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
1995年底,我念初三,王鸿即将大学毕业。一个落寞的傍晚,我刚在班级里准备给王鸿写信谈到辍学的想法。忽然,教室门口有人喊我名字,我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他用有些标准的普通话说他就是王鸿,是来找他妹妹,顺便来看我的。不过,这次顺便的看望却给了我难于言说的鼓励。也许,我准备写作的念头就是从那天萌发出来的,而我们的友谊也是从那天建立起来的。如今,想来,我们最初的友谊只跟文学有关,只跟单纯的幻想和失望有关。我依然记得那些日子,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穿过半个忠门半岛到王鸿老家的情景,那时公路两边的房子没有现在这样高大,人烟也稀少,那些木麻黄,巴士离开后的大量灰尘夹杂在一起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还记得在王鸿老家狭小的房间中,我们谈论着文学,谈论海岛之外的世界,那里是我当时尚未去过的地方,尚未发现的的书页,尚未明白的命运。如今,当我翻阅王鸿那些写到过去的人与事的诗歌时,内心有了莫名的感动。
我至今还保留了我们最初往来的那些文字。我印象深刻的是王鸿的来信行文洒脱,一如1995年年底所见面的那个王鸿。当年王鸿喜欢穿宽松点的衣服,雨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是他那把黑色大雨伞。后来,我在他的诗歌中读到他对一把雨伞的眷恋。当时我已经读到他的那本手工制作的诗集《雨雪集》。说是手工,其实也就只是笔记本,那本破旧的笔记本,却被王鸿亲自绘制了一幅风雨交加的封面,我至今还记得那画面上竟然飞出一对鸿鹄。那拍打的翅膀方向就是远方,不过那远方究竟在哪里呢?而这却是王鸿高中时代的一些诗歌练习。王鸿曾说他一直想要延续了古典诗词中的风雨和白雪。有一年,他跟我自嘲说自己身上有旧文人的特点。后来我读到他的诗句中的意象和修饰方式确实有些过去时代的痕迹,然而这也许在他是自豪的地方,因为他担心现代文明推远了一个人对过去的记忆。也许出于阅读的习惯,在这本最初的诗集中,我喜欢读王鸿写到关于成长的足迹,关于他的初恋、困境,关于他的父母、妹妹以及那些在岁月中迷失的温暖的诗句。王鸿在很早就能够抓到身边的点滴,并能把自己青春的迷惘和憧憬写出来,虽然如今看来是稚嫩的,但对他自己却是真实的、动人的,因为它们蕴含了一个被生活和岁月损害的少年的心灵和抗拒,也许更准确一点说那是一个少年的自传或心事。这些诗歌刚好吻合了王鸿最初给我的印象:清瘦、忧郁、坚定。一如那个雨天,他坚定地走了出去,他多次跟我提到,彩虹就在风雨之后。他说,一个人要懂得抗争命运。也许,现在我有时会想当王鸿走出泥泞的日子后,是否会想起那些不安的片段呢,那些包含愤怒和伤痛的从前呢?而那些就是从前的诗,也可能是所有的诗的源泉。
1996年,王鸿出了第一本诗集,《一棵海边的树》。我第一次全面读到王鸿的作品。之后的十来年,我很少看到他创作的诗歌,有一段时间他投入于歌词创作中,王鸿有个提法认为歌词是诗歌对音乐的一种妥协。我不懂得音乐,也不是很清楚王鸿为何有这个提法,但是,其实王鸿对音乐旋律的追求并不只是在歌词中努力,而他在1996年出版的那本《一棵海边的树》恰恰是处处体现音乐的特点,有时甚至是太追求音乐效果导致诗歌过于唯美,略显拘束。有些作品的名字直接就是带有音乐特征的,比如《午夜,雨声是最抒情的音乐》《1993:歌者与伤》,有几篇作品干脆直接写到当时流行的音乐《涛声依旧》和《晚秋》。也许,我私下想王鸿的这些对音乐的理解的诗篇,依然是带有古典色彩的,那也许是因为王鸿当年依然生活在乡村的原因,也许当年的忠门依然处于封闭、落后中,如今的忠门又是另一番情景,它对应的也许会是另一种表达的方式。或者正是因为这一点,王鸿在此后的几年采用了小说的方式来全景地再现了他所生活的那个忠门。只是我个人仍然期待读到比较深入点的洞察和体悟的,而非那时流于表面的“观感”。
1996年以后王鸿开始努力写作有别于之前的作品,只是他认为的探索并不只是形式上的革新,而是对人内心生活和社会意义的把握,王鸿特别强调个体在社会坐标系中的意义,强调微小的事物在时间中的意义。为此,他进一步深化了所选取的主题,由最初单一的个体的感情,转向对国事、历史的关切,这类题材诸如《追寻一个海的传说》、《回归,姐姐》等等。几乎可能重大的事件都能在王鸿的诗歌中获得印证,这些事件已经不仅仅是社会热点新闻,更是成为诗人对社会关切的重要表现。在《回归,姐姐》诗歌中,王鸿有别于一般人写1997年香港回归的话题,而是转入到一个柔弱女作家萧红的记忆来写。让个体的命运和大时代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一直是王鸿的拿手好戏。而在《回归,姐姐》长诗中,我被这样的句子打动了:
哈尔滨——青岛
上海——武汉
在你没有归期的行程里
只是一个又一个驿站
那种年月,你总把灵魂的归宿
托于一辆走走停停的马车上
——《回归,姐姐》
寥寥数笔,却有力地写出了一个颠沛流离者的形象,这流离不仅仅在于地理上,更在于年月无尽、彷徨不定,仿佛同时也把我们似曾相似的命运也写出来,也许正是这个体的遭遇唤醒了一个民族伤痛的记忆。其实王鸿是善于在历史和文化中找到它试图表达的存在之感和忧患意识,比如他的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是海峡(或者说妈祖文化)。这里妈祖文化不仅仅是他对生存的那片土地的记忆,更是他的一个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诗人试图在一种宗教的大爱中获得安宁,或者是在一种从历史的纷扰中同情并理解个体的不幸遭遇(其实,任何一个主题,只要当你真诚去面对,只要你是真的有所发现,那么它依旧有厚重感和直抵人心的感动)。有时诗人甚至放弃了诗歌音律,放弃了形式之美,直接投入到自白式的赞叹或反思中,不过因为有了历史和宗教文化的依托,这个时期的王鸿的诗歌显得比较厚实,这些诗歌远离了此前低吟浅唱,远离了自哀自怜。也许,这和他个人的际遇有关,当生活的车轮把一个愤怒的青少年推向成熟、沉稳的成年人,他的内心自然就有了某种更为微妙的表达方式,而正是这让一个诗人变得合格、丰富起来。王鸿很早就提到“感慨邃深”“眼界大开“的李后主,喜爱实验先锋的洛夫,不过,也许王鸿真正的学习对象依然是唐诗宋词,是聂鲁达和席慕容。所以,当我读到王鸿的那些抒情诗,即使是即景诗,也写得缠绵、辽远,有时还有某种眷顾中的自足。就是这个时期,王鸿诗歌中那种以“自我”为核心的完善方式渗透了出来,用一种俯视人世沧桑的姿势展露了出来。
不过,相对而言,短暂的平稳时期很快就过去,从王鸿的一首《梦想》的诗句中,我似乎读到他内心的困顿和挣扎,他时常在梦想和失望中左右搏斗。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说。
即便高矗的石碑、堂皇的史册
刻满铭文的铜鼎。更别提英雄的
坟墓——野草不会因之而拒绝生长
可智慧、忧郁的兄长,为什么
你至今还在为梦想歌唱?
每一次日暮途穷,我似乎都听见你
在低语:只有热爱、坚持
与明辨,我们才不会被时间抛弃
那么,
我该用什么来描摹它呢——
一朵开在暗夜的花?
一面展在江心的帆?
一柄埋在废墟里的剑?
一只飞在旋风中的鸟?
或者,
它什么都是——
小孩眼中的玩具?
患者眼中的妙药?
商人眼中的钞票?
政客眼中的权柄?
或者,
它什么都不是——
犹如道不可名,一名就错
犹如禅不可说,一说就破
犹如,这宇宙的秘密、人世的悖论?
——《梦想》
这首诗里有不可阻挡的希望,也有百感交集的挫败,不过它们都被放置在王鸿滔滔不绝的追寻梦想的自问自答中。于是在无处可去的情况下,王鸿把目光转向对记忆的追寻。他写了一系列关于青春的惆怅和迷惘的诗句。
比如《一封未寄出的信》:
这个陈旧的信封上
收件人的名字竟是自己
比如《箫》:
挂在墙上的箫
是段被记忆收藏的音乐
在有些湿润的凝视中
它能把一些逝去的东西
悄悄带回
正是这些看起来脆弱,关注悖论人生的诗句却有了一种直达人心的感动。但是王鸿很快就控制了这种弥漫的情绪化的诗句,他重新调整方向,他不再谈论梦想,不再歌咏欣喜,而是被无边无际的幻灭所包围,在他的一首《焰火》中,诗人写的是盛大的焰火,传达的却是人类挥霍后的灰烬。诗人常常盯着灰烬、零度的雪、残冬、日暮、黑暗,而他所要燃烧的其实是光,要散发的是热(大有古人渴望建功立业的样子)。周边的存在和史书的记载都让诗人显得颇为不宁,因为“悲哀、愤怒和失落,在所难免”(《突变》),因为“我们时常着手错误”(《我们时常着手错误》)等等,诗人既对现实有所期待又对其感到莫名的失望,乃至是厌恶,因为事物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裂变,那些从前的诗意、温柔的部分,早已经转变成“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突变》)。于是诗人的心情常常被压抑成一种“子夜的心情”,某种无法转述的真实,不断倾覆的现实境遇。有意思的是王鸿在写这些苦闷、徘徊不定的诗句时,他同样也写着《子夜的一种情景》,后者在王鸿的诗句中所占的比重较少,但却诚实地传达出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欣喜之情,只是这种个人的欣喜有意无意地掩盖了对他人的关切。有时,我吃惊地发现,在王鸿的诗句中有一种斩钉截铁和温婉哀叹并存的声音,也许是在交汇。王鸿把温婉哀叹的语调留给记忆和个人的遭遇,而把斩钉截铁的声音传给冷漠、惨淡的现实。王鸿笔下的“古典意境”和“文化思考”不过是个道具,它们只是在提供给他一扇窗,为了抚摸类似他自己诗句所云:
原来,不光是你是我
就连一张小小的书签
它也懂得疼,也需要尘世的抚摸
——《偶然疼痛》
虽然每个人抚摸的现实是不一样的,哪怕是正面抚摸还是反面抚摸,也许你触及的是粗粝的一面,也许你触摸的是柔软的部分,但是,一个诗人可贵的地方就是对周边的事物乃至对远方有了某种关切,一种远离自我之后的恳切的关切之情。
然而,就我个人来说,作为一个一般的读者,我依然关切那些简洁、动人的富有音乐性的诗句:
夜已经抵岸,孩子
这是些沉默的生灵
他们启程于召唤之前
停泊于歇息之后
——《启程》
我以为正是类似上面这样富有音乐性的词语在调动了我们审美的感官,让我们可能重新回到由语言所组建的世界中所获得的感触和震撼。实际上,诗歌应当有别于说教,有别于哲学,有别于其他的门类(虽然本质上它们用不同的方式处理了相似的主题),它就应当成为单纯的歌唱或感发。也许正是这单纯的部分在默默地对抗我们僵硬的现实和无常的命运。让我们从中获得了想象力和尊严,获得了对平凡的一日的热爱。
王鸿提到在2011年的一首写南日岛的组诗中多年来对他内心的定位:哲思、存在。在这首十三节组成的长诗中,王鸿从各个角度探讨了诗意的存在以及残酷的伴随。王鸿在标题中特意写到:诗意或残酷。也许,这个标题同样也适用于王鸿自己的大多数作品,那些关于个人不幸的遭遇同样也被他描绘成不安的诗意,同样也被他赋予真善美,同样也被写进王鸿那追求宏大的叙述中。再回到南日岛组诗上来,王鸿说他想要对历史和现状进行贯穿,他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岛屿一个乡镇一种滞后或先进的文化的由来(一如他一再写到的贤良港、湄洲岛),然后借此来覆盖到更广的领域。也许王鸿想要复活一座类似马尔克斯笔下马孔多一样的乡镇,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你的视野和直面现实的能力,也许还意味你的技艺的水平,而这些无论对哪个诗人来说都意味着高度和难度。也许这都是后话。
其实不单单是南日岛需要倾注诗人一生来写,而是所有的乡镇、岛屿、土地都需要你用一辈子去触摸,也许你所有的触摸还可能只是一小片叶子、一棵树、一朵无名花、一条船、一张破旧的渔网,等等,我更愿意相信正是这点滴复原了一座岛屿、一种生存,也可能是这些点滴让我们找到更准确通往事物本质的道路。我私下想,诗歌之所以离开涂鸦走向经验,其中最重要的地方可能就在于人类对自己的发现,只是这个发现中的自己已经不仅仅是那个自然性的自我,同时更重要的是那个已经把自我放置在更广的背景上,那涉及时间、社会、良知、爱和牺牲。我想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也许扯得太远,也许当你在某天的某一个时刻偶然翻阅王鸿的诗句并为其动容,这一动作本身意味着你的人生经验和他有了某种契合和互动的地方。
2011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