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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爷们娶亲

自个儿掀起红盖头,那答儿好奇地望着新房。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子香甜的气味,她贪婪地多吸了几口,顺着香气她看到了一丛葱绿间镶嵌着几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它们长在水中间,羞答答地滋养着。

这儿,就是她日后的家了吗?

中原人成亲的方式跟满人全然不同,可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结局都一样——那答儿成为了乜宜驭的妻。

这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她阿玛那塔里妻妾成群,有些甚至连妾都算不上,被收了房便成了阿玛的女人,不喜欢了也可当成礼物转送给其他人,她额娘便是这样的女人,额娘卑贱的身份也决定了她这个女儿不被重视。事实上,在府里没有一个女儿是阿玛喜欢的,阿玛的孩子太多了,她甚至怀疑阿玛连儿女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所以当阿玛说要选个女儿嫁到安北城来的时候,她主动请缨。既然那个家没什么可留恋的,还不如早点出阁。反正,早嫁迟嫁都是被当成阿玛的政治筹码,还不如远远地嫁出去,再也不用受阿玛的控制。

另外一个吸引她的地方是乜家经商的背景,她在盛京见多了那些阴狠的朝廷官员,经商人家该简单些吧!即便有些人事斗争,仗着她满人的背景,多少也得利些。

她把一切都盘算好了,独独料不到藉卉这个丫鬟的介入和那个讨厌的白头翁的出现。

行礼前,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取代她成为大夫人的藉卉,她一点都不像丫鬟,冷静矜持的气质像极了阿玛的正牌夫人。伺候那答儿的老妈子们背地里常叨咕着藉卉如何诱惑大爷,如何利用谣言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如何顺利地从丫鬟变成主子。

老妈子们说得有模有样,连那答儿都不禁觉得那一切是真的。可无论是真是假,她到底还是嫁给了乜家老幺——乜宜驭——她自己选择的丈夫。

这一生,总算有一件事是她自己做主的。

单凭这一点,她嫁得还不算太委屈,可为什么她还是好想哭?

她好想额娘,好想以赫奥仁,好想盛京熟悉的一切,好想好想……

这一刻,宜驭并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些什么。

带着几分醉意,他闯进了新房,这里本是他一个人的空间,如今却硬被塞进来一个女人,他捶着胸口直想喊屈。

他以为他的妻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意栖般德才兼备,如意栖般恬静温和,如意栖般知他懂他的一个“女人”。

这就是他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连最疼他的小叔都不知道的秘密。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对意栖的情感不只是主仆那么简单,他努力地把它归结到朋友的范畴内,可每当他看到意栖跟老三有说有笑地处着,“朋友”这两个字就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

正是这个秘密让他答应娶那答儿为妻。

乜家有老三患龙阳之癖就够了,绝不能再多他一个。自小娘亲就告诉他,他跟大他一岁的老三不同,他出自正室,娘亲更是名门闺秀,他当有他的风范,绝不能与妾室所生的老三为伍。

于是,他自小就瞧不上老三,坚决不同他一块儿嬉戏玩闹。

宜幸可以随心所欲地玩闹,哪怕被爹和师傅骂个臭死,他也照样开开心心地玩下一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只要宜幸稍稍表现一下,爹就把他捧上天。反观他自己,认认真真受训,乖乖巧巧当个好儿子,也难得爹一个笑脸。

今天若换作老三被那答儿选作夫婿,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拒绝,甚至背上乜家银库里所能搬得动的银子逃个无影无踪,自然有人为他背身后的麻烦。过后,他又是开心快活每一天。

其实打小他就羡慕老三——虽然他一直不肯承认。

越想越气,越气越伤心,他进了内室,想找壶酒继续灌醉自己。一扭身才发现,他那个原本该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已经掀开盖头坐到了桌前,他在寻找的那壶酒也早已落到了她的手中。

她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抓起喜桌上摆放的象征鸳鸯的烧鸡。看情形,一只鸳鸯已单飞到她的肚子里了,另一只也成了“天残地缺”。

“没有人告诉过我,蛮婆子很能吃。”

“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要相互攻击吗,老头子?”那答儿偏过头无语地瞪着他,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好了好了,是我错,我不该叫你‘蛮婆子’,你不是也管我叫‘老头子’吗?我又没哭。”

宜驭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可不是在乎她的眼泪,我之所以哄她只是不想看着她把眼泪、鼻涕混着“鸳鸯”一齐吃进肚子里——那看着实在是……实在是太恶心了。

同样是洞房花烛夜,宜世的房中就温馨许多了。

藉卉依偎在夫君的怀中,紧紧地抓着他的单衣舍不得松开,嘴里还似喃喃自语:“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是不是?你知道,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嫁你为妻。”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为了成就自己的幸福,大多会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跳过前两步,她以最后那个极端的方式直奔主题——他虽愚笨,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之所以不点破,是因为这结局正是他所想要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的泪无声地掉落在他的怀里,窗前的那对鸳鸯红烛在风中双双灭了。

根据乜家与满清的约定,大婚后乜家开始为满清提供兵器。为防仇天命又劫了去,梓爷写书信请那塔里派出重兵护卫,不想这次仇天命并无半点动静,乜家上下顿时松了口气。

为了酬谢大家这段时间的辛劳,乜家几位爷聚在吞云楼给大伙发花红,在院子里待闷了的兮时也忍不住想去凑个热闹。

“你陪我去看看嘛!”

“乜家分钱,没什么可看的。”宜寞向来不喜去人多的地方,更何况今日他本定下去山壑中寻找剩下的两色鱼泪。

兮时初下山,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怎肯放过,“别忘了,你二十五岁以后的命早已卖给我了。”言下之意,他该遵循她的每个要求。

他却不依不饶,“我二十五岁以前的命还是我自己的。”

有个性,她喜欢。背着双手,兮时叫上古怪、玲珑,一个花姑娘后面跟着一头白乎乎、肉嘟嘟的大笨熊,旁边还陪着一个拿着没有剑鞘的利剑,脸上表情足以杀死人的大汉,此情此景看上去甭提多诡异了。

光看着,宜寞的眉头就不禁抽动起来。

她还不忘威胁他:“你不陪我也没关系,到时候我领着古怪和玲珑四处走走,你不怕整个安北城万人空巷,你就别跟来。”

不要以为这只是她的威胁,她做得到,她身旁的古怪、玲珑更会执行得彻底。

玲珑也就算了,宜寞常常怀疑像古怪这样的江湖高手为何心甘情愿受她驱使。身为神卜,她没有高深莫测,没有讳莫如深,甚至连寻常姑娘家该有的矜持祥也和通通丢进了棺材里。她有时神神道道像个疯婆子,有时错漏百出像个粗俗的丫头,有时深沉得如同得道高僧,更多的时候她花枝招展,就是像个花痴。

每一次你以为你已经接近最真实的兮时,下一刻她又让你见到她的另一面——她有太多面,多到令你害怕接近她——没有人愿意同一个永远搞不懂的人待在一起,你甚至怀疑她是否是凡人一个。

跟她在一起,宜寞常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个榆木疙瘩。

“我们俩单独去吞云楼瞧瞧,如何?”

早答应不就结了嘛!

兮时拉起他的手直奔吞云楼,毫不在意旁人暧昧的眼神。

此时,楼里聚满了矿主、工头,还有各处商行的掌柜。宜驭身为乜家的总账房,正在给大伙发银钱呢!

每个人都得到了令他们笑逐颜开的花红,除了一个人——

“老四,你就给我这么点?怎么每回到我这儿都是最少的?”

宜幸拨弄着钱袋里的五十两银子不停地嘟囔着:“这点钱够什么使的?我答应给花红、柳绿买镯子的,都拖了半月了。还有醉春楼的几笔账,早就该清了。我还在兴泰轩相中了几件宝贝,再不出价,肯定被别人挖了去。还有还有……”

总之他有一屁股的债要还,一脑门的钱想花。

宜驭就是不给。

“我跟小叔、大哥都商量过了,如今家里挣钱不容易,不能再任你继续胡乱花下去了。你想上青楼讨好姑娘,你想胡吃海喝,你想继续往家里搬古董都可以——自己挣去。”

要他挣钱?宜幸直吐舌头,“我要是有能力挣钱还在这里听你唠叨?”花钱他是把好手,挣钱就甭指望他了。捣捣老四的胳膊,他把当哥的老脸都丢光了,“再给点!我也不多要,你就再给点好了。”

“你是门口讨饭的叫花子吗?”宜驭被他缠得没奈何,又拿了一袋五十两的银子给他,“再多也没有了。”

瞧着老三拿到钱喜笑颜开的模样,宜驭就忍不住唠叨:“你虽是庶出……”

“可一样是乜家子孙,你也该为乜家出份力。”宜驭要说的话,他早已会背了。只是话不妨说说,玩不妨照旧。

摇晃着手里的钱袋,宜幸开心地冲意栖叫唤:“城里刚开了一家兴泰轩古董店,不是咱们乜家的产业哦!那里面搜罗了许多难得一见的古董,值得逛逛。”

宜幸别的本事没有,倒有一双识得好东西的慧眼,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古董定是珍奇物件。意栖迫不及待地想跟他去一饱眼福,只是碍着四爷的面……

“去吧!去吧!”宜驭挥挥手,给意栖放行,省得他人在这里心早飞走了,别累他算错账。

宜幸和意栖得偿所愿地出了吞云楼,两人还边走边聊开了。

“意栖,你知道吗?这家兴泰轩据说店铺遍布大江南北,店主很懂古董,也极有经商头脑。”

“是吗?有机会我倒想拜会拜会他。”

“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俩是亲兄弟吗?”

兮时望着远去的宜幸,再回头瞧瞧努力工作的宜驭,无比感叹地发出疑问。她真的很好奇,亲哥俩性格相差怎会如此巨大?

宜寞糗她:“你不是神卜嘛?这世上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什么事都用占卜术,我会跟师父一样死得很快的。”白他一眼,爱说不说。

难得有她不知道的事,宜寞虽不爱嚼舌根,可这会儿他倒是多说上了两句——

“说是亲哥俩,却非一母所生。”

宜幸的母亲亚仙原是青楼名妓,被乜老爷纳为妾,极受宠爱。亚仙本以为正室孔夫人死了以后会被扶正,谁知乜老爷紧跟着续了孟氏进门。

孟氏瞧不起亚仙的出身,连带着也看不起宜幸,动不动就拿他庶出的身份说事。后来孟氏生下宜驭,有子为贵,她本以为会成为这个家最重要的人。偏偏乜老爷对亚仙宠爱有加,对玩劣不堪的宜幸也很是喜欢。这样一来,孟氏更是将他们母子视为眼中钉。

宜幸十一岁那年,乜老爷准备带着亚仙去北京谈生意,孟氏为了同亚仙争宠,坚持同行。不想在途中马车翻下了山坡,他们夫、妻、妾三人摔得血肉模糊、不分彼此,没有谁的身份更高贵些,也没有谁更受宠些。

正室所生的宜驭和庶出的宜幸同时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故事听完了,轮到兮时感叹。

“你跟乜宜世倒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们之间的性情也差太多了。”

“因为境遇大相径庭。”

来乜家这几日,兮时冷眼瞧着乜宜世,“他虽然拥有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但他并不快乐。”

“你想说什么?”他抬抬眉头,阴冷之气再现于脸上。

在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藏着难以言喻的固执,挑战一个人的个性是极不明智的举动,兮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她扬起一张单纯的笑脸冲向他,“说个故事给你听吧!老和尚带小和尚下山去化缘,有个姑娘要过河,可河水湍急,纤细的姑娘不敢过去。老和尚二话不说背着她过了河便放下了,小和尚看得瞠目结舌,又不敢问。走了二十里地,小和尚终于忍不住问了:师父,我们出家人应不沾女色,您怎么背个姑娘呢?老和尚说:我把她背过河便放下了,你背了二十里地还没放下呢!”

他是她故事里的小和尚,他懂。

她不懂的是,可以放下的,他早已放下。放不下的,他无能为力。

乜家与满清合作愉快,如此春风得意的日子只持续了半个月,接下来一桩桩一件件的难事便接踵而来。

乜家的护卫押运满清付的购买兵器的钱回安北城的途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仇天命将银车劫了大半去。此次乜家损失惨重,矿主们的收益直接受到影响。

梓爷与宜世、宜驭检讨着这次的突发事件,据回来的护卫讲,仇天命选在傍晚时将人手分于转弯的山腰处前后袭击护送银车的队伍。

傍晚、转弯的山腰,这都是护送银车的队伍最为松懈的时候。

仇天命是如何得知银车回安北城的准确时间以及途经地点?又是如何准确地计算出最易袭击队伍的机会?

除非护送银车的队伍里有他安插的探子。

可准确的返程时间、路线只有梓爷、宜世和宜驭三个人知道。宜幸生性放荡不羁,他们生怕他会在酒后说漏了嘴,没敢告诉他。而宜寞这几日陪着神卜兮时在安北城外的山壑里转悠,没空理会家中这些烦心事。

梓爷仔细盘问过所有护卫,又没有人在运送银车的途中跟外界发生过联系。

一切仿佛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谜解不开,底下人的议论也压不下。

受损失的矿主们开始纷纷质疑乜宜世的执家能力,甚至冒出了要求重选当家人的言论,宜寞和兮时一进家门就听到了这些。

“乜家会换当家人吗?”下山这些日子以来,兮时发觉看家族内部的斗争比每天在铜镜前换衣裙好玩多了。

孟子说: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这些都是师父教给她的道理,她五岁时就熟读诸子百家,可下山后她才真正懂得这句话里的残酷。

“你猜,谁会取代你大哥成为乜家新一任的当家人?”

宜寞阖上双眸,佛曰:不可说。

有人却偏要选在这时候多嘴多舌——

“意栖,我得恭喜你。”

“三爷,你又拿我开涮了。”随三爷从兴泰轩淘了不少好东西回来,意栖一路上都扬着笑脸,“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宜幸卖弄道:“你很快就会成为乜家的大管家。”

“你胡说什么?”意栖故作不懂,“崔大管家是大爷一手提拔上来的,他又没犯什么错,怎么会另提新的大管家?”

“你也会说崔大管家是大哥一手提拔起来的,那如果老四做当家人,是不是也该提拔自己的心腹做大管家呢?”他笑瞅着意栖,“你还想装作什么风声都没听到吗?”

意栖正色道:“我不认为四爷会接下大爷的位子。”

“没有人不想拥有权力。”

认真地咀嚼着他这话背后的厉害,意栖顿了好半晌,忽而道:“你呢?也想过过做当家人的瘾?”“当然,”宜幸的话半真半假,“如果我当上当家人,就可以随便拿钱去醉春楼,什么花红、柳绿,我想要谁陪我就要谁来。但凡是我看得上眼的古董全都买回来,说不定我自己也能开间兴泰轩。”意栖提醒他:“你若真当上当家人,哪来这么多闲工夫随心所欲地玩。”

“说得也是。”宜幸换上色眯眯的眼神瞅着他,“到时候,我就会变得跟老四一样,没工夫时常和你待在一块儿了。所以,就算当家人的椅子放到我屁股下面,我也懒得沾上去。”

瞧他那副贱狗看到肉骨头的模样,意栖不禁糗他:“你不会当真有龙阳之癖吧?”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断袖分桃呢?”

他望着他,故意露出一副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模样。

一如宜幸所言,在接下来的例行楼会上,矿主们正式联名要求更换当家人——积极为乜家谋划,如今又身为满清女婿的四爷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乜老四当然一再推辞,可脸上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却看在大爷和梓爷的眼里。

宜世坐不住地出了吞云楼,迎面撞上宜寞和兮时牵着玲珑晒太阳呢!

“兮时姑娘,在下想拜托你一件事。”

“想让我占卜在你的治理之下,乜家会变成何种模样?”

兮时一语道破他的心机,如此直截了当说得宜世脸上怪挂不住的,“不是……其实是……”转念一想,自己在楼会上被矿主们当众拆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脸的?心一横,他应了,“是,我想请您替我占卜。”

“荀子有句话叫‘错人而恩天,则失万物之情’——放弃人的努力,只是指望上天恩赐,那么万物就不会对你恩赐什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荀子的意思宜世不懂,兮时的意思他倒是明白——既然她不肯替他占卜,他也只得作罢。

“我先回院里去了,你们慢聊。”

望着大哥落寞的背影,宜寞的眼前又浮现出大哥初登当家人位子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兮时忽然道:“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大哥当家……有十年了吧?”

“你还是替他占卜了?”

“有些事不用占卜,观其形,望其神,自然有结论。”

一如乜家现下的局面。

有好半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看着玲珑坐上地上一掌一掌拍打着蚂蚁,待聚集了满掌心的蚂蚁尸身后再将它们送到嘴巴开心地舔着。白色的熊掌沾上点点黑,又慢慢地变得干净,反反复复玲珑玩得兴起。

本不想多言,望着他清冷的侧脸,她到底还是说了:“其实,即便没有仇天命的劫掠,乜家的繁盛也无法再延续下去。满清打赢了明朝,一旦入主中原定会夺下采矿权,绝对不会再付钱给乜家。明朝若是赢了满清,也定不会放过乜家这个叛徒。”

“你觉得我大哥和小叔不懂这其中暗藏的杀机?”他们只是自信地以为可以幸运地躲过劫难,拥有他们想要的一切完满。

然而,天下本没有完满的美事。

“他们会怎么样我不关心,乜家会落到何种境地更与我无关。”她望进他的眼,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只知道,若真有一天乜家倒了,你最后剩下的那点笑容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你……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潇洒。”

他偏过头,躲开她深情的守望。他以为,在他把二十五岁以后的命交给她的那一日起,他们之间便不允许除了从属以外的其他关系存在。

“我只是顺势而为。”

“你的顺势而为考虑到了藉卉的将来吗?”他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她偏要将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真心点破:“你想过没有,一旦宜世落难,藉卉会看着他不管吗?你能看着藉卉不管吗?”他说得轻松,兮时把他一再逃避的问题揭到他面前。

宜寞冷冷地说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

若他真能放得下,又何必回乜家——自欺欺人,她倒要看看他能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玲珑,跟宜寞告别。”

玲珑顺从地爬起来,肥厚的熊掌抱住宜寞的肩膀,伸出舌头舔向他的两颊。

被“熊吻”也就算了,再想到刚刚玲珑舔进肚里的那些黑黑点点的蚂蚁尸身……

呕!

他肯定兮时是故意的。

“别喝了!宜世,你别喝了。”

藉卉夺下了宜世的酒杯,他索性拿起酒壶直接往喉中倒酒。面对妻子的劝慰,他一把拉过她,“藉卉,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当了十年的家,现在居然被人轰下台。”他自己不想干欲请辞是一回事,因为不够格被人剥夺当家人之位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若觉得这个家太难当了,索性丢下当家人的身份,咱们俩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小日子,我伺候你,就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俩相依相守,这才是她梦想中的日子。

“可我们不再是孩子了。”虽然他也很想,可现实摆在眼前,诸多的烦心事,他可以不理吗?“我不在乎自己是否坐在当家人的位子上,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努力了十年,就这样被人否定,被他们一脚踢开。”

把酒当水,他一饮再饮,“又不是我想做当家人的,当时弟弟们都还小,小叔硬是扶我上位。十年!整整十年!我辛劳了十年,为乜家挣回今天的局面,如今才出了一点点事,他们就赶我下台。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把我当成什么了?”

苦酒易醉,带着几分醉意,宜世反复地说着自己的不甘心、不情愿,还有压抑了这许多年的苦闷。

拥着如此脆弱的他,她在他的耳畔一遍遍地重复着:“你放心,就算所有人都不管你,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同样是酒,却醉倒了别样的人——

“还真给你说准了,那些矿主果然推举四爷上位。”意栖坐在凉亭下,随手取了宜幸备下的佳酿,一饮而尽。

好酒!三爷总是识得最好的东西,并且毫不吝啬地让自己享受其中。

“平日里看你吊儿郎当,没想到你也有洞悉周遭的能力。”意栖不止一次地在想,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三爷到底有着怎样的真面目。

可惜,他不想表露,便无人能知。

“你以为,接下来事情会怎样发展?”

“小叔会从旁帮助老四上位。”宜幸笑笑,“这只是我的推断。”

他的推断还真有趣得紧,意栖不信,“即便考虑到兄弟之情,四爷也不忍心取代大爷坐上当家人之位。再说,梓爷辅佐了大爷近十年,他会调转头帮四爷吗?”

“我们兄弟四人中,小叔最紧张的就是老四——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意栖讨厌他后面的那句话,拿起酒杯,他向他讨酒喝:“倒酒!”

“别看你瘦不啦叽的,真要我背你回房也是件挺累人的事。”夺下他的酒杯,宜幸觉得还是别让他喝醉为妙,“琴在桌上,抚一曲来听听。”权且当做他的下酒小菜。

看在他请他喝好酒的分上,意栖乐意为之,“要听什么?”

“《凤求凰》。”美酒浅酌,他一向懂得享受美好的事物,听曲也一样。

意栖手抚在琴弦之上,不曾弹拨,“那可是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弹奏的曲子,我最不喜欢司马相如,你知道的。”

宜幸点头,少时夫子对他们讲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那段佳话,意栖总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问他缘故,意栖却给他念了一首诗: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意栖说这是司马相如丢下卓文君将娶茂陵女为妾时,卓文君所作的《白头吟》。传说司马相如见到此诗便没再纳妾,意栖却觉得这男人没再纳妾的真正原因是卓家所拥有的财富足以扶他青云直上,亦可如践踏泥土一般将他踩在脚底下。

那时候的意栖不过十三岁,初入乜家。说这话时,他满脸的愤世嫉俗让宜幸记忆深刻。

“你认为司马相如背叛了他许下的海誓山盟?”

“我以为每段婚姻本身就是一个海誓山盟。”

意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之所以喜欢跟三爷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可以带给他在乜府里最大限度的快乐,“弹一曲我新谱的曲子吧!你是第一个听到的。”

“东西我喜欢古的,美人我喜欢新的,你的曲我权当美人来赏。”

端着酒杯,宜幸听意栖的琴音绕梁……

梓爷从鹏举厅出来,被这琴音引得绕道前来。远远地看见意栖抚琴,宜幸倾听,他们相知相交的情景让他忘了所谓的“断袖分桃”之说。

最近他常想,如果意栖是个姑娘该多好。

安北城的秋天散着雾气,望着沉醉在雾气里专心弹曲的意栖,梓爷的神思飘到了数年以前。

意栖跟他娘可真像啊!同样的擅长琴棋书画,同样的聪慧雅静,同样的善察人心。

当年,若他娘不是那般轻易看透人心,今日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有时候聪明是一种罪过,而他们之间的错,全错在他一人身上,怨不得旁人哪!

人生如雾亦如电,缘生缘灭还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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