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空军这么多高级军官进行交流,而且我知道许司令员、王副政委也在座,我非常荣幸、非常感动,同时也诚惶诚恐。我首先想趁这个机会表达我对中国空军的深深的敬意。据我了解,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你们实现了作战能力的质的飞跃,同时我也看到,在国内历次重大的救灾中,你们发挥了关键作用,我相信全国人民和我一样,对中国空军怀着深深的感激。我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我自己感到很惭愧,何德何能,会惊动各位大驾。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我只是对人文精神的问题可能思考得比较多,所以我想我就抱这样一个态度,就是诚实地谈我自己的真实想法,以此诚恳地向首长们求教。
让我讲的题目是《人文精神的哲学思考》,多年前我曾经在国防大学讲过这个题目,那次讲得比较宏观。今天我想换一个角度,着重讲一讲个人的人文修养,这实际上是一次谈心。我是学哲学的,学了几十年哲学,我的体会是哲学其实就是谈心,也就是不管我们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的,都回到人这个原点上,作为人一起来探讨一下人生的那些大问题、大道理,尽量把它们想明白,我认为这就是哲学的作用。
当然先要说一说人文精神这个概念,在西文里是humanism,我们也翻译成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直译应该是人主义。它的涵义其实很简单,就是以人为本,要尊重人的价值,把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涵义很简单,问题是怎么样真正做到,贯彻到我们的生活中去。
怎样才算是尊重人的价值?这要看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尊重人的价值就体现在尊重这最宝贵的东西上面。我想是两个东西。一个是生命,生命是最基本的价值,是所有其他价值的前提,没有生命什么也谈不上。另一个是精神,人不仅仅是生命,人和其他生命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是有精神的,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所以,尊重人的价值,就是要尊重生命的价值,尊重精神的价值。
这可以从个人和社会两个角度来讲。从个人来说,就是要在自己的人生中,真正实现生命的价值,实现精神的价值。所以我说,老天给了我们每个人一条命、一颗心,人生的使命就是要把这条命照看好,把这颗心安顿好,这样人生就是圆满的。从社会来说,尊重生命的价值,就是要建立真正保障生命权利的社会秩序,也就是法治;尊重精神的价值,就是要鼓励和引导人们有自觉的精神追求,也就是信仰。衡量一个社会有没有人文精神,最主要的就是看它有没有法治和信仰。最近温总理谈到,要给人民以安全感和尊严感,我觉得安全感和尊严感的提法很好,实际上点明了在国家的发展中怎样贯彻人文精神,一个民族有法治才有安全感,有信仰才有尊严感。
我们可以看到,人文精神的核心是价值观,就是在个人的人生中,在国家的发展中,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是最应该追求和实现的。对于个人来说,人文精神实际上就是人生观,在人生中最看重什么,这决定了一个人做人的境界、人生的境界。对于国家来说,人文精神实际上就是发展观,在发展中最看重什么,这决定了一个国家文明的程度。你不讲人文精神,当然也可以发展,也会富强,但是你未必是一个文明国家。一个国家是不是文明国家,不看你GDP有多高,经济有多发达,而是看你在发展的过程中是不是贯彻人文精神,是不是尊重人的价值。
今天我着重从人生的角度来谈。对于生命和精神的尊重,我觉得有两个层次,一个是幸福的层次,另一个是道德的层次。从幸福的层次来说,尊重生命就是要让你的生命单纯,尊重精神就是要让你的心灵丰富,做到了这两点,就是幸福的。从道德的层次来说,尊重生命就是对生命要有同情心,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尊重精神就是要懂得灵魂的尊严,要做一个高贵的人,做到了这两点,就是有道德的。我考虑人生问题,有两个基本的出发点,一个是生命,一个是精神,这是人的两个最宝贵的东西,要让它们有好的品质、好的状态。从幸福来说,就是生命(生活)要单纯,精神(心灵)要丰富,从道德来说,就是生命(心地)要善良,精神(灵魂)要高贵。
一、尊重生命的价值
1.对自己:生活要单纯
现在的人活得太复杂了,但是并不幸福,我认为原因在于价值观的迷误。最大的迷误是把生命本身的需要与物欲混为一谈,正是失控的物欲把人的生活弄得太复杂的。其实生命本身的需要是很单纯的,是由大自然规定的,其中最主要的是对良好自然环境的需要,对安全和健康的需要,对爱情、亲情、家庭等自然情感的需要。
作为地球上的生命,人是自然之子,良好的自然环境是人类根本的、永恒的需要。现在我们这方面的问题很大,在全国性的开发热潮中,自然环境被严重破坏,大气和水被污染,水灾和旱灾频繁,土地在日益缩小乃至渐渐消失。最近这种情况尤为严重,大量强征农民土地,强拆农民房子,把农业用地用来开发房地产。这完全是颠倒的,在财富和自然两者中间,哪个重要?当然自然重要得多,为了财富去损害自然,是在斩断我们的生命之根,后患无穷。(以下关于安全、健康、亲情等内容省略)
我们要回归生命的单纯,珍惜平凡的生活。平凡生活是人类生活的永恒核心,人类千百万年来能够延续下来,靠的就是平凡生活的延续,包括生儿育女这种最平凡的事情,平凡生活能够延续,人类就有希望。衡量一个社会的状态好不好用什么标准?终极标准还是平凡生活,就是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军队的终极使命也在这里,就是保卫和平,让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我们这个时代,国家和个人都把财富和金钱看得太重要。金钱当然不是坏东西,你有了钱以后,生活的可能性更大了,如果你是有理想的,金钱还能帮助你实现那些需要经济支持的理想。但是,有一点要清醒,金钱只是手段,不应该成为人生的目的。对于国家也是这样,财富不应该是国家治理的目的,而只是手段,目的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
对于个人的幸福来说,财富到底发生好作用还是坏作用,取决于这个人的精神素质。在精神素质好的人身上,财富能增长他的幸福,满足他更多精神上的需要,去做更多有益的事情。在精神素质差的人身上,财富甚至可能造成祸害,把他毁掉。我说的精神素质,不只是道德品质的问题,里面也有一个人生智慧的问题。很多贪官未必就是坏人,往往是没有想明白人生的道理,把不重要的东西看得太重,反而把重要的东西丢掉了。其实你想想,拿了不义之财,你是整天坐在一个火山上,不知道哪天就爆发了,心里能安宁吗?为了金钱,事未发丢掉了安全感,事发丢掉了自由乃至性命,总之是为了金钱丢掉了幸福。所以佛教里说,人之所以犯错误是因为无明,心中没有光明,没有想明白人生的道理。这么看来,学哲学是很必要的,哲学就是要让你想明白人生的道理,分清什么东西重要,什么东西不重要,这个道理真的不是空的,是会在你的人生中发生重大作用的。
2.对他人:心地要善良
同情心是社会道德的最重要的基础。什么是同情心?就是人与人之间作为生命与生命互相对待,你是一条命,是爱自己的生命的,别人也是一条命,也是爱自己的生命的,你要将心比心,对别人的生命感觉有敏锐的感应,这就是同情心。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就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是人应当具备的最基本的道德品质。一个人不善良,我认为在道德上就应该基本否定他了,用孟子的话说,这样的人已经不是人,和禽兽差不多了。我的看法是比禽兽还坏,禽兽的残暴只是生存本能,不会去做超出生存所需的坏事,人残酷起来是没有边的,完全和生存无关,什么坏事都能做。只有人类才发明出了各种酷刑,才有法西斯主义。一个社会如果普遍没有同情心,它就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社会应该是人的家园,生命的家园。
现在我们社会中这个问题其实挺严重的,同情心普遍缺失,对生命冷漠甚至冷酷的事例比比皆是。人从本性上来说都有同情心,都有善良的种子,为什么不能很好地生长?有的人说是因为市场经济,大家都向钱看了,为了钱就不顾惜生命了。我认为不能归咎于市场经济,按照我的分析,主要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我们应该反省一下我们的文化传统,我认为我们的传统里是缺少尊重个体生命价值这样一个观念的。在西方传统里面,伦理学的核心观念是个人主义,而我们对个人主义一直是批判的。他们说的个人主义,是强调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都必须得到尊重。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从终极的意义上说,社会是手段,个人是目的,社会是为个人服务的。人们之所以要组成社会,是为了使所有的个人得以生存和发展。所以,看一个社会好不好,要看绝大多数个人生活得好不好。当然,个人也要为社会服务,在某些情况下还要为了社会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乃至生命,军人在正义的战争中就是这样,这是一个辩证的关系,这样做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为了所有的个人,最后总要落实到个人,个人是具体的,不落实到个人,社会就成了抽象的东西。我们的传统里缺这个观念,总是强调个人要为家族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做牺牲。
正是在尊重个体生命价值这样一个价值观基础上,西方社会形成了以保护个人生命权利为基本原则的法治传统。这就涉及到我想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法治建设还不健全,使得同情心的发扬缺乏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法治社会在保护个人生命权利的同时,事实上也保护了同情心。在法治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追求个人的合理利益。什么叫合理?就是你在追求你的利益的时候,不能对别人的利益造成损害,如果造成损害,那就是不合理,就要制止和惩罚。通俗地说,法治就是保护利己,惩罚损人。利己是允许的,损人是不允许的。我们常常把利己和损人放在一起说,成了一个成语,叫损人利己,这是不对的。损人和利己是两回事,一个人完全可以利己而不损人,甚至利己而利他。法治社会就是要达到这个效果,利己受到保护,人人心情舒畅,损人受到惩罚,人人服从规则,在这样的环境里,同情心当然容易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