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愣身上的气味和他的破锣的声音,早已被几个屯子的狗儿们熟悉了,它们的鼻子多敏锐呀。它们之间也非常友好,互相间传递消息:有的狗儿的爸爸被郭大愣给活活地勒死了,有的公狗的情人被郭大愣无缘无故地剥了皮,有的狗儿子被郭大愣倒挂在树杈上宰了。它们对郭大愣痛恨极了。就在郭大愣回家的路上,一个水坑旁,潜伏下四条大野狗,个个肥头大耳,虎视眈眈,面貌凶残,牙齿锋利。一个一个有毛驴大小,像小老虎似的相聚一处,等待下手。郭大愣浑然不知,身背着刘玉送他的狗皮,一摇一晃地向这边走来。郭大愣只听“呼”的一声,四只大狗向他扑来,拽胳膊拽腿的,郭大愣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有人与他开玩笑,大声说别!别!玩笑开得太大了点。还来真的了?我发火了——”郭大愣话还没有说完,已被野狗给拽倒了。狗儿们发出“哼哼”的怒吼声,同时下嘴撕来咬去,郭大愣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遭到了野狗的袭击。郭大愣再能也对付不了这么多野狗。几只狗将郭大愣撕倒在地,一只狗儿用前爪子压住郭大愣的背部,用嘴狠命地扯郭大愣的衣服,要咬背部肌肉;一只狗张着大嘴咬他后脖梗子。这时,郭大愣酒劲没了,心里清醒了许多,心想:这几条恶狗是来报仇的,看来今天非让狗儿咬死不可,我得首先保护脑袋,吃饭家伙别让它咬坏了;气管别给咬断了——没法呼吸;眼睛别被咬瞎了——看不见路了;还有那下身传种的卵子别让野狗吞了去。郭大愣双手抱着头,保护着脑袋脸朝下,双腿夹得紧紧地肌在地下,剩下的屁股大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郭大愣趴在地上像被绑上的野猪一样,狂喊乱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我郭大愣今天活不了啦!快来人打野狗啊!”野狗不管你叫不叫,照样干着自己的事儿。郭大愣的上衣和裤子都被野狗撕破了,狗儿们费了好大的劲只咬了几道血口子,真没有方方正正地咬下几块肉来。狗儿们就把郭大愣向水坑中拉,那意思是想把郭大愣淹死。四条驴大的野狗一下子就把郭大愣拽到水坑里。郭大愣心里明白,了不得了,怎么也别叫这几条野狗弄死了。他使尽全身的力气,在烂泥中挣扎,伤口流出的鲜血与烂泥搅在一起。狗儿现在也不咬他了,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咬起来没有味道。四条大狗围在水坑四周坐了下来,张着大嘴,耷拉着舌头,威严地看着郭大愣,一旦郭大愣爬出水坑来,四只野狗—定扑上来再咬。这时又有两条大黑狗跑过来看热闹。郭大愣向坑边看了一眼,他大叫一声妈呀!还等着咬呢!”一伸手将那张落在坑边的狗皮罩在了他的头上。郭大愣在水坑里头顶着那张黄狗皮,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又晃晃荡荡地跌了下去。狗儿看到这种情况,心里也在发笑。过了一会儿,郭大愣也没有爬出这个不大的水坑。狗儿们看得烦了,对着郭大愣“汪汪汪”地叫了一阵,摇着尾巴走了。
且说大杨树屯有一位远近闻名的夜行者,此人就是前边说到的姓黄名观书,外号黄半仙。此人中等身材,一身的力气,长了一个横胆。浓眉善目,大眼方脸盘,鼻直口方,长了一脸的络腮胡须。经常喜欢穿一身紧身的黑色衣裤,脚蹬=双夜行胶底鞋。四十六七的年龄,读过几年私塾,在农村也算有文化的人,还能看懂易经八卦。屯子里有一个大事小情,都找黄半仙算上一卦。此外,他专门倒卖大烟土,从热河省将大烟土买过来,到南边来卖。他本来是北边的人士,家境特别贫寒,后迁到大杨树屯定居。他从热河把低价大烟土买上,大约半月的时间才能到家。白天他找一个地方睡觉休息,晚上骑上小毛驴赶路,驴背上驮着四块烟土,约有二十多斤,不走大路,专走那荆棘丛生的小路。黄半仙走路特别轻,晚上走路几乎听不到声音,灰色的小毛驴特别能听懂黄半仙的用意,也学着黄半仙的样子不哼不叫,像猶儿走路一般。日本人严禁民间的大烟土,贩大烟要抓住就被处死。可是日本人却大办鸦片公署,大量贩运鸦片,毒害中国人民。
这一次,黄半仙贩烟土已经走了十四个夜晚,过了北大河就要到家了,黄半仙心里一阵的髙兴。突然,黄半仙发现路边的水坑中,好像有一个东西在动,他赶紧蹲下来观察动静,小毛驴也乖乖地停下了蹄子。黄半仙心里琢磨:是狼,是猪,还是狗?啥东西呢?黄观书蹲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向前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喝醉酒的人。那人还“哎呀!哎呀”地叫着,满身都是泥水。再仔细一看,“嘿!这不是郭大愣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郭大愣也听出了黄观书的声音,委屈地哭着说:“黄大哥,快救救我吧,我被这群野狗咬了一顿!”黄观书二话没说,拉过来小毛驴,把郭大愣扶上驴去,自己背着烟土向大杨树屯走去,一路无话。
从此,郭大愣被野狗咬伤之事传遍了大杨树屯。人人都知道郭大愣杀狗,杀生害命干得太多,天不容他,好在化险为夷。郭大愣休养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好了。过不了多久,郭大愣的老活计又干了起来,“收狗皮喽!收牛羊皮喽!”又走村串乡喊了起来。
每天晚饭后,大杨树下的石板上都聚集一群人,抽着旱烟,说天道地,天南海北,无所不聊,这是一块自由的天地。男人们劳累了一天在这儿乘凉休息,女人们也凑过来听听新闻,无非是:张三乘人之危偷驴盗马,李四骄奢淫逸得了风流病,还有耸人听闻的鬼魂故事。郭大愣把屁股挤到一处石発上坐了下来,人群中有人提议:“郭大愣,讲一讲你被狗咬的故事。你勒死那么多狗,怎么没被狗咬死,还死里逃生。说说!让我们听听。”郭大愣提高了嗓门说狗还敢咬我?那是我多贪了几杯好酒醉在那里,狗儿怕我睡着了得病,与我闹着玩呢。叼过来拉过去,那叫一一撒娇,不过玩得过了点头儿。谁不知道我郭大愣的厉害,狗儿一见着我,狗尿都吓出来了。”大家听了一阵大笑。有一位刘姓老九爷子说话了郭大愣,吓出的那尿是人尿是狗尿还说不清楚。你身上的那些伤可能是狗小姐与你亲嘴亲的!与狗那么亲热,揉来滚去大半晚上,能没有一些收成?说不定明年春天三月三,狗小姐给你送来一窝小郭大愣…….”“哄”的一声,人群笑得炸开了锅。
郭大愣脸红红的,高声说:“但愿如此,到那时我给你们每一家送一个狗儿子,你们也当一回狗爸爸。”又是一阵哄然的笑声。天渐渐地黑下来,大杨树底下的故事永远没有个完,大杨树在静静的微风中笑了。
—天下午,郭大愣大咧咧地走进胡万强的大院子,胡万强在院子东边大槐树底下坐着搓麻绳,看见郭大愣来了,放下手中的活站起来打招呼:“郭大愣来了,你是屋里边坐还是就坐在外边说话?”郭大愣说外边凉爽,就在这儿聊一会儿。”胡万强赶紧给郭大愣递过一个小発子,放到郭大愣的屁股底下说快坐,快坐!”郭大愣坐下,笑着说这小木発可牢固,坐不坏吧?”胡万强也笑着说坐坏了就好了,一屁股坐出几根大金条,我就发了,那不跟你爹一样了。”胡万强屋前门口的大黑狗抬头看见郭大愣哼”的一声站了起来,郭大愣回过头瞪了那黑狗一眼,那黑狗就乖乖夹起了尾巴卧了下去,浑身的毛儿都竖了起来,好像有些颤抖。胡万强说你这凶狠的样子把我的狗都吓着了,一进大门狗就嗔出你那一股子勒狗的气味。郭大愣,你快瞧,这狗儿怎么不对了?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你,那眼珠——黑色变蓝色,蓝色变红色,可别疯了。”正在这时,李坤的媳妇出门给鸡喂食,郭大愣看见说他二姑,李坤在家吗?也出来坐坐。”媛媛妈抬头一看是郭大愣,忙说:“二哥在这儿,怎么不屋里坐。李坤不在家,到西山坡干活还没有回来。”郭大愣说这儿凉快,说几句话就走,这不刚收拾完狗肉活,给你们两家送点狗肉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让大家尝尝鲜狗肉。”说着就把两包狗肉分别递给胡万强和媛媛妈。胡万强接过沉甸甸的狗肉说好长时间也没有吃过狗肉了。谢谢!到屋里喝两盅。”郭大愣说不用!二妹子,上次我把小蚕给吓着了,真是对不起,这次我来赔个不是,又给小蚕带来两条小丝巾。”媛嫒妈说:“小孩子家,早就忘了,你还记在心里,让你破费。”郭大愣说:“李坤这人实在,干活不行,老蘑菇,不出活,出力活也干不动,说屁话、讲一段书还可以。庄稼人光耍嘴皮子可不行。”胡万强说你小子一天就是杀狗的活计,你没念过一天书吧?书里的事多了。所以念书绝对是好事,你看二妹子家的媛媛多好呀,能写会算,能说会道,长得水灵灵的。那小泥鳅也聪明伶俐,也跟他姐姐学了不少字,一天在院子里玩得像活龙一样,这么个大院子就是他最小。”媛媛妈说都是小孩子,也看不出所以然来,长大什么样子全靠他们自己。李坤一天点灯熬油大半夜,老看一些乌七八糟的破书,我也挺烦的。他也不识多少字,都是认识半拉字顺着往下溜,大概意思明白了就行,就这么个白字先生。”说得几个人全笑了。胡万强笑喀
嘻地说我说郭大愣,你也拿本书溜溜?认识半个字也行。你可是狗看星星——不懂稀稠。”胡万强又递过一个髙発让媛媛妈坐下。媛媛妈坐下说:“二哥,得让你的几个小孩上学,念点书以后卖粮食也得学会记个账什么的。李坤脑袋不好使,不会算数,算个花生账就头痛,二十几个数他就糊涂了,真是能吃不能干的家伙。干什么活没有一个紧慢,太阳都快偏西了,才扛上锄头到西上坎镑地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谁说我还没有回来,现在不就到了。”李坤一进大门就大声地说,抬头一看,还有一位客人,笑着说:“郭二哥在这,还没有吃饭吧?就在这儿吃吧。”郭大愣说:“他二姑父,我不在你这儿吃,我是专门给你送点吃的。今天老秃家的大黑狗,偷吃傻尚三家一只下蛋的老母鸡,五弟尚润拿一根大棍子把老秃的大黑狗的左大腿打断活不成了,老秃只好求我把狗勒死。这狗很耐活,我勒了好一会儿,看来死了,放在地上,那狗一会儿就又活了,冲着我“汪汪”大叫,还站了起来拖着一条残腿跑了,它在骂我呢。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把它逮住,又一次把它挂到树上勒死了。”媛媛妈说这狗特别通灵性,有的时候比人都有感情。二哥,你还拿来那么多狗肉给我们吃,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郭大愣说:“我们家孩子经常吃,我给人杀狗不图他一分钱,只是杀多了,人们都习惯了要我杀狗。我只是吃他一点狗肉,这算得了什么?只是杀生害命的,我也不想干了,我成狗屠夫,这名声也不好听……”李坤说吃了你几回狗肉了,真不好意思,今晚一定在我家喝酒。”郭大愣说:“我还有事,我们家的老爷子还在家里骂我呢,现在还在院子里大石磨上坐着呢。”媛媛妈问:“什么事叫老大叔这么生气?”郭大愣垂头丧气地说这叫什么事,一代一代往下传,炕头挂葫芦——祖辈传留。我们家老爷子当过旧军阀的兵,参加过反鬼子联盟,走过黑道,曾当过胡子,这不算是大偷。他传染给我了,我也有这些小毛病。我又传给了我的儿子锦毛耗子,这小子别的学不好,专学他爷一个字一偷。我是小时候淘气,偷点小东小西,长大了,我现在什么也不偷了对吧!这你们都是知道的。可是,这个锦毛耗子变本加厉,变成了什么都偷,见什么偷什么!我那老婆子也有一个穷毛病:锦毛耗子偷回来的东西,她全给保管起来,藏这塞那。昨天下午下点小雨,锦毛耗子悄悄地跑到尚麻子的场院里,用小绳套勒住了一只大公鸡,藏在衣服里边带回家里,悄悄地给他妈说了,老婆子不但不骂儿子,还髙兴得很,帮助锦毛耗子烧了开水,烫鸡扒毛,好生热闹。你说傻不傻?把褪鸡毛的水又泼到房子后边的水沟里。这尚麻子的媳妇可不是一个省油灯,发现少了一只大公鸡,那还了得,满街大骂,到处找呀。碰巧在我家的后边沟里发现了鸡毛。这下就翻了天,找到了我家,家中祖宗八辈由她去骂。老爷子实在听不过这凶神恶煞般的穷骂,心里想生下这群混账东西,操起一把大镐向锦毛耗子头上砸去,锦毛耗子一缩脑袋,紧接着一个金边细瓷碗照着脑后砸了过来,锦毛耗子一闪身也躲过了,飞快地从门口冲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我还得回去找人。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你们在,我得走了。”说着,他叹了口气走了,李坤夫妻二人将郭大愣送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