足七八人的澡盆。持云对小女孩说:“欣儿张嘴!”小女孩张开嘴巴,持云把一颗丹药塞进了她的嘴里。接着又拿出了一颗丹药,一掌拍碎把丹药直接弄成粉末,撒进水中。刚吃下丹药的小女孩出现不正常状况,面色潮红。然而不过多久,洗澡水变成了墨汁一般,还冒着白烟。持云又拎了一桶水,叫小女孩站起来,然后整体冲洗一边。洗干净后,换上了刚刚买的衣服,不知怎么的小女孩感觉这个人特别亲近,持云对她说:“以后叫我叔叔!知道了吗?”小女孩点头答应道:“叔叔!”……
  • 鼠疫时代

    鼠疫时代

    在瘟疫流行的时代,人性才是最可怕的,本文讲述了两个骑士接受了一个替人送信的委托在路途中,又将经历什么样的事情呢
  • 超强家族闯末世

    超强家族闯末世

    在小姨公司里拨着橘子皮的我,盯着手机的小姨,我们在公司的最顶层小阁楼中。正常的午后,本该懒洋洋的休息一条如同炸弹般的视频出现在手机的屏幕中。。。妈,咱们买的东西够撑多久啊?能撑一会是一会吧!
  • 皇子别赖账

    皇子别赖账

    某女非常不忿地:“明明我是女主诶,凭啥作者后妈把金手指全开了你?!”某男抿嘴:“因为我是男主啊。”某女:“呜呜,女主光环都不给我,好坏好坏的……”
  • 嫡女有点儿忙

    嫡女有点儿忙

    意外回到了一个架空的年代,占据了本就聪慧女孩儿的身体。面对接踵而至的难题,阳奉阴违的皇上,念念不让的太子,别有用心的皇子,神秘的世子,气质如竹的七皇子,因爱生恨的妹妹和一个个蛇蝎美人...看她一个现代人如何应对!遇见真正的良人却是一次次误会,待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时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朋友一个同为男儿身的家伙居然一直觊觎自己的相公.是绝交?还是引其向正?面对刁难刻薄的小姑、无故忌恨的妯娌是安之若素,还是与他放手天涯?一天天的古人生活好不热闹!
  • 火影之励志鸣人

    火影之励志鸣人

    一个拥有混沌之体的人穿越到了“火影世界,”他因为得到了九尾的信任,从小就获得了无比强大的力量。上大后卸掉了伪装!开始名动忍者界!
  • 生活在南宁(活色生香话南宁)(南瓜屋故事)

    生活在南宁(活色生香话南宁)(南瓜屋故事)

    从出生到结婚生子,都在一个城市打转到底是一种什么体验?南瓜屋故事作者【猫的吃吃爱】,以其在南宁生活了近40年的经历,用美食故事,呈现了不移民也精彩的城市生活体验,也可以把它作为你游走南宁的特别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