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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鱼泪(于佳)

前言 人心在战斗

都说世界和平,可战争总是无处不在。有句早已说烂了的俗话叫: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是江湖。人心不净,战争不停。

前几年有部收视率奇高的TVB大戏——《金枝欲孽》,观众看的就是宫廷女人间激烈的斗争,很多剧评家认为这部戏之所以会受欢迎,尤其是受到二十至四十年龄段的知性女性的欢迎,正是因为其迎合了很多上班族的心理。宫廷即公司,宫廷女人间的斗争等同于工作环境里的人事斗争。

看着电视剧里的主人翁将公司里的人事斗争展现得淋漓尽致,无疑是对平日里战斗之心的一种另类释放。说白了,是人心在观看人心的战争。

《鱼泪》所要描述的正是斗争中的人心和人性。

如果说女人间的斗争曲折而阴狠,那么男人间的斗争就痛快得多了,尤其是在权力面前。有人说对男人而言,权力比生命还重要,握有权力就握有男人所追求的一切——女人、财富、尊严、勇气、生命的意义等等。

人人都想掌握权力,用人心去争取权力,用智谋去谋取权力。而权力一旦到手,所要背负的责任、义务,所要奉献、牺牲的种种又让人望而却步。

特别提示:因为伏笔多多,所以在看这本书的时候请瞪大眼睛,自己去挖掘每个主人翁背后的秘密,揭示故事的结局——现在,开始用力挖吧!

一段如《金枝欲孽》般的故事——正式拉开序幕!

人物介绍

乜宜世:乜家大爷,正室孔氏所生长子,乜家当家人。资质平庸,性情憨厚,事事遵照乜家小叔乜梓的要求从事。

乜宜寞:乜家二爷,正室孔氏所生次子,天资聪颖,性情淡然。十岁时被神算如天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至此以后乜老爷便对他采取放任自由的态度,任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乜宜幸:乜家三爷,小妾亚仙所生,喜游戏人间,从无正经。不理会乜家的生意,被指最不负责任,却有一双识别“好东西”的慧眼。

乜宜驭:乜家小爷,继室孟氏所生,好担当,爱操心,少白头,看上去跟乜宜世一样老成世故,秉着以“乜家为己任”的态度,辅佐乜宜世打理乜家事务。

乜梓:乜老爷的幺弟,乜家四兄弟的小叔,十年前乜老爷死后,一直辅佐乜宜世打理乜家生意。传闻他并非是乜老爷的亲兄弟,又说他处处以乜家为先,乃至结发妻子离他而去。

意栖:十三岁由梓爷领着进乜家,做了乜宜驭的书童,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喜跟乜宜幸私混一处。

藉卉:父母死于满人之手,六岁时被人当街叫卖,乜宜世买了她回来,原本是大爷的丫鬟,后被老爷派到乜宜寞处伺候,从此与二爷形影不离。

兮时:神卜如天的徒弟,拥有神算的能力,据说另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本领,可惜无人得见。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越绚烂越好,养着一头名为“玲珑”的大白熊,身边有一位名为“古怪”的护卫。

那答儿:满洲镶蓝旗旗主之女,出于政治目的被嫁到乜家。

古怪:兮时的护卫,人称江湖第一鬼,传说只要是他想杀的人,对方绝对跑不掉,甚至别人才看到他的脸就死了。如此高深莫测的人却甘心做兮时的护卫,乃一秘密。

仇天命:山贼头子,专门抢夺乜家的货款等,据说与乜家早已结下仇恨。

序章

寂静的山壑迎来一阵马蹄声,远远地停在泛着层层粼光的湖水边。行色匆匆的男人在湖边勒住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就着长衫朝湖水深处摸去,旁边的姑娘安然地坐在礁石之上,时不时地朝湖中的男人叮嘱几句:“二爷,快些上来吧!小心着了凉。”

虽刚入秋,然安北城已是阵阵寒风,湖水更是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用手、用脚、用眼,用上所有感知能力去摸索他的至宝——鱼泪。

传说这安北城的山壑间有一种鱼,鱼死的时候会流出绚烂的眼泪。鱼泪在湖中慢慢凝结成七色的泪状彩珠。都说集齐七色鱼泪许个愿,愿望便能成真。

他已寻找鱼泪许多年,有幸拥有五色鱼泪,如今只差红、蓝两色。五年前,他离开安北城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另两色鱼泪。阔别五年,再回到这里,他依然遍寻不着他的希望。

可以了,就这样结束吧!他的祈盼,他那些孩童岁月便抱有的不切实际的愿望都结束吧!他早已过了只知祈求的年岁,将至二十五岁的他明白想让愿望达成,唯有自己去努力争取。

踩着石头上岸,水在他的脚下划出一道印迹,一旁的姑娘早已备好了干爽的衣衫供他换下。他也不避她,草草地脱下,速速地穿上,不等他收拾妥当,她已牵过马来候在一旁。

“二爷,接下来我们去哪儿?不回家吗?”

“你想回去吗?”他拾掇着长而宽的衣袖反问她。

她低垂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连声音也不带一丝起伏,“二爷是藉卉的主子,一切由二爷做主。”

她的温顺乖巧正是爹当年把她送到他身边的原由,他相信如果她事先知道这样的结果,她情愿做个不讨喜的丫鬟。

“走吧!回家,相信大哥会很高兴见到我们的。”

策马向前,他领着她朝城中去了。

此时安北城西郊的山中,江湖人称算破天的神卜兮时正在铜镜前试着她那永远试不完的衣裳。

门上的风铃荡出悦耳的声响,有人进了她的内室,她豢养的宠物大白熊立刻严阵以待地挡在门前。

兮时悻悻然地唤了声:“过来吧,玲珑。”这时候敢进她内室的怕只有古怪了。

又在试衣裳!又在试衣裳!十次见她,九次她在试衣裳,还有一次在摆弄刚试好的裙褂。古怪僵着脸踱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交代:“乜老二回了安北城。”

“他回家了?!”

在兮时意料之内,在她这儿软磨硬泡了五年,终于还是决定回去了。轻叹一声,她吩咐身旁的大白熊:“玲珑,姐姐站得腿好疼。”试多了衣裳的后遗症。

看上去身形魁梧、凶神恶煞的大白熊立刻坐在地上,用两只前掌不轻不重地帮她捶着腿,比世上最贴心的丫鬟还细心。

她不发话,古怪提刀停在原地。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有所行动,他便问了声:“不跟去吗?”

“不急。”也急不得,“再等等。”

她这身比花还灿烂的衣裳最适合在高潮迭起时出场。

1 宜寞归来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意栖接了门房的报赶紧往里头通传,大爷、四爷和梓爷都聚在鹏举厅里商议乜家下个月的运营,只是不知三爷又疯到哪里去了。意栖立即派了人去寻三爷,还特地叮嘱派去的人告诉三爷“二爷回来”的消息。否则,不到吃饭的点,三爷断不会进家门。

“老二回来了?藉卉也跟着一起吗?”

乜家老大宜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走去,梓爷跟在后面,倒是乜家小爷宜驭不紧不慢地收着桌上的账本,身为小爷书童的意栖只好帮着收拾。

眼瞅着梓爷已迎了二爷进来——

“宜寞,你在外漂泊了五年,可总算回来了。”

宜寞微微颔首,向梓爷道安:“小叔,这些年让您担心了。”转过头,他问候宜世、宜驭,“大哥、四弟,你们都还好吧?怎么没见到三弟?”

“二哥,你哪里知道,这几年老三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这个点怎么会在家里安生待着呢!已经派人去找了,知道你回来,他应该会尽快赶回来的。”

宜寞微笑着听宜驭发着牢骚,老四还跟从前一样与老三不对盘,看来就算他再走五年,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也好不了。

“四弟,几年不见,你头上的白发可是愈发明显了。我派人送来的那些何首乌管用吗?”

不知是天生少白头还是他那爱操心的毛病令他华发早生,宜驭自打十几岁起就陆续冒出白头发来。好在他紧张乜家之事远胜过自己,那点白发也就无关紧要了。

倒是大哥……

他转过头正对上大哥热切的眸光,这种眼神自然不是因他而生。略偏过头,他让那道眸光更准确地射向他的身后——藉卉一如平常低垂着头不吭声。

“大哥!大哥……”

“呃!”宜世缓过神冲二弟憨憨一笑,“这几年你在外头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多谢大哥牵挂,有藉卉照料,我一切安好。”

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纪又只差个一岁多,但他们俩自小就因为责任不同而分开教养,彼此间的生疏由来已久。

“好就好……好就好……”宜世喃喃念叨着,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藉卉的脸上。舔了舔唇,宜世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藉卉,这几年你……”

“老二,你可回来了!”

看不清状况的乜家老三乜宜幸笑呵呵地跳进大厅,搂着宜寞的肩膀左摇右晃,“怎么样?怎么样?老二,你怎么舍得回来了?是不是看遍大江南北的美女?找到几个中意的?要是我,不卧尽天下美人绝不回来。”

一番话引得老二哑然失笑,换得老四一记白眼,却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漂泊五载,宜寞何以突然归来?

“再过几个月,我就该二十五了。最后的日子,我想在家里度过。”

宜寞淡漠的语调更引得兄弟几个黯然神伤——十岁时,老二被神卜如天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

自那以后,老爷便更改了全盘计划。原本早已被确立为乜家未来当家人的宜寞被搁置闲散,老大、老三和老四同时接受锻炼,待兄弟几个纷纷成年后再决定谁可做当家人。

可惜在老大十六岁那年,老爷还没来得及定下人选便撒手人寰。面对十二岁的宜幸和十一岁的宜驭,宜世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的男人由梓爷带着支撑起了乜家产业,如此已过了整整十年。

眼见着连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宜幸都不出声了,宜寞赶紧赔罪:“瞧,我一回来就引得你们不高兴,这真成了我的罪过。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去我的院里喝酒,如何?”

兄弟几个纷纷应了,宜寞转而请梓爷:“小叔,你也一块来吧!宜寞任性,一走便是五年,丢下了兄弟们。这些年多亏了你帮衬着乜家,要不是你,我们兄弟几个哪里撑得下这么大一片产业?今晚我得好好谢你。”

梓爷捻着胡须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叔’,我又在大哥灵位前发了誓,要照顾好你们四兄弟,要让乜家的产业永远繁盛下去,这些便是我当做的。酒就免了,今晚你们兄弟四个好生聚着,明天由我来为你设宴接风。”

四兄弟各自的院落属宜寞的院子最为雅致。

许是老爷心疼儿子命短,早年间花了大手笔建了这座庭院供二儿子歇息游玩,可惜如此华美的庭院仍未留住儿子的心。五年前,宜寞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家而去。

再归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零,流动的水景也不复存在。虽然梓爷派了下人日日打扫,时时维护,但少了人烟的庭院注定萧条。

兄弟四个也不进屋,就坐在院心的凉亭里把酒言欢,藉卉和意栖从旁伺候着,再无旁人打搅。

宜寞说了些大江南北的景致、风情,引得那三个羡慕不已,都想换得闲暇畅游天下。可惜时局不好,明朝廷和满人正打得厉害,到处烽火连天。

聊着聊着宜世不由地长叹一声:“老二,你就好了,可以放松心情四下里走走看看,这几年可苦了我。”

“怎么?乜家的生意不好吗?”不该啊!宜寞放下酒杯,“我在外头可都听说了,乜家担下了开采铁矿,为朝廷锻造兵器的好差事,富庶至极。”

乜家自太老爷那一辈起便以采矿发家,这安北城里的大小店铺有七成是乜家的产业,另外那些也跟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客气地说,整个安北城的百姓都靠着乜家生存。这几年,乜家又揽下了为朝廷锻造兵器的美差,大哥这个当家人还愁些什么?

“就是锻造兵器这差事坏了事。”

怪就怪当初他急于扩大乜家的产业,想创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巩固自己这个当家人的地位。接下了这看似肥厚的差事之后才知道,替朝廷锻造兵器这事是绵里藏针,处处设着险境。

如今朝廷与满人仗打得厉害,国库早已因为军费开支而空虚殆尽,拖欠货款是常有的事。加之锻造兵器的工艺比一般冶铁要求高出许多,有的将军打不赢仗就千方百计找理由为自己掩饰,当今崇祯帝的性情有多可怕,乜家早有耳闻,所以兵器方面不能出丝毫的差错。这些还不算,朝廷时时刻刻盯着乜家,生怕他们勾结满人,意图谋反。

越怕越出事。

前些天,真有几个满人来了,他们自称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给乜家赏赐的,所谓的赏赐便是——一场婚姻。

满人明面上打的主意是要将满洲镶蓝旗旗主之女那答儿嫁到乜家,喜结良缘的附赠贺礼是要乜家以和明朝廷同等的价钱将冶炼出的兵器卖给满人。

那几个满人还说,安北城外已备下五千兵勇。意思已经很明确,若乜家不与其交易,将灭了整座安北城,毁了矿山,让明朝也拿不到兵器。

小嘬着酒,这些烦心事让宜寞略皱了皱眉,“大哥,你没有向朝廷求援吗?”

“朝廷?”宜世的气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别提那狗屁不通的朝廷。”

小叔飞鸽传书,请了在京的乜家掌柜向明朝廷求助。朝廷的门哪是那么好进的,层层关卡、道道手续,眼见着就快亲达圣听,却被皇帝身边的黄公公摁了下来。

这个黄公公两手抱怀,两耳不闻,明摆着只有银子才能让他的手伸出来,令他的耳朵打开来。

“他开口就是一万两,这不摆明了敲诈嘛!”一口饮尽杯中物,宜世手一伸,向藉卉讨了大碗来喝酒。藉卉传了一个大碗,却只倒上浅浅的便递了过去。

一连喝了三碗,宜世复又说道:“而且那几个满人就住在大宅后院,我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运那么多银子进京呢?再说了,城外还养着五千人,要是官府里的人管用,早就把这一消息传上去了。”管着账房的宜驭也憋了一肚子火,“最气人的是,朝廷每回都苛扣我们应得的货款。从前年起已陆陆续续欠下十几万两银子,就是收回来的那些款子也是讨好了好些个衙门,贿赂了不少宦官才要来的。我早就跟大哥说,跟朝廷要银子的买卖是做不下去了。”

“从一开始,三爷就说这买卖做不得。”

意栖突然冒出来的话让宜世一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宜驭赶忙喝住自己的书童,“意栖,哪有你插嘴的份?”都怪他和小叔把意栖给惯坏了,这厮是越来越没规矩,居然在大哥面前乱说起来。

几杯黄汤下肚,宜幸早已是醉眼惺忪,“何止是这桩生意不能做,我瞧着乜家所有的营生都不用做了。守着这么大的家业,我们兄弟几个每天喝喝酒,找几个姑娘玩玩,日子过得多舒坦啊!你说是吧,二哥?”

“别听他胡说。”打小宜驭就看不惯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败家的老三,“要是没有大哥日日辛苦撑着这个家,赚了这么些银钱供你花销,你拿什么找姑娘?”居然还想拖二哥下水,这小子混球一个。

打量着五年不见,更添风流的二哥,宜驭感叹起来,“老天真是不公平,二哥你既有才学,又能干,要是你帮着大哥打理乜家的生意,咱们家肯定比现在更昌盛。只可惜你那个命数……”

四爷的话分明触到了二爷的痛处,机巧的藉卉赶紧出声打断他:“四爷……”

宜驭这才惊觉,慌忙收了口:“对不起,二哥,我……我失言了。”

“没关系,我十五年前就知道自己是这个命,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宜寞摆摆手,这话就说到这儿,“倒是大哥,满人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进退维谷,只剩下一条道——娶呗!”宜幸张着嘴等着抛向空中的花生米准确无误地掉进去,满意地嚼着下酒小菜,他满脸堆笑,“指望不上明朝廷,咱就指望清朝廷,还附送一异族的小美人,多好啊!”

宜驭就看不上老三,“你傻不傻?这等于公开投靠满清,朝廷能放过我们吗?”

“我从外面回来,就目前形势看来,朝廷根本无力抵抗满清。”宜寞将最后决定权交给乜家正牌当家人,“大哥,你觉得呢?”

“进退都是死,我跟小叔商量过了,决定搏一搏。”宜世把碗递向藉卉,她斟酒的时候,他低着头未敢瞧她一眼。抓过碗,满饮了下去,掷下碗的同时也做出了决定。

“我娶那个什么镶蓝旗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苦酒易醉,酒宴才开了一半,宜世就醉得词不达意了。宜寞叫人扶他去了,宜驭也告罪要离席。

“二哥,五年不见,今日本该陪你不醉不归,可是上一期的账还放着没算,我实在不放心。你慢慢吃,待有了空四弟我亲自备下薄酒请二哥好好喝上一通。”

“哪里哪里!我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事还累你们几个多操心——快忙你的去吧!”

宜驭起身,示意意栖同他一道离开。他还没开口,宜幸就抓了意栖的手不放,“老四,你忙你的去,意栖就借给我吧!说好了,今晚他同我下棋的。”

“治家经商应酬,你通通不行,说到玩,你样样精通。”数落了宜幸几句,宜驭便独自离去了——反正意栖对账目一窍不通,跟着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就借给老三好了。

说起来也奇怪,自打十四岁那年,小叔接了同岁的意栖进府给他当书童,便对他悉心栽培。把意栖培养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偏偏就是不让他接触乜家生意上的事。否则,以意栖的才智,要是学会了经商理财,那在生意场上无疑将成为乜家最得力的帮手。

天知道,小叔是怎么打算的。

“意栖,你就陪三爷下一盘吧!不过记得早点回房休息,明早我们还要去吞云楼见几位矿主。”叮嘱完意栖这小厮,宜驭便独自掌灯离开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意栖的行为也有点奇怪。明明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可他对意栖的关心、纵容早已超越了主仆关系。每每看到老三拉着意栖东玩西逛,他心头就泛酸,有个声音在他的胸口一遍遍叨咕——意栖是“我的”书童,是我的!

真不明白自己在嫉妒个什么劲?

甩甩头,他尽快甩掉那些无聊的想法,乜家如今腹背受敌,他更得打理好一笔笔账,这些是立业之本。

宜幸一惯是坐不住的,“二哥,那我们也先离开了。”

“去吧!我回来了,以后多的是机会相聚。”

目送兄弟们离去,宜寞仍坐在凉亭里自斟自饮,藉卉想为他热酒也被他拒绝了。

他还自有一番道理,“热酒有热酒的好处,冷酒有冷酒的畅快,独饮有独饮的自在,短命有短命的活法——你去吧!”

相比宜寞院子里的清冷,宜幸的院子一向是热闹非凡。光是他养的那些雀啊、鸟啊、猫啊、狗啊,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足以把整个乜家闹翻天。在如此热闹的地方下棋,他倒也能静得下心来。

一局棋下到三更时分,宜幸还是兴致高昂。数一数他所执的黑子,笑嘻嘻地认了输:“又输给你了,意栖不愧是整个乜家最会下棋的,从你十五岁初通围棋至今,好像家里还没人能赢得了你。”

“三爷,你也不赖啊!每次都只输我一子。”意栖一边捡着三爷所执的黑子一边与他闲聊,“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三爷你,玩,你就精神百倍,一提到做正经事你就瞌睡连天,那么些个聪明就是不放在正事上。”

“在我面前哪儿有什么正事?我都不是‘正室’生的。”

他满不在乎地拿自己的出身开玩笑,“你可别忘了,我亲娘出自青楼,当不了正室。我这个庶出,自然也上不得台面。乜家已经有三个很能干的兄弟,多我这个只会玩乐的败家子也没什么大问题,反而能衬托出那三位正室所生的少爷何等不凡。”

有时候意栖真的很怀疑三爷的放荡不羁全是扮给众人看的,他总觉得三爷粘上毛根本比猴还精。

就拿下棋来说吧!全家上下,除了二爷没和他对弈过,其他但凡会下棋的,棋艺皆不是他的对手。大爷和他对弈,一盏茶的工夫就溃不成军。四爷强些,能下半个时辰。最强的数梓爷,不到最后看不出胜负。

唯有三爷,永远只输他一个子。

都说黑白之间蕴藏着大智慧,有这样大智慧的三爷不该是今日这般。

偏他败家的程度也同样惊人,喝酒、去青楼、爱啥买啥,他下手都狠着呢!凡是他喜欢的东西,再高价也要买了来。什么刺激玩什么,若不是梓爷明令赌博者逐出家门,估计乜家早就被他抵到赌桌上去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宜幸的打趣拉回了意栖飘忽的思绪,这家伙嘴坏手贱,还动不动就爱粘上他的身,难怪乜家下人中间总流传着他俩断袖分桃之说。

“三爷,这么说咱们家的大夫人真的会是个满人?”

“这个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我二哥。”

黑子已经被意栖全部捡进了棋篓,宜幸大掌一扫,白子尽落入他的掌中,“还有二哥那蹊跷的命数。”

披上狐狸皮缝制的斗篷,藉卉轻悄悄地捻上房门,绕过主屋,她打算从后门出去。才刚过了长廊,就见清冷的月光下那抹寂寥的背影。

“这么晚还出去?”宜寞淡淡地问了一句。

这几年二爷极保重身子,藉卉断想不到这个时辰二爷还未就寝。撩开帽檐,她行至他身旁,桌上已满是酒瓶,可他的眼还是一片清亮。

“二爷是在等我吗?”

“久未回来了,虽是我自儿时起便睡的床,可隔了几年再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冷酒对冷月,宜寞越喝越清醒,“你呢?也不惯吗?”

“不是。”

“那……你是要去大爷那边?”

他少有的单刀直入让藉卉吓了一跳,拢了拢斗篷,月正当空,夜凉如水。

他不需要她的回答,一如她不需要他的同意。他只问她一句:“你……可想清楚了?”

她微点了点头,算是给他的交代。

“你……可想过最坏的结果?”

“六岁那年,我爹娘死在满人的刀下,我被人当街叫卖。我以为,没有比那时候更坏的境遇了。”六岁之后的性命是她捡回来的,她赚了这么些年,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的心思他怎会不懂?多少年了,娘逝了,爹放弃了他,兄弟们各忙各的,唯有她,不离不弃地守着他。很多时候,无须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彼此最不为人知,也不想人晓的心思。可他还是问了,想给她,也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你若不去,我会……”

“二爷,别说了。”

她主意已定,他无力动摇。

这么些年了,她终于自己做回主,下面的路无论是光明大道还是悬崖峭壁,她都认了。

他抬起手为她拢上斗篷,垂下的手重新拿起冰冷的酒杯,半杯残酒但求个“醉”字。

今夜,二爷着实喝得太多了。藉卉纤细的手指按下酒壶,“二爷,您保重身子。”

“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该保重身子,独我不用——明知活不过二十五,还有什么可保重的?”他弃了酒杯,拿起酒壶直接倒入口中,酒的寒意直冲心头。

她走了,他亲自送她走进他大哥的房里,宜寞开始理解多年前大哥的感受——

藉卉本是大哥的丫鬟,大哥每天去书房受训,她都会安静地蹲在门口候着,一候就是一整天。每天一下课,大哥就往外冲,领着藉卉兴高采烈地跑去厨房找吃的,见什么吃什么,吃得满手满嘴都挂着食物残渣,他们俩却格格地笑。

宜寞总觉得这两个人有点傻,而这些傻事他是绝不参与其中的。他是爹培养的乜家未来的当家人,他需要学习的东西远比大哥多得多。

后来,爹花了天价请来了神卜如天,想让他占卜乜家未来当家人是否有领着家族繁荣昌盛的命数。

结果,日进斗金的命数宜寞没有,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命道却摆在眼前。

年纪尚小的他不害怕死亡,却不喜欢爹总是用一双愁眼望着自己。原本他和大哥一同受训,后来爹说他不用去了,还盖了好大好华丽的院子送给他,又说从今往后他想怎么玩都可以,再然后就送了藉卉进这座院子。

宜寞至今仍记得藉卉被送到他身边的那天,大哥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她的身后。爹让藉卉发誓从今后要向伺候大少爷那样伺候二少爷,藉卉照着发了誓。

之后,她果然照做——无论大哥怎么怂恿她去厨房偷吃的,去山里采花,她都不曾跟去。反倒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处处小心地伺候着。他坚持不用她跟去湖边寻找鱼泪,她却始终追在他身后。

每每大哥看她守在他的身旁,眼神都变了,她却只是不做声。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这一夜却历历映入他的眼前,宜寞心想:自己怕是醉了,唯有醉了他才会喜欢回忆。

要知道,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是没有时间去回忆的。

这一夜就在各自的回忆里荡去远方,天亮后,一切都该变了。

“藉卉?你……你怎么会在……在我房里?”不仅是在他房里,更是在他床上。

这场景曾无数次地出现在宜世的梦境中,然而怀拥温香软玉的触觉一再提醒他:这不是梦,绝不是梦。

藉卉平静地捡起地上的衣衫,一件件慢条斯理地穿上,“大爷昨夜醉了,二爷担心大爷,遂令我送了醒酒汤来……”

后话不用说了,宜世已是满脸悔容,“对不起,藉卉,我……我真的醉了……我不知道,要不然我……”

此刻他说的每个字都已是多余,藉卉偏过头静静地瞧着他,那种冷静渗进了他的骨子里。他自问身为一个男人,此时他反倒不如她这个失了贞洁的女子来得从容。

值得说的只有一句——

“你放心,我……定会对你负责的。”

“那位满女呢?”藉卉直奔问题的核心,“大爷不娶了吗?”

那答儿——满州镶蓝旗旗主的女儿,娶她不仅是娶一位妻子进门,更是臣服于满清朝廷的表现。

将宜世的沉默瞧进眼里,藉卉替他道出心中的困扰。“不娶她,满人能放过乜家吗?”

如果可以,当初他也不会同意娶满女为妻了,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身为乜家当家人,他无权拒绝。

“可这并不妨碍我娶你。”他特意加重了“娶”这个字眼。

不是纳妾,不是收进房里,是堂堂正正的“娶”。自小他就想将她从二弟那里娶回来,她陪着二弟漂泊在外的这五年使这个念头欲发强烈,如今他终于可以为之,却没料到她的心意早在时间扭转间变了最初的味道。

“不必了,大爷。”她用纤细的笑容拒绝了他所谓的恩赐。

“难道你不想嫁给我?”怎么可能?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她怎么会拒绝成为他的妻呢?

就像月缺终会月圆,久旱必定逢雨,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总以为是理所当然,却忘了有个词叫“意料之外”。

“大爷,自六岁那年,你把我从集市上买回来,我就决定这辈子跟定你了。能够成为你的人,你愿意娶我,那是上天赐给我莫大的福气。可要我和满人共侍一夫,恕藉卉宁死不从。”

脑门一击,他怎么忘了,多年前她父母便成了明军战败后满人屠城下的冤魂。

他该怎么做?他可以怎么做?

“藉卉,我……我到底应该……”

“请大爷忘记昨夜的事吧!那不过是清晨的露水,到了这个时辰早就干了,且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藉卉可以向你保证。”

葱嫩的指间抚过他的胸膛,带媚的双眸将他的无措收进眼眶,“我们之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绝对不会。”整理好衣衫,她用平静打造的外壳让别人看不出在她身上曾发生过的多舛的命运。推开屋门,她走进天井。

阳光真好,暖暖地照在人的身上,一如六岁那年她被晾在集市上那天。似乎只要有了这么好的日头,再多的寒冷也终有消融的一天。

六岁的她就坚信这个道理。

所以,她不哭。在一帮被贩卖的女孩子中间唯有她自始至终挂着她所能展现出的最甜美的笑容。

事后也证明正是她这朵甜美的笑引来乜宜世的注意,用节约了一年的零用银子五十六两三钱将她买回了乜家——做大户人家的丫鬟许是那群被卖的女孩子中间最好的结局了。

六岁的她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道,现在的她更加可以左右自己的人生。

她告诉自己:没有人可以操纵我的生命,人口贩子不能,乜家的任何人都不能。

宜世的心不在焉怕是连几位矿主都瞧出来了,梓爷不得不再度出语提醒,“宜世!宜世,给满清的首批铁器一个月之内能交货吗?”

“呃?嗯。”哼哼唧唧间,宜世的毛笔已在写好的契约书上落下几片黑渍。

又作废了!

“大哥,你想什么呢?”宜驭抽回契约,提笔再写——这都第四份了,大哥是在罚他练字吗?

宜寞瞧出大哥心烦得紧,遂拿话岔开:“忙了一个早上让了,大伙也都累了。意栖,你先领着几个矿主去后面歇歇,我们兄弟几个也喝碗茶醒醒神。”

意栖请了几个矿主避到内堂去了,宜驭递了茶给小叔,还有两位哥哥。二哥回来日子尚短,可各方面的能力已尽显。若是由二哥来打理家事,他该轻松许多。

只可惜了二哥那个命哪!

“倒是大哥,你在担心什么?成亲之事吗?二管家不是已经飞鸽传书回来,说新娘子已经轻车简从入了山海关,再过十余日就能抵达安北城。你尽管放宽心做你的新郎吧!”

宜世近日复杂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恨不得新娘子永远进不了安北城。

他万万料想不到,就在他念头兴起的刹那间,上天决定成全他——

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二管家居然回来了!

“莫非新娘子已经进了城?”不可能,按日子推算哪有这么快?

二管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厅堂,狼狈地瘫倒在地,抱着宜世的腿喊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未过门的大夫人被仇天命劫了去。”

“什么?又是那个仇天命!”

“谁是仇天命?”

宜世、宜驭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相较之下梓爷勉强算得上冷静,宜寞的疑问也唯有他来作答了。

“仇天命是盘踞在附近山上的山贼头子,这几年来,他们专门抢夺乜家的货款为生。我曾请朝廷的人派兵剿灭,结果朝廷派出的军队不但未能剿灭山贼,还借此常向咱们乜家索要军费。我也曾请江湖上的人领着咱们乜家自个儿的护卫前去围剿,可那些山贼如同提前得知消息一般躲进了山里,只是白白浪费了我们的银子和精力。”

“这几年,他们好像跟咱们乜家前世有仇似的,别的商家都不抢,只盯着咱们。这回怎么又盯上咱们乜家的新娘了呢?”宜驭拉拉身旁的宜寞,要聪明的二哥给分析分析,“你说奇不奇怪?”

“先不慌说这些,”宜寞扶起二管家,“仇天命有没有开出什么条件?比如,要如何做,他才肯放了新娘?”

二管家慌得差点连这个都忘了,“仇天命放了话,说要乜家的一个爷们带着五万两银子去赎回未过门的大夫人。”

听了这话,宜驭“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五万两?这比他直接抢劫咱们的货款数额还大!”

宜世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可以不付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

梓爷早已权衡利弊,“若我们不能安全地娶进新娘,满人必定以为我们是故意而为,娶亲的目的不但没达到,反而将乜家推进更危险的境地。那可是镶蓝旗旗主的女儿,跟汉人中的郡主差不多,所以……人,我们务必得安全地带回来。”

如此说来,这五万两银子他们得掏,还得尽快交上山去。

“现在最麻烦的是,仇天命指明要你们兄弟中的一个去交赎款,由谁去呢?”

“既然是我娶妻,自然由我去付赎款。”

宜世首当其冲,却被梓爷否定了,“你是乜家的当家人,乜家的许多事都得由你做主。你去万万不可,仇天命是个山贼头子,我冷眼看他这几年的做派,怕是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跟乜家结下了仇怨。万一他要钱也要命,你如何应对?”

“小叔说得是,所以还是由我去吧!”

宜寞的手重重地按下大哥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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