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来帮忙抬啊！”杨祖业在大门外喊着。赵一风和秦泉正在房间里热烈地讨论着一个问题，听到了杨祖业的喊声，连忙跑出去开门。大门外，只见杨祖业扛着一幅长形巨幅的油画，汗流浃背地喘着气：“冯青青送我的。”
“不错嘛。”赵一风说着便帮他抬，秦泉也伸出援手。三个人把这幅巨画给抬进了客厅。杨祖业指了指正前方：“就挂在这里。上回冯青青来我们这里，她说这个地方空了一大块不好看，所以就答应送我一幅画。”秦泉搬了一张椅子站了上去，赵一风和杨祖业扶着画框，七手八脚地便把它挂在墙壁上了。“有没有题目？”秦泉下了椅子便问杨祖业。“有，冯青青说叫做‘蛹之死’。”
“噢？”赵一风心一沉，“为什么取这种名字？”“是啊，怪怪的。”秦泉插腰，定定地瞪着这幅《蛹之死》。“我本来想向她要一幅比较清新动人的水彩画，可是她说这一幅是专门为我们上回去大屯山郊游而画的，所以有纪念价值。
她说这是她最近一年来比较满意的作品。”杨祖业指着这幅以黑色和蓝色为主的油画，是用分割画面来呈现，好像有个蛹悬在不着边际的夜空，“她说上一回的郊游，赵一风谈到蛹的问题，给了她一个灵感。后来小兰又说蛹会死，所以她的这幅画便有了整个构想了。她又说她的这一幅画本身就是希望别人能体会出画面的悲怆、荒凉、无助与矛盾。
她还向我说了一大堆，说什么真的艺术，在于挖掘人类空虚的一面、悲哀的一面，这样才具有永恒不朽的价值。反正我不懂，我还是喜欢看轻松、活泼、愉快的画。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不应该再庸人自扰地来折磨自己了。”赵一风和秦泉都没话说，或许他们真的被这幅画所感染了。好久，赵一风才说：“那回大屯山之行，收获可真不少。
秦泉要写一个中篇小说叫‘蛹’，冯青青又画了这幅画叫‘蛹之死’，看样子我们倒真该多来几次爬山，也好给你们多添一些灵感。”“有的时候觉得像冯青青这样学艺术的女孩子，太执著了，虽然执著得可爱，有时却也让人怕呢。”秦泉笑着对杨祖业说。“你害怕，可是我们杨祖业却喜欢得很哪！”赵一风说。“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这种什么都妥协的社会里，执著是值得赞赏的。”杨祖业很客观地下了结论。
“对了，刚才我们讨论的问题还没结果呢。”秦泉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赵一风说。“什么问题？”杨祖业不晓得他刚进来时，他们正在谈什么。“我们参加社会服务的问题。”秦泉说。“对啦，我们学校不也有百万小时奉献运动吗？”杨祖业说。“我们谈的就是关于这方面的。”赵一风说，“因为我觉得社会服务的参与对我们大学生而言，是很重要的。至少我们开始对自己的社会尽到一点点责任了。不然只会空谈而不肯真正去做，那是一种讽刺！”
“今年暑假我想参加山地服务队。这是我念大学最后一个暑假了，把它贡献出来似乎是应该的。”秦泉说，“何况，我可以更接近崇山峻岭了。”“今年我也计划组织一个推广农业知识和宣传家庭计划的队伍。”赵一风提到自己的计划，便神采飞扬起来。“好吧，到时候我一定报名就是啦。”杨祖业说，“也许我还可以把冯青青一起拖去，她顺便还可以去找些灵感呢。”提到冯青青，杨祖业的眼神荡漾着幸福与满足。
杨祖业从学校回来，刚把手上的书放下，就发现书桌上摆了一封限时信，是冯青青的。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上回写信给她，她也还没回信，所以他好兴奋，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读着信上的字。忽然他的脸色开始变，急骤地变！突然变得石灰一般惨白。拿信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杨祖业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他不敢相信上面的每个字，每句话。他站了起来，穿上衣服就傻傻地往外走，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小兰正在家里，看到哥哥这副样子，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于是便跑进哥哥的书房，那信纸还皱皱地卷在桌子一角。
小兰就顺手捡了起来：
祖业：
在看这封信时先请你冷静，因为它也许会给你带来一些惊讶，但我深信你是个够坚强的男孩，可以接受这一项事实的。我最近将要和一个叫余大伟的男孩订婚。早在三年前我就认识了他，最近因为他要出国了，所以向我提出订婚的要求。
你一定不会相信，因为我从来不曾在你面前提到他，现在我也真不知要从何解释起。不过有一点你要明白，和你交往这一年半，我不曾欺骗过你，我对你所付出的一切感情都是最真的。但是也许就是因为我曾真心对你，所以我觉得我不该嫁给你。在许多地方我们都不合适，将来我们如果真的结合是不会幸福的。
请相信我的选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你是个很好的青年，你将是许多女性追求的对象，我先祝福你，你也别忘了祝福我和大伟。过去一切美好的回忆，从此将深埋我的心底。我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千万不要来找我，大伟是个十足的醋罐子，你如果来找我，我不会原谅你的。这些都是已成的事实，再来找我只有增加自己的痛苦而已。好了，希望你不要骂我是变心的女孩，天底下有许多你料想不到的事。最后谨祝永远积极进取。
青青草
“美丽的谎言！”小兰看完，把信扭成一团投入字纸篓，两颊绵延一阵抽搐，“真想不到，哥哥怎么会这么没有眼光，和这种女孩子交往，唉，真傻，真傻。”于是小兰坐在椅子上开始回想这个女孩子。她实在无法相信，像冯青青这样的女孩也会用情不专，见异思迁！
她原以为冯青青是个很脱俗、很理想化的女孩，她不该这么轻易就抛弃她和哥哥这段感情的：“想不到她是个拜金主义者。眼看那个叫余大伟的男孩要出国了，就和他订婚，难道她就来不及等哥哥毕了业？”小兰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替这一代年轻人把爱情当游戏的态度感到寒心。这时杨祖业从外面回来，衣服扣子也没扣好，披头散发的。他闯了进来在门口处怔立不动，胸部一起一伏很不规律，嘴角好像痉挛般颤动着，心绪的紊乱写在他那一张一翕的鼻孔上。
他对着墙壁上那幅巨画--《蛹之死》呆若木鸡地凝视，喃喃地像说着梦呓：“冯青青，冯青青，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小兰看哥哥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刀割一般难过，她安慰哥哥：“哥哥，如果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你难过有什么用？把她忘了吧，像她那种女孩子不值得你再多想的。”话还没说完，声音都有点喑哑了。
“我不怪她，一点也不！这种事本来就勉强不来的，要两厢情愿。只是她既然不打算和我永远在一起，就应该早一点说，不应该在我动了真感情之后才说，这未免有点残忍。一个人的真感情不是随便可以捡来的！”杨祖业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插入口袋内，他抬起头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小兰，“小兰，你放心，我不会在乎的。现在她离开我既然已是事实，我就会面对现实！希望有一天，我能比余大伟更有出息！”
“这样才对，哥哥，这才像我的哥哥。”话说起来虽然那么轻松，但是痴情的男孩，他怎能轻易忘怀他的这次刻骨铭心的初恋呢？杨祖业坐在床缘上，往日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从在一次画展中认识她，到后来约她去听音乐欣赏、河滨散步、鹭鸶潭划船、青潭游泳，然后感情直线地上升，到了杨祖业有一种不能失去她的感觉为止。冯青青，这样一个令他意醉情迷的女孩，为什么却有一颗善变的心呢？杨祖业把十指插入凌乱蓬松的头发内，他越怕回忆，回忆之门却偏偏敞开着。--大屯山之旅。--蛹之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会赚钱的丈夫。”天哪，你真的找到了。为什么这一字一句都这样清晰？清晰得像一架录音机。
--“大屯山顶建一座青青庵。”--“好哇！你可不能骗我啊，我们勾勾手发个誓。”青青庵！青青庵，到底是谁骗了谁？勾手有什么用？海誓山盟有什么用？骗人的！骗人的！冯青青，你看着，我一定要比余大伟有出息一百倍！我也要出国，拿博士，拿超博士！杨祖业心绪紊乱像柳絮飘散在半空中，一阵风，飘啊，飘啊。一个星期天的中午，赵一风和秦泉都不在家。
小兰带了几个同班的女孩到家里来，一进门就嚷着：“哥哥，快出来帮忙哪！”杨祖业原来只穿了件汗衫在书房对着《高等微积分》发呆，听她这一喊，连忙披上一件外衣，边扣扣子边应着：“来啰！”大门口几个女孩子，有的提水果，有的提大包小包的肉和菜。小兰把手上的一条草鱼在哥哥面前晃了一下：
“今天我们要自己下厨，弄几道菜，好好享受一番。”“好哇，这下我可有口福了。”杨祖业说着，便要去倒茶。“哥哥，不用客气了，都是我的好朋友。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林素卿，这是王玉珍，这是李娟，喏，还有这一位是白熙凤。”她们都笑着和杨祖业打招呼，从她们的样子可以看出来，都还嫩嫩的，不够老练，一眼就让人猜出是大一的学生。杨祖业也没把妹妹的介绍听进去，什么“王”素卿、林“玉珍”的，女孩子都是这种名字，不好记。
不过其中那个叫白什么凤的倒有点特出：削肩细腰，顾盼神飞，婀娜自然，但美而不艳，使她很自然会在同年龄的女孩中显得说不出来的醒目。“玉珍，你来切菜，今天让李娟来表演她拿手的湖南名菜。”小兰在厨房里分配起工作来：“素卿，你来帮我包馄饨。白熙凤，这里没你的事，你陪我哥哥聊聊吧。”那个叫白熙凤的女孩说：“我来切肉好了，大家都做事，我总不能等吃啊！”“不用了，厨房太小，人多反而碍手碍脚，本姑娘今天放你的假。”
杨祖业本来正要进书房，一听小兰说要白熙凤和他聊天，他想了想，便又走了出来：“白熙凤，奉妹妹的命令，我们就来聊吧。”白熙凤听他这样一说，便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纤巧的玲珑贝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哥哥，白熙凤是我们系里辩论队的主将，口才好得很呢，你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小兰在厨房里说。“小兰，你乱讲。我又不是来这里和你哥哥辩论的。”白熙凤向厨房里的小兰抗议。“对了，白熙凤，冒昧地请教一下，你这‘熙凤’两字，是不是和《红楼梦》的王熙凤一样？”杨祖业说。“对了，就是王熙凤的‘熙凤’。”白熙凤笑了，“不过我可不欣赏王熙凤那种女的，那种‘凤辣子’典型，实在让人退避三舍。”
“可是像王熙凤这种女孩，在现实社会里，反而是最能适应的啊。很多人想学都学不来呢。”“话是不错，可是后人给她的结论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算尽了卿卿性命。我想，人还是别精明过分才好。”于是他们便打开了话匣，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白熙凤真不愧是辩论主将，在女孩中像她这样滔滔不绝的，实在不多。但是她给人的印象并不絮聒，相反的，只会让人觉得她很有思想，主观性很强。可是她却懂得在双方短兵相接时让别人几分，而不会伤害到对方。这回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当他们谈到留学生的问题时，竟短兵相接、各不相让了起来。“我将来是准备出国留学，而且我一定会回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所学的正是自己国家所需要的东西。但是我却反对那些认为留学生一定要回国服务的论调。”
杨祖业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承认留学生在国外，同样可以贡献祖国，但是总免不了有隔靴挠痒，搔不到痒处的毛病。何况他们不回来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一回国就表示在外面混不下去，有失面子。”白熙凤说，“我哥哥在美国拿到学位后，起初也曾考虑回国，但是国内却没有适合的工作让他做，所以只好留在美国了，像这种情况也是不得已。”
“这就对了。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要他们回国，必须造成一种环境来容纳他们。只一味地用道德观念来教训他们，却又没地方让他们容身，那就是留学生都回国了，也只是一种浪费！”杨祖业用袖子擦了一把汗，“当前国内最需要的，便是学术独立，国家要培养自己社会所需要的人才，创造一个环境。留学生所学能发挥出来，他们自然乐意回来。所以不论他们将来回不回国，只要忠于自己，恪守自己的岗位，其实都可以。”
“……”白熙凤想要再说什么，可是脑筋已经一片空白，在辩论场中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全消了，于是她忽然两颊绯红，笑了一下：“杨大哥，我说不过你，我认输，但是内心还是不服气。下回有机会，我们再继续好吗？”“好吧，我随时奉陪。不过我认为这不是输赢的问题，只是真理越辩越明。”杨祖业忽然哈哈一笑，“如果只谈辩论技巧的话，你刚才犯了一项辩论中的大忌。”
“对了，”白熙凤想了想，“我不该举我哥哥不回国的理由，那反而是自动倾向你那边了。”“哈哈，知过能改，孺子可教！”杨祖业有些得意地笑了。这时小兰端出一道“辣子肉丁”说：“先生，小姐，开饭啰！”这一顿香喷喷的饭菜，的确可以和外面馆子里媲美，所以小兰说：“如果我是男孩子，我就娶李娟，每顿都有好菜吃。”饭吃完了，小兰又下了命令：“哥哥，你和白熙凤刚才没做事，现在轮到你们去洗碗了。”
“不用啦，我一个人就够了。”白熙凤说着，就去收拾残菜剩饭。“不行，我妹妹的命令就是圣旨，不能不听的。”杨祖业边说边挽起袖子，围上一条围巾：“白熙凤，你抹肥皂粉，我冲水。”洗完了碗，她们便拿出扑克牌来玩，先是玩拱猪，拱了一会儿没意思，就开始嗑瓜子、聊天，女孩子在一起叽叽咕咕地一直到傍晚，她们才告别了杨家兄妹，各自回家。
小兰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问杨祖业：“哥哥，你觉得白熙凤怎么样？”“很不错。”杨祖业顺手捡了一个完整的瓜子嗑了起来。“要不要我给你穿针引线一番？”小兰调皮地看了一眼杨祖业。“这……算了。”杨祖业忽然觉得，今天的一幕，好像是小兰有意安排的，于是有点不悦，“我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男孩。谈一次恋爱已经够我受得了，I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你看，全世界就只有你最痴情。
人家冯青青说订婚就订婚，而你呢，还自以为是情圣，何苦呢？”小兰走向了杨祖业，“白熙凤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脾气我一清二楚。当她不喜欢一个人时，你就是再献殷勤，她也不睬你。但是一旦她喜欢上某一个人，任凭别人怎么破坏，她就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心。现在追她的人少说也有半打，她都不理人家。我真希望她能和你在一起，这是我自私的想法。哥哥，听我的话，趁她还举棋不定时快追，否则等她有了要好的男朋友，你再追就太晚了。
她不是冯青青，她不会见异思迁的。”“唉，小兰，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你是看不惯我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有一天你不幸也像我一样，你才会体会我此刻心情。”杨祖业又想起了往事，便不再说话，默默地走进了书房。小兰在他背后耸耸肩，摇摇头，她想，真的去爱一个人是这么苦吗？或许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