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低沉的轮船启动声仿佛还在耳边,带着海腥味的咸湿海风打在脸上,她呆立在码头边的吵嚷人群里,望着那一艘船一点点远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胸腔中心跳如擂鼓,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一般,令人感到无比的窒息,只能在阴暗中做垂死的吼叫。是为了能否再见而不安吗?是为时风的离去而心痛吗?
不知道,她不知道。
只是涌起强烈直觉的不安。
安子将头上围着精致荷叶纱边的帽子拿下,一头乌黑的长发便散在风中。干净白秀的略显苍白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目光,可谁知这目光下藏着怎样的汹涌。她慢慢转身往回走,随着涌动的人流。高低不平的人的海洋仿佛在掀起一阵阵滔天巨浪,要将她撕碎、吞噬。安子小口喘着气,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数字——昭和12年。
这数字仿佛是某种预感或启示,像午夜中寂静枯燥的时钟滴答声反复敲打着,细细密密地敲击着心门。她感到一阵冷风,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戴上帽子加快了步伐。
……
已经两天了。
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安,连着短短的一天也觉着十分漫长,仿佛度年。可革命本就是漫长的斗争,自己就连这点时间都忍不了吗?她无奈地笑笑,而后在榻榻米上蜷缩起来抱紧双腿。
榻上遗落下一张报纸,上面粗印着黑体的大字——昭和12年,12月13日。下面一行较小的字体:公元纪年1937年。
1937年,中国……如潮水般的信息和记忆在脑海里涌炸开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
不行,就算只有一线生机……她也要去救时风!
安子冲出门外,仓促间只能披上时风送她的雪白狐裘。纯洁的雪一般的白在黑夜中跃动着显得尤为刺眼夺目。当日的最后一艘轮船已经开走,现在方是清晨,码头边还没什么人。她眼尖发现了一艘小船准备开走,急忙冲上前去与船员交涉,费尽口舌才在这运送军需的船中找到了一方阴暗潮湿的位置,她迫不及待地钻进船去,理了理发,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背后的物体上。这艘船,和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国民党政府的所在地。
眼前闪过一幅幅陈旧到泛白的画面,她现在才明白那样的惨烈。几乎能听到嚎叫和痛哭,冰冷刺骨的恐惧如毒舌一般蚕食着理智,有如凌迟。自相遇以来的每一丝一缕回忆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包裹在网中。
编织这网的,是天,是命运。
若说是作茧自缚,也不为过。
她,莫安。知道她的日本名叫安子,却不知道,史上也有一个人叫安子。那是一个爱上中国男人的悲哀的日本女子。
而她现在,将要亲眼看着历史,重演。
……
下了船后便能嗅到扑鼻的腥臭,铺天盖地涌来鲜血与恐惧不安混合的气息。顾不上整理仪容,莫安立刻冲向枪炮齐发的方向。
时风一定在那里保护大家。
所以请等等我。
“总有一天,日本鬼子会得到报应的!”愤怒的高喊过后,响起了枪声和日本人的咒骂声。她心中一颤,凭着求生的本能避过了成群的日军,颤抖着一步三摇晃来到了江边。他说他家门前有一条江,他说他门前有一棵古树,他说他要和她一起相伴终老。
“时……时风!”莫安疯了一般扑向被江水冲上岸来的溺死的尸体,他们的胸前无一不印着可怕的血洞,密密麻麻的,让江水也染上了可怕的深红。那其中,躺着她最爱的人。
她颤抖着将他被浸湿的头移到膝上,他年轻的面孔上仍余有愤恨、无奈和不舍。她用手抚上他的脸,合上他睁大的双眼,蜷缩颤抖着不能自持,心痛啊……好像要碎掉一样的痛啊……
眼泪不知不觉浸满了脸颊,她心痛得竟一字也不能说出口。
时风……我好想你啊……
她佝偻着背,让自己与身下的冰冷紧紧相贴。
如果是梦的话,她宁可永远无眠夜不要做这样的噩梦。
不要再离开她了啊……明明说好了的啊……
日军很快发现了江边朝阳下紧贴的身影,也不仔细看清便招呼起自己的同伙:快!这里还有余孽!话音一落便是此起彼伏的枪声,对着水边一阵猛烈的扫射。她闭上眼向下倒去,身上的窟窿涌出温热的血,就算倒下也与时风脸贴着脸紧紧相拥。
暗红的江水染红了她雪白的狐裘,身旁,抱着孩子的女人尸体睁着大大可怖的眼睛,成百上千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发出无声的痛苦哀嚎,宣告着这里曾发生的惨剧。
晨光微熙,朝阳升起,带着似血的红。
——这是未亡的恨。
——这是未了的情。
——昭和12年,即公元1937年12月13日。
南京大屠杀,死伤人数不可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