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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但是当她刚一出去,他立刻就起来了,用门钩扣上房门,解开拉祖米欣不久前拿来,又重新包起来的那包衣服,动手穿了起来,怪事:好象他突然变得十分镇静了;既不像不久前那样精神错乱,胡言乱语,也不像最近这段时间那样失魂落魄,惊恐异常,这可以说是一种奇怪的,突然到来的镇静的最初瞬间,他的动作毫无差错,目的明确,表现出他有某种坚定的意念,“今天,就在今天!……”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过他还是明白,他还很虚弱,但极度的精神紧张,使他变得镇静和下定决心的精神紧张,当然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不过他希望自己不至于跌倒在街上,他全身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想了想,把钱都装进了衣袋,一共是二十五卢布,然后他又拿了那几个五戈比的铜币,那是拉祖米欣拿去买衣服的十个卢布找回的零钱,然后他轻轻取下门钩,从屋里出来,缓缓走下楼梯,朝大敞着的厨房门里面张了一眼:娜斯塔西娅背对着他站着,弯下腰,正在吹女房东的茶炊,她什么也没听到,但是谁能想到他会出去呢?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街上。

时间已经八点钟了,红日西沉,仍然那么闷热;然而他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恶臭难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的头微微眩晕起来;他那双发红的眼神里和白中透黄,十分消瘦的脸上,却昭示出某种奇怪的旺盛精力,他不知道,也没想过要到哪里去;他只明白一点:“这一切必须在今天结束,一下子结束它,立刻;否则他决不回家,因为他不愿这样活下去,”怎么结束?用什么办法结束?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愿去思考它,他驱除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个想法在折磨他,他只是感觉到,而且知道,必须让一切都发生变化,不是这样变,就是那样变,“不管怎么变都行”,他怀着绝望的,执拗的自信和决心反复说。

由于以前形成的习惯,他顺着从前散步时通常走的那条路径直往干草广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广场,在一家小铺门前,马路上站着一个身背手摇风琴的黑发年轻流浪乐师,正在弹着一首十分动人的抒情歌曲,他为的是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个姑娘伴奏,她约摸有十四,五岁,打扮得像一位小姐,穿一条钟式裙,肩上披着披肩,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着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声音演唱那首抒情歌曲,声音显得有点发抖,然而相当悦耳和富有感染力,默默期待着小铺子里会有人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科利尼科夫停下来,站在两三个听众身边,听了一会儿,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放到姑娘的手里,她正唱到最动人的高音上,突然停住不唱了,歌声猝然中断,她用尖锐的声音向摇琴的乐师喊了一声“够了!”于是两人慢慢往前,向另一家小铺子走去。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问起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摇手摇风琴的乐师身旁的过路行人,那人已不算年轻了,看样子倒是像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居然吃了一惊,“我爱听,”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不过看他的神情,却好象根本不是在谈街头卖唱,“在寒冷,阴暗,潮湿的秋天傍晚,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行人的脸色都白得发青,面带病容,这时候我爱听在手摇风琴伴奏下唱歌;或者是在没有风,潮湿的雪直接从天上飘落的时候,那就更舒服,您明白吗?透过雪花,煤气路灯闪闪烁烁……”

“我不明白……对不起……”那位先生含糊不清地厌烦说,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问题和奇怪的神情吓坏了他,他赶快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朝前走,来到干草广场的一个拐角上,正是那天跟莉扎薇塔谈话的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就是在这儿摆摊做生意的;但是这时候他们不在这儿,认出这个地方以后,他站住了,往四下里望了望,问一个正在面粉店门口打呵欠,身穿红衬衣的年轻小伙子:

“不是有个市民在这个拐角上做生意吗,与一个女人,跟他老婆一起,不是吗?”

“各式各样的人都在做生意,”小伙子傲慢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太高兴回答说。

“你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礼的时候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你是不是扎拉斯基人?哪个省的?”

小伙子又诡秘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大人,我们那儿不是省,是县,我兄弟出门去了,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请您原谅,大人,多多包涵。”

“关于上面是个小饭馆吗?”

“是个小饭馆,有弹子台;还有漂亮女人……好极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穿过广场,看见那边拐角上密密麻麻站着一群人,全都是乡下人,他挤进人最多的地方,紧紧盯盯那些人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所有人说话儿,但是乡下人都不答理他,大家都东一伙西一簇地挤在一起,互相小声交谈着,乱哄哄的,只是不知在谈什么,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往右转弯,在人行道上朝B大街那个方向走去,过了广场,他便走进了一条小胡同……

以前他也经常经过这条很短的小胡同,胡同拐一个弯,从广场通往花园街,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心里烦闷的时候,总是很想到这一带来溜达溜达,“好让心里更加烦闷”,现在他到了这条胡同,什么也不去想,这儿有一幢大房子,整幢房子里都是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这些酒馆,饭店里常常跑出一些穿得像去“邻居家串门儿”的女人……不包头巾,只穿一件连衫裙,她们一般只在人行道上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在底层入口处旁,成群地挤在一起,从入口走下两级台阶,就可以进入各种娱乐场所,这时便从其中一个娱乐场所里正传出一阵阵喧闹声,在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吉他声叮叮咚咚,有人在唱歌,笑语喧哗,十分快活,一大群女人挤在门口;有的坐在台阶上,另一些坐在人行道上,还有一些站在那里闲扯,旁边有个喝醉了的士兵,嘴里叼着支香烟,粗野地高声骂着街,在马路上闲荡,看来是想去什么地方,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却想不起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和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对骂,还有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横躺在街道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一大群女人身旁站了下来,她们用嘶哑的声音交谈着;她们都穿着印花布连衫裙和山羊皮的皮鞋,都没包头巾,有一些显得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也有十六,七岁的,几乎个个的眼睛都被打伤了。

不知为什么,下边的歌声和喧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可以听到,那里,就夹杂在一阵阵哈哈大笑和尖叫声中,在尖细的假噪唱出的雄壮歌曲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正用鞋后跟打着拍子,拼命地跳舞,他更也全神贯注,阴郁而若有所思地听着,在门口弯下腰来,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穿堂里面张望。

你呀,我漂亮的岗警呀,

你别无缘无故地故意打我呀!……

歌手尖细的歌声婉转动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很想听清唱的是什么歌,似乎全部问题都聚集于此了。

“我到底是不是要进去呢?”他想,“他们在哈哈大笑,因为喝醉了,怎么,我要不要也喝它个一醉方休呢?”

“不进去吗,亲爱的老爷?”女人中有一个用相当响亮,还没有完全嘶哑的声音问,她还显得年轻,甚至不难看,……可以说是这群女人中唯一的一个。

“瞧,你真漂亮啊!”他稍稍直起腰来,看了看她,欣喜地回答说。

她嫣然一笑;她很居然爱听恭维话。

“您也挺漂亮啊,”她说。

“您多瘦啊!”另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难道刚从医院出来吗?”

“这不好像都是将军的女儿,不过都是翘鼻子!”突然一个微带醉意的乡下人走过来,插嘴说,他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丑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瞧,好快活啊!”

“既然都来了,就进去吧!”

“是要进去!很高兴进去!”

他随即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往前走去。

“喂,老爷!”那女人在后面娇娇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

她居然感到不好意思了。

“亲爱的老爷,我原意永远高兴陪您玩几个钟头,可这会儿不知怎的在您面前却鼓不起勇气来,可爱的先生,请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行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随手掏出几个铜币:三枚五戈比的铜币。

“啊,您这位老爷心肠多好啊!”

“您叫什么?”

“您就叫杜克莉达吧。”

“不,怎么能这样呢,”突然那群女人里有一个对着杜克莉达摇摇头,喃喃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能这样跟人家要钱!要是我是他的话,我会臊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奇地望望那个说话的女人,这是个有麻子的女人,三十来岁,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上嘴唇也有点肿了,她安详而又严肃地说,责备杜克莉达。

“我是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边往前走,边想,“我是在哪儿看到过,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临刑前一小时或者说过,或者是想过,如果他必须在高高的悬崖绝壁上活着,而且是在仅能立足的那么狭窄的一小块地方站着,……四周却是万丈深渊,一片汪洋,永久的黑暗,永久的孤独,和永不停息的狂风暴雨,……而且要终生站在这块只有一尽见方的地方,站一千年,永远站在那里,……他也宁愿这样活着,而不愿马上去死!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多么正确的实际的真理!人是卑鄙的!谁要是为此把人叫作卑鄙的东西,那么他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他然后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噢,‘水晶宫,不久前拉祖米欣谈到过’水晶宫,不过我到底想干什么?对了,看报!……佐西莫夫暗暗说,在报上看到过……”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宽敞的,甚至颇为整洁的饭店,问道,这家饭店有好几间房间,不过相当空,并且此时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稍远一点儿的一间屋里坐着一伙人,一共有四个,在喝香槟,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扎苗托夫也在他们中间,不过,从远处看,看得相当模糊。

“管他去!”他暗暗想。

“要伏特加吗?”跑堂的问。

“给来杯茶,你再给我拿几份报纸来,旧的,从五天前一直到今天的,都要,我会给你几个酒钱。”

“知道了,这是今天的报纸,要伏特加吗?”

旧报纸和茶都拿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慢慢坐下,翻着找起来:“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呸,见鬼!啊,这儿是新闻:一个女人摔下楼梯……一市民因酗酒丧生……沙区发生火灾……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哦,会都在这里了……”

他最后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于是看起来了;一行行的字在他眼中跳动,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消息”,并贪婪地在以后几期报纸上寻找最新的补充报道,他翻报纸的时候,由于焦急慌乱,因此手在发抖,这时突然有人坐到他这张桌子这儿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还是那个样子,戴着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并且挂着表链,搽过油的乌黑的鬈发梳成分头,穿一件很考究的坎肩,只是常礼服却穿旧了,衬衫也不是新的,他心情愉快,甚至是十分愉快而又温和地微笑着,因为喝了香槟,因而他那黝黑的脸稍有点儿红晕。

“怎么!您在这儿?”他困惑不解地说,那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是老相好似的,“昨天拉祖米欣还对我说,您一直昏迷不醒,这真奇怪!要知道,我去过您那儿……”

拉斯科利尼科夫知道他准会过来,他把报纸放到一边,转过脸来,面对着扎苗托夫,他嘴唇上挂着冷笑,在这冷笑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怒的不耐烦神情。

“这我知道,知道您去过,”他肯定地回答,“听说过,您找过一只袜子……您知道吗,拉祖米欣非常喜欢您,他说,您和他一道到拉维扎,伊万诺芙娜那儿去过,谈起她的时候,您竭力向火药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记得吗?这些怎么会不明白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是吗?”

“他那可真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火药桶吗?”

“不,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现在过得挺不错啊,扎苗托夫先生;到最快活的地方来,不用花钱!刚才是谁给您斟的香槟?”

“我们……喝了两杯……又给斟上了吗?”

“这是酬劳嘛!您拥有所有一切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没关系,没关系,心地善良的孩子!”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补上一句,“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气,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老太婆的那个案子里,您那个工人用拳头捶米季卡的时候,同样也是这么说的。”

“可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也许比您知道得还多。”

“您这人真有点儿奇怪……大概,还病得很厉害,您不该出来……”

“您真的觉得我怪吗?”

“是的,怎么,您是在看报吗?”

“是在看报。”

“有很多关于火灾的消息。”

“不,我不是在看火灾的消息,”这时他神秘地看了看扎苗托夫;讥讽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变了形,“不,我不是看火灾的消息,”他对扎苗托夫眨了眨眼,接着说,“您承认吧,可爱的青年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消息,是吧?”

“根本不想知道;我不过这么问问,难道不能问吗?您怎么总是……”

“喂,您是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是吧?”

“我读过中学六年级,”扎苗托夫神情有点儿庄严地说。

“六年级!唉,你呀,我的小宝贝儿!梳着分头,戴着镶宝石的戒指……是个有钱的人!嘿,一个多可爱的小孩子呀!”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着扎苗托夫的脸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扎苗托夫急忙躲开了,倒不是觉得受了侮辱,而是大吃一惊。

“嘿,您多怪啊!”扎苗托夫神情又十分严肃地又说了一遍,“我觉得,您一直还在说胡话。”

“我说胡话?你胡扯,小宝贝儿!……那么,我很怪吗?您觉得我很有意思,是吗?有点儿反常?”

“有点儿异常。”

“是不是谈谈,我在看什么,找什么?瞧,我叫他们拿来了这么多的报纸!可疑,是吗?”

“好,您请说吧。”

“你把耳朵竖起来了吗?”

“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等以后再来告诉您,竖起来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是:‘供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您审问,……这就对了!那么我招供,我看的是,嗯,我关心的是……我找的是……我寻找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眯缝起眼来,等待着,“我寻找的是……而且就是为此才到这儿来的……谋杀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的消息,”末了,他几乎把自己的脸紧凑到扎苗托夫的脸上,低声耳语似地说,扎苗托夫凝神注视着他,一动也不动,也没把自己的脸躲开,后来扎苗托夫觉得,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们之间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分钟,足足一分钟,他们俩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您看这些消息,那又怎样呢?”扎苗托夫疑惑不解而且不耐烦地高声说,“这关我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那样悄悄地接下去继续说,对扎苗托夫的高声叫喊丝毫不动声色,“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你们在办公室里谈论起她来的时候,我昏倒了,怎么,现在您明白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您明白了吗?”扎苗托夫几乎是惊吼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呆板而又严肃的脸霎时间起了变化,忽然又像刚才那样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仿佛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顿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瞬间,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当时的情景: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他们在门外破口大骂,要破门而入,他却忽然想对他们高声大喊,和他们对骂,向他们伸舌头,逗弄他们,嘲笑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不是疯子,就是……”扎苗托夫脱口而出,但立刻住了嘴,仿佛有个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令他吃一惊。

“就是?就是,什么?嗯,那是什么?喂,请说啊!”

“没什么!”扎苗托夫气呼呼地说,“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两人都默默不语,在一阵忽然爆发的狂笑之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陷入沉思,变得忧郁起来,他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仿佛他把扎苗托夫完全忘了,沉默持续了相当久。

“您怎么不喝茶呢?茶要凉了,”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突然看了看扎苗托夫,好像想起了一切,仿佛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他的脸上又立刻恢复了一开始时那种嘲讽的神情,他继续喝茶。

“现在发生了不少这种欺诈案件,”扎苗托夫说,“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莫斯科捕获了一伙制造伪币的罪犯,那是一个集团,他们伪造债券。”

“哦,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平静地回答,“这么说,照您看,这是些骗子了?”他冷笑着添上一句。

“怎么不是骗子呢?”

“这些人吗?是孩子,布兰别克,而不是骗子!有整整五十个人为了这个目的而结成了一伙!难道能这样吗?有三个就已经太多了,并且还得互相信任,对别人比对自己还要相信!只要有一个喝醉了,说漏了嘴,那就全部都完了!布兰别克!雇了些靠不住的人在各个银行办事处兑换债券:这种事情能随便碰到个人就让他去干吗?好,即使这些布兰别克成功了,就算每人都换了一百万卢布,那么以后呢?一辈子怎么办?每个人这一辈子都得取决于别人是否会走漏风声!这样还不如上吊,倒还干脆!可他们却连兑换都不会:有一个才在办事处里兑换了五千卢布,手就发抖了,点完了四千,还有一千,不点就收下了,相信不会有错,只想揣到口袋里,赶快逃走,于是就引起了怀疑,因为有一个傻瓜,一切全都毁了!难道能这样干吗?”

“双手发抖吗?”扎苗托夫随声附和说,“不,这是可能的,不,这我完全相信,完全相信这是有可能的,有时是会经受不住的。”

“经受不住?”

“您会经受得住?不,我可受不了!为了一百卢布赏金去干这么可怕的事情!拿着假债券去……去哪里?……去银行办事处,然而那里的人识别债券,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不,我准会心慌意乱,您却不会发慌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又很想“伸出舌头来”,一阵寒颤掠过他的背脊。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干,”他从老远开始谈起,“要是我,我就这样去兑换:最先拿到的那一千卢布,要翻来覆去点四遍,每张钞票都要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再去点另外那一千;先从头点起,点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对着亮处看看,再把它翻转过来,又对着亮处看看,……是不是假的呢?‘我,就说:’我不放心:我有个女亲戚,前两天因为收下了一张假钞票,白丢了二十五卢布,还要编个故事,叙说一遍,等到开始点第三叠一千的时候,……不,对不起:我好像觉得,在那第二叠一千里,点到七百的时候,数得不对,我开始怀疑,于是丢下这第三叠一千,又去点第二叠,……五千卢布都是这样点法,等到都点完了,又从第五叠和第二叠里各抽出一张钞票来,对着亮处看了又看,又觉得有点可疑,请给换一张,……折腾得那个办事员疲惫不堪,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我打发走!等到终于都点清了,走出去了,却又把门打开……啊,对不起,我又转回来,问个什么问题,要求得到解释,……要叫我,就这么干!”

“嘿”,您说了些多么可怕的话!“扎苗托夫笑着道,”不过这只是说说而已,真的干起来,您准会出差错,我跟您说,照我看,干这种事,别说是您我,就算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用不着到远处去找,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我们地区里有个老太婆给杀害了,看来是个玩命的家伙,大白天,不顾一切危险,豁出命来干,只是靠奇迹才能侥幸逃脱,……可是他的手还是发抖了:没有能偷走所有财物,没能经受住;从案情就可以看出……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请您去抓住他吧,现在就去!”他高声叫喊,幸灾乐祸地激怒扎苗托夫。

“有什么呢,一定会抓到的。”

“谁去抓?您吗?您抓到他吗?您会累得筋疲力尽!你们所期望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会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不是吗?本来没有钱,这时突然大手大脚地花起来,……怎么会不是他呢?那么,就这一点来说,你们准会上这个小孩子的当,假如他想这么干的话!”

“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们总是这么干的,”扎苗托夫回答,“他们豁出命来,阴险地杀了人,后来立刻就在酒馆里落入法网,就是在他们大手大脚挥霍的时候捕获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狡猾,您肯定不会进酒馆了,不是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凝神看了看扎苗托夫。

“看来您是得寸进尺,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干了?”他相当不高兴地问。

“倒是十分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太认真了。

“十分想吗?”

“很想。”

“好吧,我会这样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又忽然把自己的脸凑近扎苗托夫的脸,又凝神注视着他,又是那样低声耳语,以致扎苗托夫这一次甚至抖动了一下,“要叫我,就会这么办:我会拿了钱和东西,一离开那儿,哪里也不去,立刻就会去找一个荒芜僻静的地方,那儿只有一道围墙,差不多一个人也没有;……找一个菜园或者这一类的地方,事先我就会看中那个地方,这个院子里有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大石头,就在一个角落上,围墙旁边,或许从盖那幢房子的时候起就放在那儿了;我会搬开这块石头,……石头底下一定有一个坑,……我会把全部这些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把东西放进去以后,我会再把石头推回去,放得跟原来一个模样,再用脚把土踩实,然后走开,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会去取它,……哼,您去找吧!钱虽然曾经有过,可是全部花光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什么也几乎是低声悄悄地说,而且不知为什么忽然从拉斯科利尼科夫身边挪开一些,拉斯科利尼科夫两眼炯炯发光;面色白得可怕;他的上嘴唇抖了一下,轻轻跳起来,他尽量俯身凑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动起来,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样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不能控制自己,一句可怕的话,就像那时候门上的门钩一样,在他嘴里一个劲儿地跳动着:眼看就要冲出来了;眼看就要控制不住,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如果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又马上醒悟了。

扎苗托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桌布一样,他笑了笑,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

“难道这可能吗?”他用牵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您承认了吧,您相信了?是吧?不是吗?”

“根本不信!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匆忙说。

“终于落网了!小麻雀给捉住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可见从前您相信过,不是吗?”

“根本不是!”扎苗托夫大声叫嚷,明显发窘了,“您就是为了让我上当受骗,故意吓唬我吗?”

“这么说您不相信吗?那时候我从办公室出去以后,你们背着我讲了些什么?我晕倒以后,火药桶中尉干吗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对跑堂的叫了一声,同时站起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总共三十戈比,”跑堂的一边跑过来,一边回答。

“再给二十戈比小费,瞧,多少钱啊!”他把那只拿着钞票的,发抖的手伸到扎苗托夫跟前,“红的和蓝的,一共二十五卢布,打哪儿弄来的?哪儿来的这身新衣服?因为您是知道的,我以前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可能已经问过女房东了……好,够了!Assezcausé!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他走了出去,由于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使他浑身都在发抖,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同时还有一部分抑制不住的高兴,……不过他神情阴郁,十分疲倦,他的脸扭歪了,仿佛刚发过什么病似的,他更累了,他曾经恢复了精力,现在精力突然衰退了,随着他受到第一次刺激,随着第一次感到气愤,随着这种气愤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急速衰退了。

只剩下扎苗托夫一个人以后,他又在那个地方沉思默想地坐了很久,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意中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件凶杀案的某一点的想法,并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个笨蛋!”最后他确定。

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打开到街上去的门,突然就在台阶上迎面碰到了正走进来的拉祖米欣,两个人甚至只隔一步远,却谁也没看到谁,所以几乎撞了个头碰头,他们彼此用目光打量对方,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欣奇怪极了,但是突然,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闪发光。

“哈,原来你在这儿!”他扯着嗓子大叫,“从床上下来,跑了!我到处找他,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去过了!为了你,我差点儿没把娜斯塔西娅狠打一顿……可是瞧,他在哪里!罗季卡!这是什么意思?把实话全部说出来!你说老实话!听见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全都让我烦死了,我想独个儿待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安详地回答。

“独自个儿?在你还不能走路,脸还白得像麻布一样,呼吸还很困难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干什么了?立即说出来!”

“让我走!”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想从他身旁过去,这可把拉祖米欣惹火了: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竟然敢说:让我走,你知道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吗?我要一把抱住你,把你捆起来,夹在腋下把你弄回家里去,锁起来!”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轻地,看来已经完全平静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不愿领你的情吗?何苦偏要施恩于……根本不领情的人?对你的关心,他觉得根本无法忍耐,对这样的人,你何苦偏偏要关怀备至?在我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找到我?说不定我倒很高兴死呢?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烦死了!你真愿意折磨人吗?请你相信,你这样做的确严重妨碍了我恢复健康,因为这是在不断地惹我生气,为了不惹我生气,佐西莫夫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也别管我了!最后,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强迫我,不让我自由行动?难道你看不出,我现在说话,神智是完全清醒的吗?我求求你,请你指导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不再和我纠缠,不再为我做什么好事?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行为恶劣吧,不过请你们大家都不要管我,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们大家都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

他一开始说话是平心静气的,事先就感到把满腔恶毒的怨气发泄出来的那种轻松,可是到末了,却气得发狂,上气不接下气,跟不久以前和卢任说话时一样了。

拉祖米欣呆了一会儿,想了想,放开了他的手。

“你滚,见鬼去吧!”他轻轻地说,几乎是陷入深思,“等等!”拉斯科利尼科夫正要走,他又突然大叫起来,“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所有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只会空谈和吹牛的家伙!只要你们一遇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唠唠叨叨,嘀咕个没完!就嘀咕起来,也是剽窃别人的词句,在你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全都是用鲸蜡膏做成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浆!你们当中的人,我一点也不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引人注目的就是,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等……一……等!”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要走,他更加狂怒地大喊一声,“你给我听完!你知道,为庆祝我迁入新居,今天有人来我家聚会,也许现在已经来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刚跑回去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令人讨厌的傻瓜,不是愚蠢透顶的傻瓜,不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个聪明小伙子,可是你是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今天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坐一个晚上,总比白白地磨破鞋底要好些,既然你已经出来了,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把软绵绵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有……喝杯茶,和朋友们聚会……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那样也还是跟我们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去,那么你去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忍不住大声吼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不去?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对这种事,你什么也不懂……我像这样跟人吵架,吵得谁也不理谁,已经有上千次了,可后来又和好如初……感到羞愧了,就又去找人家!那么你记住,波钦科夫的房子,三楼……”

“为了得到施恩于人的快乐,您大概想让人揍您一顿吧,拉祖米欣先生。”

“揍谁?揍我!只要有人胆敢这么想一想,我就扭掉他的鼻子!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住宅里……”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就走了。

“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来!”拉祖米欣对着他的背影叫喊,“不然你……不然我就不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等等,喂!扎苗托夫还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见到了?”

“见到了。”

“说话了?”

“说了。”

“谈些什么?唉,去你的吧,请别说了,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什金的住所,一定别忘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处拐了个弯,拉祖米欣沉思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挥了挥手,走进屋,但是在楼梯当中又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是出声地继续想,“他说话倒是有理智的,可仿佛……要知道,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好像觉得,佐西莫夫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用手指敲了敲前额,“嗯,如果……唉,现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呢?可能会淹死的……唉,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利尼科夫,但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吐了一口,快步回到“水晶宫”去,赶紧去问扎苗托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走上×桥,站到桥当中的栏杆旁边,用两个胳膊肘靠在栏杆上,举目远眺,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已衰弱到这种程度,好容易才来到这儿,他想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或者就躺到街上,他俯身对着河水,无意识地望着落日最后一抹粉红色的反光,望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渐渐变暗的一排房屋,望着左岸沿河大街某处顶楼上远方的一个小窗户,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突然照到小窗子上,于是它闪闪烁烁,好似在火焰中一般,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黑的河水,好像在仔细端详它,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儿在他眼里旋转起来,房屋似乎在动,行人,沿河大街,马车……这一切都在四周旋转,跳起舞来,突然他颤抖了一下,或许是一个奇怪的,怪模怪样的幻象才使他没有再一次昏倒,他感觉到,有人站到了他身旁,就站在他右边,紧靠着他;他看了眼……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妇女,头上包着头巾,椭圆形的脸又黄又瘦,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微微发红,她直盯着他,但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看出有人站在那里,突然她用右手撑着栏杆,抬起右脚,越过栅栏,然后又把左脚跨过去,纵身跳进运河,肮脏的河水向四面让开,转瞬间就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是一分钟后那个投水的女人又漂了上来,随着奔流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没入水中,背脊朝上,已经弄乱了的,鼓胀起来的裙子,像个枕头露在水上。

“有个女人投河了!有个女人投河了!”几十个声音在喊;人们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人,桥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聚了一大群人,从后面推他,挤他。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呀!”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天哪,救命啊!善良的人们,把她拉上来呀!”

“船!弄条小船来!”人群中有人在喊。

但是船已经不需要了:一个警察沿着斜坡的台阶跑到河边,脱掉大衣和靴子,跳下水去,没费什么事:河水已经把溺水者冲到离斜坡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他的一个同事伸给他的长竿,投水的女人马上给拉了上来,把她放到了斜坡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醒过来了,欠起身,坐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响,毫无意义地用双手在湿淋淋的裙子上乱抓了一阵,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天哪,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哭着道,她已经站在阿芙罗西尼尤什卡身边了,“前两天她也想上吊,从绳子上把她给救下来了,这会儿我正上小铺里去买东西,留下个小姑娘看着她,……瞧,又出了这种罪过的事!她是个普通平民,天哪,我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住在附近,从边上数起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儿……”

人群渐渐散了,两个警察还在照看着投水的女人,有人喊了一声,提到了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着一种奇怪的漠不关心的心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觉得厌恶了,“不,讨厌……水……不值得,”他自言自语,“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补上一句,“没什么好等了,这是什么,警察局……扎苗托夫为什么不在办公室?九点多钟办公室还在办公……”他转身背对着栏杆,朝四周看了看。

“那么怎么样呢!走吧!”他坚定地说,于是从桥上下来,往警察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空虚,麻木,他什么也不愿想,就连烦恼也消失了,刚刚他从家里出来,准备“结束一切!”的时候,曾经精力充沛,现在精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酷。

“有什么呢?这也是一条出路!”他在沿河大街上悄悄地,无精打采地走着,心里想,“我还是要去结束掉,因为我期望结束……不过,这是出路吗?反正一样!一俄尺的空间是会有的,……嘿!不过,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是个结局吗?我去告诉他们,还是不说呢?哎……见鬼!再说,我也累了:赶快在什么地方躺下,或者坐下吧!最丢人的是,太愚蠢了,对这我一点也不在乎,呸,有些多么愚蠢的念头钻进我脑子里来了……”

去警察局,得一直走,在第二个转弯处往左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远了,但是走到第一个转弯处,他站住了,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胡同,绕道走,穿过两条衔,……或许是毫无目的,可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赢得时间,哪怕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看着地下,忽然仿佛有人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前,就站在大门旁边,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再也没来过这儿,也没经过这儿。

一种无法抵抗,也无法解释的愿望吸引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了右手的第一个入口,沿着那道熟悉的楼梯上四楼去,又窄又陡的楼梯很暗,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站下来,好奇地往四下里看看,第一层楼的平台上,窗子上的窗框完全拆下来了,“那时还没拆”,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在那儿干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重新油漆过了;这么说,要出租了,”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这儿!”他感到疑惑不解:这套住房的门大敞着,里面有人,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这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他走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屋里。

这套房子也重新装修过了;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使他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他将要看到的一切都会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许,就连那两具尸体也仍然躺在那儿的地板上,而现在是:空徒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真有点儿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到窗台上。

一共有两个工人,两个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他们正在往墙上糊着带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以取代以前那些已经又旧又破的黄色墙纸,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把墙纸换掉;他怀着敌意看着这些新墙纸,好像因为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而感到可惜。

两个工人显然是耽搁了些时间,现在正匆匆卷起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出现几乎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双手交叉,坐在那儿侧耳细听。

“她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些的对那个年轻的说,“一大早就来了,打扮得好漂亮啊,我说:‘你干吗在我跟前装腔作势,我说,’你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作什么?‘我想,她说,’季特,瓦西利耶维奇,我期望从今以后完全听你的,瞧,原来是这么回事!嘿,她打扮得那个漂亮啊:完全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杂志上的画片!”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什么?”那个年轻的问,他显然是在向“叔叔”请教。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一些图画,彩色的,每星期六都邮寄给这儿的裁缝,从外国寄来的,上面教人怎样穿才时髦,有男人的,同样也有女人的,也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多半画成穿着腰部打褶的大衣,女人嘛,老弟,那上面画的,都是给女人做衣服时做样子用的,别提多么好看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啊!”那个年轻的心驰神往地高声叫道,“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我的老弟,什么全都有,”那个年纪大些的教导似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往另一间屋里走去,从前,箱子,床和抽屉柜摆在那间屋里;屋里没有家具了,他觉得这间房间非常小,墙纸还是原来的;墙角落里,墙纸上清清地显示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回到窗前,年纪较大的工人斜着眼睛瞅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来,走进穿堂,按了一下门铃,还是那个门铃,还是同样的白铁皮的响声!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心听了听,记起了一切,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可怕,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的心情,铃声每响一下,他就打一个冷颤,但是他却觉得越来越高兴了。

“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跟前,大声喊,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走进房门。

“我想来租房子,”他说,“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会来租房子;再说,您该跟管院子的一道来。”

“地板已冲洗过了;要油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以前有一大摊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工人不安地问。

“我吗?”

“是的。”

“你想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里会告诉你。”

两个工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我们该走了,已经很迟了,咱们走,阿廖什卡,得把门锁上,”那个年纪较大的工人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淡然地回答,说罢最先走了出去,慢慢下楼去了,“喂,管院子的!”走到大门口,他叫了一声。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在看着过路的行人;站在那儿的是两个管院子的,一个妇女,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另外还有几个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接朝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两个管院子的当中的一个问。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

“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里有人吗?”

“有。”

“副局长在那里?”

“那时候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回答,站在他们旁边,陷入深思。

“他来看房子,”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工人走近前来,说道。

“什么房子?”

“就是我们在那里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说:‘为什么把血冲洗掉了?他说:’这里以前发生过凶杀案,可我来租这套房子,还动手去拉门铃,差点儿拉断了,他还说,咱们到警察局去,在那里我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纠缠不停。”

管院子的皱起眉头,疑心地上上下下打量拉斯科利尼科夫。

“您是什么人?”他语气更严厉地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住在希利的房子里,就住在这儿的一条小胡同里,离这儿很近,十四号房间,你去问问管院子的……他认识我,”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儿懒洋洋地,若有所思,他没有转过脸去,一直凝神看着渐渐暗下来的街道。

“您为什么到那套房子里去?”

“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把他抓起来,送到警察局去吧?”那个小市民忽然插进来说,可是马上就住了声。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头斜着眼睛瞅瞅他,把他细细观察了一下,还是那么轻轻地,懒洋洋地说:

“咱们走吧。”

“带他走!”小市民鼓起勇气接着,“他为什么老是想着那件事,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他是不是也喝醉了,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工人嘟嘟囔囔地说。

“您有什么事?”管院子的又高声叫嚷,他当真发火了,“你干吗纠缠不停?”

“您怕去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无讥讽地对他说。

“怕什么?你干吗纠缠不休?”

“无赖!”那个女人叫了一声。

“跟他扯什么,”另一个管院子的大声囔,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滚!……果然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猛一下子把他推到了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差点儿跌了个倒栽葱,但是没有倒下去,他挺直身子,默默地望了望那些看热闹的,于是往前走去。

“这人真奇怪,”那个工人说。

“现在人都变得古怪了,”那个女人说。

“还是该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那个小市民添上一句。

“不用理他,”那个身材魁梧的管院子的人毅然地说,“完全是个无赖!看得出来,他就是要找碴儿,你一理他,肯定摆脱不了了……我们知道这种人!”

“那么,去,还是不去?”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一边在十字路口马路当中站下来,朝四下里望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人说出最后一句具有决定意义的话,可是哪里都没有反应:一切都像他脚下的石头一样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只是对他一个人来说,是死气沉沉的,只是对于他一个人……突然,远处人声嘈杂,离他二百步远,街道尽头,可以看到,在愈来愈深的黑暗中有一群人,他听到了谈话声,呼喊声……人群中停着一辆马车……微闪的灯光在街道中闪闪烁烁,“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往右一拐,朝人群那里走去,他仿佛要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想到这儿,不禁冷笑一声,因为关于去警察局的事,可能已经作出了决定,他清醒地知道,一切立刻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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