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人们面面相觑,好像听见了某种细微的响动。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小农夫道夫·霍顿家里刚开始吃晚饭。农田里的活已经结束了,但是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所以他们总是很晚才吃饭。英国的四月份,虽说已经进入了春天,但是还是能感觉到浓浓的冬意。八点时外面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再加上今天晚上有雾,门外黑暗的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湿气,布里斯托尔市郊外农村的道路上覆盖着死一样的沉静。
英国格洛斯特郡阿蒙兹伯里市的郊外。
农夫霍顿一家围在厨房兼餐厅里简单地吃着晚餐。刚才好像听见了敲击的声音,但是再仔细听的时候又听不见了,大家都沉默地拿起手中的叉子。
这时,妻子再次制止了大家:“好像有人来了。”大家竖起耳朵听,门口果然有什么声音。是敲门声,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两三次之后,就真的能清楚地听到了。
似乎是一位胆小的客人,一边犹豫着一边拘谨地敲着门。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可能是流浪者吧。”霍顿放下了餐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出去看看吧。”
“还是我去吧,如果是什么可疑的人,我就大声叫。”
妻子站了起来。
生活如诗如画般平和的农村,正经历着从手工业过渡到机器大生产、人类的经济生活被从根本上动摇的产业革命时代。这里就是“震源”英国。新发明的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产生了大量的失业人群。放火、盗窃、抢劫、勒索等时有发生,这些移动人口沿途经过的农户家里,人人都是胆战心惊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浓雾的深夜里,让人担心的敲门声,会有什么样的狂徒冲进来……霍顿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大门。
像浓烟一样的白雾顿时涌了进来。
“你好!”透过屋外潮湿而阴冷的空气,她喊道,“你好,是哪位啊?”
眼睛还没有习惯屋外的黑暗,再加上背后的灯光,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
来访者好像是因为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回答,正准备放弃离开。这时看见门开了又返了回来,只听见沙沙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在深夜里从远处慢慢靠近。
“啊,是个女人,是认识的哪户人家吗?”正在这样想时,那人从远处的黑暗中渐渐走到了有光的地方,是一个穿着很奇怪的人。
妻子无意识地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留在餐厅里仔细听着动静的霍顿的女儿们,听到这声音后立刻放下手上的叉子站了起来。
“快点,好像是谁来了!”
霍顿急忙赶了出去。慌慌张张来到了门口,女儿们跟在父亲的后面也出来了,想看个究竟。
母亲的对面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她的打扮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是从东洋剧的舞台上跑下来的。
是个女的,年轻的女性。印度风格的宽松上衣,面料是黑色丝绸带金线的刺绣,头发上有黄金饰品,穿着拖鞋。她好像也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把视线从霍顿家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好像非常困惑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很明显,她看上去就是东洋、印度一带的女性。但是在这浓雾的夜晚,英国的村庄里,这位印度女性仿佛就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也许是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但是马戏团只有在举行热闹的年中庆典时才会来到这样的乡下。最近没有听说举行了这样的庆祝活动。
女人和霍顿一家继续这样对视着,她突然转过身去关上了身后的门,同时表现出寒冷状地耸着肩。她靠着门,露出了白色的牙齿,像珍珠一样,一颗颗光滑的牙齿。
她微笑着,显得亲昵一些了。
当注意到了这种沉默时,霍顿对这位奇怪的闯入者,用农夫特有的亲切而充满惊讶的声音试探性地发问了:
“你是谁?从哪里来?”这时第二重惊讶正等着霍顿一家人。
那个女人突然举起双手在眼前摇着,手腕上戴的铜手镯发出响亮的声音,锵锵!锵锵!霍顿吓了一跳。同时,那个女人好像是堵住的嘴突然被放开了一样,一下子说起了话来。但是她说的语言模糊不清谁也听不懂:“……”
到底是什么声音。疑惑的霍顿夫妻和他们的女儿,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她的脸。
女人不懂英语,连ABC都不知道。她发出的声音就像音乐的低音,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出有节奏的调子来。这该如何是好,语言不通,试了很多方法但还是没有办法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是哪里的人?”
“啊……”
“欸,你说的是什么?”“……”
“这可怎么办。”感到困惑的霍顿回过头来看了眼妻子,“真让人为难啊!”
他们在交谈的时候,那个女人笑嘻嘻地看着夫妻二人的脸,开始比较起来:“……”她不停地点着头。
真是一次莫名其妙的对话。霍顿一家人最后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报以微笑了。
但是奇妙之处就在大家一起笑,即使语言不通,笑是万国通用的表达人情味的方法。大家都心怀善意重新打量那个女人。
胖乎乎的瓜子脸,皮肤呈浅黑色,与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点不协调了,身高五尺二寸,身材小巧玲珑,算得上是个美人。金色刺绣的黑色丝绸上衣带白色毛斯纶领子,但金线有点剥落了,黑色的面料也有点褪色,全是污点,沾满了白色的灰尘显得皱巴巴的。这件衣服看上去很肥大,一点都不合身。两块寒碜的木棉披肩装模作样地搭在肩膀上,如果裹在头上就很像印度人的头巾,如果仔细看的话还有点阿拉伯风情。一端是用粗条纹的布一圈一圈地卷成塔状,袖子的长度刚好,头巾下面露出了金饰品。这身装扮虽然很奇怪,但是看上去都是上等品。因此这应该是个不平凡的人物。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东洋女人,感觉很有个性。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外形也非常好,只是鼻子像犹太人一样有点肥大,嘴唇比较宽厚。她始终微笑着,让所有的人都愿意去亲近。头发和瞳孔都是黑色的,肩膀上挂着带了一个纪念牌的锁状物品,手里拿着去掉了树叶的小树枝做的拐杖。从拖鞋到裤子的膝盖处都沾满了白色的灰尘,还到处可见惨不忍睹的破口,可以看出是走了很远那种本不是道路的道路。
年龄也就二十五六岁吧。
霍顿一家人突然开始对这个语言无法沟通的贵客徒步旅行身无分文的异国女子报以同情心,摆出了一副请她进来的姿势,把她带到了家里的走廊上。大家围着她问东问西的,但是和前面说的一样,他们无法进行语言方面的沟通,全体人员一起手脚并用地比画着。女儿们觉得这很有趣,就用能够想出的像手旗信号的方式比画给她看。但是想让双方都能够明白还是比较困难的事情。那个女人和霍顿都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搞清楚了,女人一边摩擦着脚一边嘴里还说着什么,这应该是表示因为长途跋涉感到非常的疲劳;然后她又摸了摸肚子,应该是说肚子很饿了;她把头枕在手肘上,表示想睡觉休息了。也就是说因为走了很长的路现在又饿又困了,想让霍顿一家给她点吃的,让她在这里休息一夜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并保持着讨人喜欢的微笑。当明白了她的用意之后,乡下人表现出了特别善良的性格,全家人都争着展现自己的热情,立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餐厅。正好赶上晚饭刚刚上桌,他们拉出了一把椅子让她坐,请她吃香肠、蔬菜、面包,还给她倒了一大杯农家自酿的苹果酒。大家都在请她吃。这是一群善良单纯的人们。来了一位像是从天而降的远方来客,大家都客气地款待着她。
但是,这个女人对这些食物碰都没有碰,只是默默地微笑着,一直低着头。看上去她在努力地不想破坏大家的情绪。这让霍顿一家人更加觉得她可怜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这位异国的女游客,全家都开始着急了。这时女人对着霍顿的妻子比画着,这食物不对,希望能允许她自己来做吃的。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后,她立刻去厨房,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煮饭,然后和牛奶一起吃。她只吃了这些。吃完后,她开始清洗,过程非常严肃就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把水壶里的水交替地倒在两只手上。霍顿其中一个女儿给她拿了一条毛巾,但是她没有用,只是把手上的水甩了甩,就这样让它自己变干。她的行为果然与众不同,大家都围着她,对她表示着关心,突然她跪在地板上开始叩首,把手放在额头上一边弯曲着上身一边发出例行的音乐般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些不懂的语言,好像是在做着祷告,一直持续了很久。她的身体弯曲得很低,额头几乎要碰到地板了。终于祷告做完了,要睡觉了。这时就让霍顿一家人开始为难了,作为一个百姓家一般都没有准备多余的床。他们小心地比画着告诉她让她和大女儿睡一张床,但是女人非常委婉地谢绝了,她脱掉上衣上卷起的像床单的东西铺在了餐厅的地板上,然后把另外一端卷起做成一个枕头,就安然入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
四月三日,在阿蒙兹伯里有一场盛大的马市。郡检查官塞缪尔·沃勒尔是个大地主、乡居的武士,是格洛斯特郡有名的世家。他的府邸康奈花园坐落在阿蒙兹伯里古城,富丽堂皇。威兰达从康奈花园里出来,为准备去马市的塞缪尔·沃勒尔氏准备马车,阿蒙兹伯里市贫民救济委员会成员之一带着农夫道夫·霍顿来了,要求紧急会见塞缪尔·沃勒尔。
霍顿只是沃勒尔氏的一个小佃户。好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管怎么说立刻要见一面看看,霍顿跟在委员后面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说:“昨天晚上来了一位非常奇怪的人。应该是印度之类地方的人,反正是东洋人的长相,她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懂,让大家都感到非常的为难。”霍顿稍微回了一下头,“那个人突然就来到了我家,昨天晚上在家里住了一夜,今天早上还没有离开,一副要住下来的样子,这让我们都束手无策了。”
“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皮肤浅黑,牙齿很白,是一位美人。我们一家都对她非常好,我原想再听听她说的话,但语言完全不通。另外我想起来,先生这里有一个希腊的仆人。”“是的!”沃勒尔拍着手说道,“我家有个希腊人,他会说五六个国家的语言,让他去翻译一下。”“我正是这个意思。”霍顿非常高兴,“希望先生也能亲自去调查一下这件事。”
另外想说的是,霍顿家来了一位奇怪女人的事情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评论,一大早开始就有一群好奇的人跑来看热闹了。
连沃勒尔夫人都来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人谁都想来看一下。事实上,从那时开始沃勒尔夫人就开始对这位突然降临的东洋漂泊美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从头到尾都充当着她的保护者。那个女人对霍顿的家好像感到非常满意。如果想带她到哪里去,她好像都认为别人会加害她一样,怎么也不愿意去沃勒尔氏的府邸。最后人们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了康奈花园,和沃勒尔氏夫妻及他们家的希腊男下人见面了。
沃勒尔氏夫妻左右开弓地对她问话,当然她对英语是一窍不通的,只是摇着头微笑着,还用听不懂的语言努力地想要说明什么。好像遭遇了什么无可奈何的事情一样,她看上去很可怜,但又非常和蔼可亲。真是一位文雅的女性。沃勒尔夫人非常喜欢这个女人,打从心底里对她寄予同情。
“一个女人,从遥远的国家流浪到这里,是多么寂寞孤独啊!语言又不通。”
沃勒尔家的希腊下人被请来当翻译,但是完全起不了作用,对那个女人说的话也是完全听不懂。希腊人用自己懂的五六国语言轮流和那个女人交流,但是全部都无法沟通。最后双方都呆住了,只能笑着看着对方。这样当面进行沟通的唯一希望也破灭了,还是只有回归到万国通用的肢体语言上了,开始了一场哑巴的问答。沃勒尔夫妻和大家都围着那个女人,聚集了大家的智慧绞尽脑汁地采用着奇妙的手语。有时拍拍脚皱起眉头,有时指着远处说明很累了,大家走着优美的步伐,表现出各种姿态和表情。在沃勒尔家的会客厅里大家极尽所能,简直就像是一群舞蹈躁狂症患者的集会,展开了一场世界上新颖而真实的哑剧。为了想出精准的表示方法和分辨出她的意图,大家都弄得满头大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女人全身上下就剩下零点五便士和六便士的假币,几乎是身无分文了。她是从太阳升起的方向,也就是从东方来的。坐了很长时间的船也走了很远的路,脚非常疼。
由于旅途的劳累,身体比较虚弱。仅此而已。她像小孩子说话一样,含糊不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交换信息的方法。
遇到稍微复杂的情况,女人和沃勒尔一家就都束手无策了。
大家都感到非常急躁,云里雾里似的搞不清状况,最后只能相视而笑,这样的情况反复地发生着。由于交流都不是很严谨,双方也都觉得沟通毫无意义了。
像做了体操运动一样的疲劳,不知还能做什么好,这次会面就这样结束了。沃勒尔家表示会支付那个女人留宿期间的伙食费用给霍顿,还打算让女佣和下人随霍顿一起回去。
但是这次比起霍顿这样平凡的农户家庭,她似乎更喜欢阿蒙兹伯里第一大家族沃勒尔家的康奈花园。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不愿意的话就表现得如同幼儿一样单纯的南亚女性。她怎么也不想再回到霍顿家去了,她说自己想留在这里。但是由于说的话别人都听不懂,她就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死死地抓住家具和门,努力地不愿离开。
看到这里人们都苦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果然还是知道什么地方好啊!”
“看来还是有判断能力的。”
“她真是让人怜悯。”沃勒尔夫人开口了,“她一点都不认生,惹人疼爱。就暂时让她住下来吧,我来照顾她。”
其实,沃勒尔氏自己也对她非常感兴趣,因此那个女人就这样留在了康奈花园里,变成了这里的常住客。从那天开始,沃勒尔夫人亲自培养她,渐渐地也对她加深了了解,她的身份也被弄清楚了。沃勒尔夫人尽力教她一些英国上层妇女的举止习惯。夫人是业余的人类学研究爱好者,她抱着认真研究的态度开始观察那位女性。
夫人先用钢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给她看,然后把钢笔递给她,让她同样写出自己的名字。那个女人战战兢兢地接过钢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从笔杆到笔尖打量着,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把钢笔放到了桌子上。看到屋子的角落里放着孩子用的画笔盒她会非常高兴地跑过去,拿出细长的画笔和蓝色的画盘。别说使用钢笔了,她连见都没有见过,但是说到毛笔她就非常熟练了。她非常灵巧地把毛笔握在手里。用笔尖在蓝色的画盘里蘸了一下,流畅地在纸上写了起来。写下了一行文字,好像是阿拉伯文。但是这里没有能看得懂阿拉伯文的学者,所以也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沃勒尔夫人也为难了,她盯着那个女人写的字开始揣摩起来,突然对方笑了,然后指着文字和自己,像鹦鹉一样重复念着:
“卡拉布!卡拉布!”
但沃勒尔夫人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卡拉布”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