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中大夫、中原士族杨元慎曾自豪地对造访洛阳的南梁侍中刘庆之说:“(北魏)移风易俗之典,与五帝而并迹;礼乐宪章之盛,凌为王而独高。”刘庆之回到南朝后,逢人便讲:“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由此可见孝文帝改革对政治的影响之深及其波及面之广。
汉化的另一重大措施是下令禁止鲜卑贵族讲鲜卑语,一律改说汉语。三十岁以上的官员一时难改,可以讲鲜卑语,暂不受处罚,可是三十岁以下的官员在朝廷上必须讲汉语,否则就要降职。后来又严格规定,谁讲鲜卑语,就撤职。语言和文字可以说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禁止学习母语,是侵略军企图使被占领国下一代的民族感泯灭,永远当亡国奴的策略。我国东北人民怎么也不会忘记在“九·一八”事变后成为亡国奴的耻辱岁月中,被强迫学习日语的切齿之痛;而法国亚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人民也一直铭记着一段痛楚的往事,由于法国在1870年的普法战争中失利,他们的世代居住之地作为索赔品成了普鲁士领地,这里的学校被禁止学法语,学生只能学习德语。面对法兰西国家的命运和民族的悲剧,法国作家都德创作了在世界文坛享有盛誉的爱国主义名篇《最后一课》。
最后一课!这是顽皮的小弗朗士怎么也想不到的事,这一天上学他又迟到了。小弗朗士入座后,耳边就响起了韩麦尔先生温和又庄重的声音:
孩子们,我这是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学校只准教德语……新的老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所以我请你们一定专心听讲。
小弗朗士很吃惊,但是他很快就明白并且后悔起来,悔恨自己以前学习太不用功,常常逃课去掏鸟窝,去萨尔河溜冰,现在想起来为时已经太晚了。韩麦尔先生开始上课,小弗朗士心中十分难受,也更加珍惜这最后一次上课的机会,全神贯注地听讲。平时觉得那么冗长乏味的法文课,今天却变得生动而短促。当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时,韩麦尔先生“转过身子,拿起一截粉笔,使尽了全身力气,在黑板上尽可能大地写下几个字:‘法兰西万岁!’”
不准逐鹿中原的胜利者和占据北方的统治者说本民族的语言,似乎有悖常理,连汉族官员、尚书左仆射李冲也感到不可思议。李冲曾向孝文帝建议:四方之人,言语不同,不知当以谁为是?帝王说的,即是标准语言。这种为历来占领者所公认的以地位决定语言规范的“天理”,却被孝文帝视为谬论而予以痛斥,孝文帝正是。当年陈胜为穷哥们不能理解他的心思而发出一声长叹:“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而在北魏朝廷中,又有几人能读懂一位古代中国绝无仅有的国君,又有几人能撩开他那志在融入中原文明进而统一中国的广博胸怀呢!
孝文帝汉化改革的步伐愈走愈快,他进一步推行汉化政策,如改鲜卑贵族复姓为汉族单性,如皇室原姓拓跋,孝文帝先将“拓跋”改为汉姓──“元”(取万善之始的意思),史称拓跋宏为元宏;改变鲜卑人的籍贯,随迁来的胡人改籍为洛阳人,死后不准还葬塞北原籍;禁止同姓通婚,鼓励鲜卑人按门第与汉人通婚;直至完全依照南齐的制度,提倡尊孔崇儒,设立太学等各级学校;采用汉族的官制、法律、礼仪、典章;使北魏的政治制度同南齐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而拓跋族原有的制度则一概废除。
为了革新和推行汉化政策,孝文帝深知需要一批人才,一批支持他深入进行改革的能人,于是他制订了许多发现、提拔推荐人才的规定。他把能否推荐人才,作为考核官吏的一条重要标准;对于有才华的人,不论地位高低,他总是虚怀若谷,尊重他们的意见。对南齐投降过来的官吏他也信任不疑,南齐汉族士大夫纷纷过江前来投奔于他,并被委以重任。
推行的汉化政策,使北魏经济开始复苏,均田制得到进一步推行,农业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政治上以先进的统治方式代替残暴落后的统治方式,缓和了北方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使北魏取得了一个比较安定的政治局面。文化上也随之发展起来,先进的封建文化代替了落后的习俗,促进了北方各少数民族向封建社会过渡。在文学艺术上则给中华民族留下了魏碑和佛像石窟两大瑰宝。
汉化的厚重价值,在于它把万里胡风的乐曲和千载汉俗的歌词杂糅化合,演绎成一曲石破天惊的盛唐交响乐章。汉化的深远意义,在于它把骑射征途的烟尘和丝绸之路的驼铃剪辑合成,勾画了一幅辽阔广大的中华民族家园。
四
南北朝是个大动荡的年代,走马灯般的历史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朝荣夕灭谁可期?遂使一个个匆匆走过历史舞台的帝王们,将自己的命运和未来交给了佛,请菩萨做他们的保管员。于是,本来在中国影响甚微的佛教,自公元4世纪起得到空前发展,宗教第一次显示出它前所未有的魅力和权威。
一江之隔,对峙的南北两边,口念弥陀、手执屠刀的统治者,一时间都成了我佛信徒。一佛升天,二佛转世,帝王们为了升天、转世,在南朝金陵、北朝平城和洛阳先后或同时兴起了一股建庙修寺热,在中国的文化艺术史上,谱写了一曲美学名家李泽厚所说的“幸福存梦想,以引人入胜的虚幻颂歌”。
晚唐诗人杜牧在脍炙人口的名作《江南春》中,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句形容庙宇之丰,再有——供奉的菩萨之众,在以北魏为代表的北朝,寺庙数量也许不会超过南朝,但佛的量却更多。崇佛造像运动到北魏时,进入了一个春暖花开的时期,北魏几代帝王耗用巨资开凿的云冈石窟,其规模之宏大及包容佛像之精美和众多,只能令南朝帝王望其项背而自叹勿如。
阳光总在风雨后,第一缕佛光初露晨曦,就被一场罕见的冰雪所扼杀,好在冰川期为时不久,佛光又在平城上空显出了灿烂。这场冰雪是人为的,造孽者是战功显赫的北魏第三代皇帝太武帝拓跋焘,他发动了一场焚佛坑僧的“灭佛运动”,其残暴程度甚至不亚于当年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几乎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般地摧毁了一棵菩提大树的根。拓跋焘就是南宋爱国词家辛弃疾不止一次地在词作中提到的“佛”,佛是其小名:“可堪回首,佛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血污,风雨佛愁。”辛弃疾以八百年前的“佛”
隐射当时举兵南犯的金主完颜亮,足见这位鲜卑皇帝在历史上的影响。
鲜卑皇族历来礼敬沙门,拓跋焘曾经承袭家族衣钵,不仅也是一位信奉佛教的皇帝,而且正是他在太延五年(439年)灭北凉时,将凉州的僧人、宗族吏民三万多户迁至平城,从而从工艺技术上为开窟造像奠定了基础,促使北魏佛教的兴起。拓跋焘的“灭佛”之举委实蹊跷,有一种说法是,他在西安草堂寺发现寺僧暗通起义头目盖吴,并密藏兵器、美酒和女人,于是,一怒之下接受了大臣崔浩等人崇道灭佛的建议,于太武帝太北真君七年(446年)下诏书灭佛,诏书中宣称:
“诸有图像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这场使中国佛教首次遭到的灭顶之灾之举,史称“太武灭法”。
六年之后,拓跋焘的孙子拓跋登位,即文成帝。拓跋即位后立即下令恢复佛教,将在“太武灭法”中幸免于难的高僧昙曜请回平城,以师礼待之,史称“文成复法”。昙曜受命在城郊“神山”武周山(又名云冈)开凿的五个佛窟,即“昙曜五窟”,成为云冈早期窟穴中雕刻风格的代表,也揭开了云冈石窟造像高潮的序幕。到孝文帝时期,北魏出现了一番春色满园、万佛驾临的景象。在崇佛高潮时期,又有数十万汉族文化传统匠师从河北等地移民而来,有力地配合了孝文帝造佛运动及汉化改革。
云冈石窟从昙曜开凿五窟始,到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前基本完成,前后历经四十余年。云冈石窟依山而凿,规模宏大,东西绵延约一公里。鲜卑人和他们的皇帝拓跋宏将一座拥有五十三个大小石窟、五万一千多尊佛雕的云冈石窟,隆重地馈赠给历史,移交于世界。这一份丰厚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以瑰丽的艺术神采照亮了从前,将神奇的文明晶体凝固到今天。古往今来已不知有多少生花之笔描绘过这座艺术宝库,但经典之说仍属于郦道元的三言两语,这位北魏著名地理学家在《水经注》中,用“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
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所眺”的词语,精练地概括了当年云冈石窟的壮景。清人蔡以《云冈寺》一诗赞曰:
层楼突出仰神工,翠岭出半空。
绕座人瞻岩际佛,背山铃语殿前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