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围的人太好了。好得我几天来一直处于感动之中。可是,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就会有好中差。
在我躺在机场的日子里,我也听到过一些不和谐的新闻。
当人们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除了痛苦以外,还是比较冷静的。在最初的时候,人们首先审视的是生命,自己的、亲人的,以及周围能够接触到的生命,在自己获得了生命而又有能力挽救别人的生命时,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挽救别人的生命。他们忘记了自我,忘记了家庭,忘记了一切。他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救人,救人,救人!
他们无比地投入,见义勇为,奋不顾身。救出了自己的亲人再救邻居,救出了邻居再救其他的人,总之,他们想救出所有需要救的人。手指被磨破了,流着血,指甲被磨掉了,忍着痛。他们是好人,是英雄。但是,也有极少数人不是这样,自己活了下来,就不想救别人,而是把眼睛盯在了钱财上。
地震之后就有极个别的人抢东西。这种抢和最初从灾难中逃脱的衣不蔽体的人们从倒塌了的商店拿件衣服穿在身上以及找一点吃的充饥不是一个性质。是趁乱抢东西,先是抢生活必需品,粮店里的面粉和大米,几袋几袋地扛,百货商场里的衣服成包地搬。后来,索性把贵重物品作为攫取的主要目标了,什么手表、自行车、毛线和高档毛料都抢。
还有人把正在受难的同胞当作猎物。我听王大哥用非常气愤的语气讲了一件事,说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家伙看到了一个像我一样全身都被灰片瓦砾埋住的人,那个人在废墟中凄惨地喊着救命,并且用那只伸在外边的手拼命地招呼着,可是那个家伙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想帮他一下的想法,甚至都不愿意去叫一下人。当他冷漠地要离去的时候,埋在废墟里的伤员近乎哀号地乞求他,“你救救我吧,我把我的表给你!这是我仅有的东西了。”他回过了头,居然踩着碎砖乱瓦上了废墟,他弯下腰来,抻住伤员的胳膊,一把就把手表撸了下来,带在自己的手上,扬长而去。任凭废墟下边那个需要拯救的人的哀求和痛骂,他毫不理会。大哥说到这里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道:“没有人味的混蛋!唐山人里怎么有这种下流坯子!”
机场上也听到了一些有人聚众抢银行,公安和解放军武装保卫之类的消息。确实,在那场大震大乱之中,有人想发灾难财,但是很快就被迅速建立起来的救灾指挥系统的工作效率所抑制,街道、派出所、民兵、解放军组成了执勤小组,维护社会治安,防止坏人抢劫犯罪,而且实行了非常时期特别法,遇到犯罪份子,执勤小组两人以上就有任何处置权。
机场上,我也看到了带有红袖标的执勤人员,不管是穿军装的还是着便装的,都是全副武装,背着半自动步枪,扎着武装带,一般三人一组,很威严。他们从机场的大北边押来了两个年轻人,那两个年轻人的手被捆着,低着头,弯着腰。也有好奇的人追着,一直往南边走。当那些好奇的人回来时告诉人们,那两个人抢东西了,抢的是空投物资。两个人一人抢一箱子劳动布工作服,五十多件。他们既不交给负责救灾的临时工作人员,也不分给需要的伤员,而是搬起来就跑,想藏起来。执勤小组接到报告以后,迅速逮住了他们,他们还不认罪,还说要给自己的家人穿,执勤小组问他有多少家人要穿五十多套衣服,他俩没词了。深一步查问,原来是两个从唐山郊外农村来的,家里根本没有事,就是上唐山趁乱捞油水来了。执勤小组很气愤,把他们俩带到了机场上的一个角落,捆在了电线杆上。后来,这两个人被带走了,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我还听说有人为了抢到空投物资被砸坏了,大家对这样的人又是气愤又是惋惜。气愤的是接收空投物资是有组织的行为,而且,一批批的空投物资,都是给灾民的,凡是灾民集中的地方,都分到了这些东西,有食品,有衣服。你去抢,这明摆着是在扰乱救灾秩序。惋惜的是这么大的地震都侥幸没有受伤,逃过了天灾,却自己找灾星,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
听到这些让人反胃的事情,我觉得很不舒服,很气愤。怎么就会见利忘义、见死不救呢?我想,这正是当时很流行的两句话所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过一万,必有混蛋。”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更何况成千上万的人呢!而且,在那个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特殊空间里,个别的人为了生存而出现了过激行为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呀!但即使有这些丑恶的和丑陋的人和事情的存在,也是事物多元性的表现,它绝对不是主流,绝对不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九死一生的整个生命过程,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一个真理: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灾难,巨大的让人们难以想象的灾难虽然洗劫了物质世界,但它也在荡涤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它能使人升华,它能使人绚丽,它能使人性的美、人类的美集中显现!
王大哥回来了,脸上挂着汗珠,同时也露着笑容,难得的笑容。我想,大哥把大妈送上了飞机,他要回去上班了。他昨天上午就叨咕,厂子里的抗震救灾工作开始了,急需要人手,他是一个老师傅,技术相当过硬。他说家已然就这样了,上班去,工厂也是家呀。
“大哥,要回去了吗?”我问他。说实在的,我内心里真的不愿意他走,这不仅仅因为几天来他和他的妹妹都在照顾我,还有一种依靠的感觉在里边,有他在,我的心里就踏实,就放心。
大哥点点头,又摇摇头。没置可否。他抖开一个毛巾裹着的包,里边是几块大饼,他把大饼分给他的妹妹和我,又拿起了他的茶缸和我的罐头瓶,我知道,他又去弄水去了。
我叹了一口长气,这是大哥最后一次帮我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涌出了泪水。“你咋的啦,哪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找医生?”他妹妹看见我有点不对头,凑过来问我。
“我没事,就这个样子了,能挺得住。只是你们又要走了,我心里挺不好受的。”
“走?谁说我们要走?”
“这还不明摆着呢吗,大妈转到了外地,你们能呆在这里?”
“我们不走,我姐夫说还有事没办完呢。”
“还有什么事,你们棚也拆了,东西也收拾好了,还有什么事?”
“他说有事就有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听他的。”
听说王大哥暂时还不走,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其实,在机场上呆了几天的人,现在都想走:受了伤的想转走,好及早地得到救治。看护受伤的人们盼望着送走亲人好回家回厂。那些一开始随大流来机场的人也明白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明白了倒塌的家需要清理,震坏了的厂子需要建设,不能在这里混日子。我呢,我更想走,虽然我做了急救手术,但是我的挤压伤的反应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痛苦,我是多么希望马上能够登上那银色的飞机,飞往希望的彼岸!
“又想啥呢?看你愣愣的,有劲抻抻腿什么的,对活血化淤还有好处呢!”又是大哥,他只要是发现我发呆,就怕我瞎琢磨,紧着就打岔。为了让我的两只伤腿能够得到一些锻炼,他在医生的嘱咐之下,用两根从破被子上撕下来的长布条一头绑在了我的双脚上,一头递到了我的手上,让我有劲就做抻拉运动。“饼吃了没有?还真吃了点,有进步了。要命就不要怕麻烦。来,再喝点水。”
我顺从地接过罐头瓶,瓶很干净,没有了盛粥的痕迹,多半瓶水清澈透明。我知道,大哥是不会用清水来涮瓶子的,他一准是把涮瓶子的水先喝了再去给我打水。机场上的人多,需要的水也多,而这水都是消防队和解放军从几里甚至十几里地以外的地方拉来的,从水的供应上,我就想出了党和政府在抗震救灾中所投放的力量。“王大哥,妹妹说你还有事没办完,还不回去呢?”我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忍不住问。
“我们没啥事了,死的死了,伤的走了,我们该回家了,也该上班了。你看那不是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可是我又一想,还有你呢,你还没走呢。也没有亲人看着你,机场上是有人,但是也有个照顾过来照顾不过来呀,所以我想把你送走了我们再走吧,谁让我们是住了三四天的邻居了呢。”
他妹妹所说的还有事没有办完,指的就是把我送走,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我一时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却是很平常的样子,好像这个决定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可惊诧的。
“要不,我们就帮你搭一个小棚子了,刚才我又去了转运站,他们告诉我,第二批转运的伤员已经开始往外走了,我说了说你的情况,他们很同情,说尽量往前排呢,弄好了,今天也许就能走上呢,我再盯着点,所以,就没有再给你搭那个棚子,再坚持一下吧。”
他的心竟然这么细,他给我想得竟然这么多。一股热流从我的内心奔涌而来,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自认为我很坚强,但是这种坚强要是离开了像大哥这样的好人们行吗?我周围的人们为了排解我的懊恼和我聊天时都说我命大,但要没有像周主任那样的好人们,我的命大得了吗?
我又动情了,在地震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几次流泪,很少是为我遭受的不幸和身体的痛苦而流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我所遇到的人真是让我万分感动,他们那种患难之中的真情,怎么能不感动得我流下感激的泪呢!
心情好,精神就好。在王大哥的照顾下,中午我吃了一些饼,又喝了一点水,就显得状态更好了些。我仰望着蓝天:飞机在天空中来来往往,马达的轰鸣声几乎不间断。天很高很蓝,在那巨大的穹幕上,偶有几朵白云。太阳高挂在正中间。阳光很充足,我也很热,但是我喜欢这种天气。这是天公开眼啦!
我想,这样的好天气,这么多的飞机,伤员会很快运出去的。是的,机场上也不断传着好消息:“北空、沈空还有民航都参加了抢运伤员的工作。”“汽车也在往外运,轻的到了外县,重的还可以转上火车到外地。”“全国的大城市都在接收唐山伤员。”“国务院一位副总理就要来唐山。”我不能印证这些消息的准确与否,但是我却坚信这些消息,最起码它反映了人们的一种信心!在地震最初的日子里,人们传得最多的是“陡河水库大堤裂缝了”,“丰南某地裂了一条两米宽十几里地长的大口子”,“海啸就要过来了”等等的坏消息,那反映了人们在重创之后沮丧和失望的情绪。随着救灾行动的全面展开,这些沮丧和失望早已云消雾散了。
我也预感到我就要走了,走向哪里,我不知道,但是,那里肯定是一个能够医治我身体创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