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叔叔清点手里剩余的钱，只够买一碗炸酱面。他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随便走进了一家中国餐馆。那里偏偏在忠武路附近，他来不及思考这是偶然，还是命运驱使。至于吃过炸酱面后身无分文，应该怎么支撑，他也毫无计划。也许因为这是最后的晚餐吧？炸酱面格外好吃。他和吴顺最后一次吃的也正是炸酱面，当然叔叔来不及想这些。如果稍微有点儿钱，就点双份了。怀着这样的遗憾，叔叔把碗底的调料都舔得干干净净，还是没什么感觉。反倒像是招惹了本来沉睡的饥饿，猛烈的食欲在腹中叫嚣。听见嘈杂的声音，叔叔转头看去，旁边餐桌有六七个人正在用餐。他们说说笑笑，粉皮和八宝菜、五香酱肉和炸鸡块等中国料理摆满餐桌，简直是名副其实的山珍海味。叔叔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为自己看别人吃饭馋得流口水而惭愧，赶紧转过头，咕嘟咕嘟喝起了茶水。有人说了一个笑话，其余人像等待已久似的齐声大笑。听着他们愉快的笑声，叔叔突然感到孤独。现在该找地方睡觉了，可是今天又要去哪儿睡觉呢？叔叔心情复杂，依然很饿。
叔叔让服务员给自己倒了三次茶水，接连喝了三杯。必须先填饱肚子，哪怕喝水也行。这时，隔壁餐桌的客人们吃完饭离开了，大厅里只剩下叔叔。他喝光了茶水，还是不走。好像是到了打烊的时间，服务员们马不停蹄地打扫卫生，似乎在赶他出去。现在不想走也必须走了。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体重如千斤。活着真是痛苦的事。隔壁客人们吃剩的食物依然留在桌上。
这时候，摆在餐桌中间的煎饺进入叔叔的视野。不知是因为不好吃，还是都吃饱了，煎得焦黄的水饺谁都没碰，还保持着原样。叔叔本能地迅速打量四周。服务员们忙着整理，没人注意他。到底想干什么啊？叔叔的大脑发出强烈的制止信号，然而他的手还是比思维迅捷。在羞耻和狼狈之间，犯罪意识和饥饿之间，他的手猛地抓住煎饺，胡乱塞进皮夹克的口袋里。有生以来，叔叔从未碰过别人的东西，那天却在眨眼间偷了煎饺，然后若无其事地朝前台走去，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钱买单。正要出门的时候，有人猛地抓住了叔叔的肩膀。
——等一下！
回头一看，系着围裙，好像是厨师的中年男子正盯着叔叔鼓溜溜的口袋。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口袋里装了什么？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搭在肩上的手却包含着不同寻常的力量。
——为，为，为，为，为，为，为，为什么要这样？
叔叔故意皱起眉头，摆出泰然自若的样子，结巴得更厉害了。
——最近有很多人从饭店里偷勺子筷子或者烟灰缸。酱油桶也偷，醋桶也偷，什么人都有。我不是说你偷东西，只是想确认……
这个瞬间真的很尴尬。虽然偷走吃剩的煎饺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也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偷的不是烟灰缸，而是煎饺。如果自己口袋里装的不是煎饺，而是酱油桶该有多好。这样想的时候，他做出判断，走为上策。叔叔甩开男人抓着自己肩膀的手，迅速跑向门口。刹那间，叔叔的身体飘了起来。还没看清男人做了什么，叔叔就滚倒在地了。男人的动作迅猛如虎。叔叔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男人。男人轻轻避开，抓住叔叔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然后把胳膊扭向后面，转眼之间就制服了叔叔。叔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只是想看看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你怎么这么狂躁？
当着服务员们的面，男人把手伸进叔叔的口袋，慢慢地掏出里面的东西。终于，他看清了这个拙劣的小偷从饭店里偷走了什么东西。男人手里拿着裂开的煎饺，尴尬地打量着叔叔和煎饺。服务员们笑嘻嘻地交头接耳。叔叔趴在地上，真想一死了之。男人看了看服务员，说道：
——看什么热闹，打扫卫生去吧。
男人让到一旁，叔叔站起身来。服务员们假装做事，其实都在往叔叔这边看。叔叔背对着他们的视线，打开中国餐馆的门出去了。心情真是无比悲惨。外面已经黑了。进来的时候没注意，抬头一看，写有“北京饭店”字样的中国餐馆招牌清晰地映入视野。也许是因为这次的饭店遭遇太过凄惨，要么就是连续几天拖着受伤的身体四处徘徊，终于虚脱的缘故，他感觉中国餐馆的招牌在旋转。随后，叔叔倒在中国餐馆门前，昏迷不醒。
——你肯定饿了，尝尝这个吧。
叔叔一件件穿衣服的时候，中年男人用盘子端来了煎饺。像是刚刚在厨房里煎好的，黄灿灿的饺子很诱人。叔叔的肚子里发出阵阵咕噜声，然而他又想起傍晚的悲惨瞬间，转过了头。两个在角落睡觉的男孩子睡得一塌糊涂。
——好吧，离家多久了？
男人假定叔叔是离家出走，拿起一个饺子，问道：
——五，五，五……
——五天的话，应该也支撑得差不多了。你身上到处都是被蚊子叮咬的痕迹，看来基本都是在路边睡的觉……你多大了？
——二，二，二……
——二十岁正是好时候。不过呢，如果过分作践身体，可能会造成内伤。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叔叔结结巴巴地发出第一个音节，他就能神奇地听懂后面的话。叔叔迟疑着站起身来。
——我，我，我该……
——这个时候，你要去哪儿？
男人问道。叔叔无言以对，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我看你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今天就在这儿住吧。
男人没再催叔叔吃东西，自己大口吃起了煎饺，盘子已经空了大半。饥饿感突然降临，叔叔迟疑着坐了回去。
——听你的语气，好像不是首尔本地人。
叔叔每句话都不超过一个音节，不知道他听了哪句话做出这样的判断。他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问道：
——外面的摩托车是从哪儿偷来的？
——不，不，不……
——你肯定会说不是偷来的。小偷从来不承认自己偷东西。
男人又夹起一个饺子吃下去。他似乎喜欢妄自揣测。叔叔心里想着饺子，想不出辩解的话。现在，盘子上面只剩三四个饺子了。
——我还没介绍自己呢。我是这家饭店厨房里的切墩儿师傅。
——切，切，切，切……
——切墩儿师傅就是负责整理和切割食材，用刀工作的人。炒菜的叫炒菜师傅，擀面条的叫面案师傅。他们是洗碗和打扫卫生的，这里叫做勤杂工。
男人指了指在角落里睡觉的男孩子。叔叔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有好几种刀，插在木制刀鞘里，一眼就能看出尺寸和外形不同寻常。
——这么年轻却无家可归，肯定有内情吧，不过我不会追问的。
男人又夹起了饺子。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的人。奔波命？反正就是一辈子奔波的命运，以前应该也是这样。
——以，以，以，以……
——以前当然是住在一个地方。是的，也许肉体是这样，心灵不是这样。不管住在哪儿，都不觉得是故乡，吃饭也觉得不是属于自己的饭，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怎么样，是这样吗？
男人又吃了一个饺子。现在，盘子里的饺子只剩一个了。叔叔惦记着饺子，没有回答。男人嚼着饺子，继续说道：
——有一份工作，最适合这样的人。
——那，那，那，那……
——那是什么工作呢……
男人的手伸向盘子，打算夹起最后一个饺子。这时，叔叔情不自禁地伸手，比从隔壁餐桌偷饺子的时候更迅速地伸向盘子，拿起最后的饺子，匆忙塞进嘴里。男人看着叔叔，哈哈大笑。他在裤子上抹了抹手，说道：
——那就是送外卖。
——外，外，外，外卖？
——是的，你有摩托车，四肢健全，管吃管住，在首尔很难找到比这更适合你的工作。不用在闷人的厨房或大厅里工作……
这时，饺子在叔叔嘴里裂开，溢出了香喷喷的肉汁。味道真的太梦幻了。叔叔只顾品尝饺子，根本没听男人的话。只要能用这样的饺子填饱肚皮，不管是炒菜师傅、切墩儿师傅、外卖员，还是勤杂工，统统无所谓。即使用嘴喷火，在刀尖跳舞，用鼻孔拉面，他也能够胜任。
——原来有个送外卖的孩子，前不久带着收到的餐费逃跑了，现在正好需要一个人，怎么样？要不要我跟店老板美言几句？
叔叔忙着吃饺子，无法开口，也没听懂男人的话，只是不停地点头。
*
兔子和吴顺经常在医院楼顶相遇。兔子不知道自己在路边浑身沾满呕吐物，遭遇不测的时候，吴顺就在身边，也不知道两个人已经在茶馆里见过面，更不知道吴顺爱到极致的兔崽子和兔子恨到极致的兔崽子是同一个人。两个人每天夜里在楼顶见面，一起抽烟，互相安慰关于那个兔崽子的回忆。
一个雷电交加的暮夏夜晚，吴顺来到兔子的病房。雷声大得仿佛要把大地劈开，兔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女人。恰好闪电划过，兔子认出她是吴顺。那么大的暴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全身都被雨淋透了。兔子问她深更半夜有什么事，吴顺铁青的嘴唇瑟瑟发抖，说烟没了，过来要支烟。兔子在床上找烟，悄悄地转头看。吴顺身上的病号服被水浸湿，露出丰满的轮廓。此时此刻，她的身体因为孕育生命而发生惊人的变化，以前吝啬至极的荷尔蒙突然加大供给量，肌肉变得柔软，原本干燥的皮肤充满生机。当时正是雨夜，她的身体更加隐秘而潮湿，兔子的下身像被闪电击中似的猛然挺直。吴顺早已去过死亡线了，从那之后脸上就多了莫名其妙的凄楚。仿佛隐藏着邪恶的魅惑面孔让兔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猛地抱住湿漉漉的孕妇之身，将她按倒在床上。兔子根本想象不到她怀有身孕，上气不接下气，粗暴地进入她的身体。这时，吴顺搂住兔子的脖子，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答应我一件事。
——什，什么事？
——如果你遇到那个抛弃我的兔崽子，一定要亲手把他杀死。
兔子陶醉于热烈的快感，回答说：
——好，好，好的，我答应你。
这时，吴顺爬上兔子的身体，扭着下身，发挥这段时间练就的技术。兔子陷入头发直竖的快感，浑身颤抖。不管那个兔崽子是谁，只要他让这样的女人哭泣，那就必死无疑。
叔叔离开东天三个月之后，终于有了消息。深更半夜，堂哥在熙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父亲。他说叔叔打电话来了。在熙哥哥的父亲，父亲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堂叔（怎么这么复杂）是里长，安装在他家的电话是我们村唯一的电话。父亲一口气跑到里长家，对着通话效果不好的话筒大声说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幸好没有发生叔叔担心的最恶劣状况。兔子没死，吴顺也没死，祖母却因为叔叔而卧床不起。为了堵住警察的嘴和支付医疗费，家里卖掉了上等的水田，父亲拿这些事向叔叔施加压力，命令他马上回家。因为叔叔打来电话的时候，正是焦头烂额的农忙时节，父亲不想放过任何劳力。叔叔结结巴巴，反复说了好几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现在不能马上回来。他说在首尔找到了工作，比在工地赚得多，前途也不错。父亲问他，你这样的臭小子有什么能耐，怎么可能在首尔找到工作。叔叔说自己在厨房做事，学习大清料理。这当然是谎言。父亲说大男人学什么厨艺，叔叔说大哥你不懂才这么说，如今首尔的糕点饭店里大部分厨师都是男人。父亲对叔叔不同以往的不恭态度恼羞成怒，说你学大清料理也好，学大红料理也好，随你的便，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虽然没能把叔叔叫回家，但知道他平安无事，父亲总算放心了，到祖母房间转达了叔叔的消息。这时，祖母听力已经不好，即使面对面说话也听不懂。为了让祖母知道叔叔在首尔的中国餐厅找到工作，正在学习厨艺，父亲对着祖母的耳朵大声喊了好几遍。祖母说，长小鸡鸡的男孩子家学哪门子厨艺啊。父亲照搬叔叔的话说，您不懂才这么说，如今首尔高档饭店里的厨师大部分都是男人。祖母勃然大怒，说第一次听说男人做饭，你小子从小就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现在还想骗我。叔叔的荒唐谎言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父亲大声谢罪，反正现在叔叔过得很好，您就不用担心了。这话反复说了好几次，终于从祖母房间出来，却感觉头晕脑胀，恶心想吐。刚才去里长家冲着话筒呵斥叔叔，又跟祖母大喊。父亲说，我本来就连锄草的力气都没有，现在又因为这个家伙白白耗尽体力。他喝了一碗冷水，躺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