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霞,我相信你,我敬服你,我更感激你到了万分,以后只教你能够时时写信给我,那我在寂寞之中,还可以自慰。我只盼望我们的自由的日子到来,到那时候,我们俩可以永远地不至于离开。映霞,从前你住在梅白克路的时候,我们俩虽则不是在一个屋椽之下,但要相见的时候,只教经过一二十分钟就可以相见。那时候即使不和你相见,我心里但想着你是和我同处在上海,同在呼吸一个地方的空气,那心里就要平稳许多,但现在你却去得很远了,我一想到你,就要心酸起来。映霞,这一回的小别,你大约总猜不出要使我感到几多苦楚。但你的这一次的返里,却是不得已的,并且我们的来日,亦正长得很,映霞,我希望你能够利用这个机会,说得你母亲心服,好使我们俩的事情,得早一日成功。
你的信里说,今年年内我们总可以达到目的,但以我现在对你的心境讲来,怕就是三四个月也等不得。
总之,映霞,我以后要努力了,要好好儿的做人了,我想把我的事业,重新再来做过一番,庶几可以不使你失望,不使人家会笑你爱错了人。
我以后不跑出去了,绝对不跑出去了,就想拼命的着书,拼命的珍摄身体,非但是为了我自己,并且是为了你。
今天头昏得很,想早点睡觉,只写到此地为止,此信,当于明天一早,由我自家跑上租界上去寄出。我希望你当没有接到这一封信之先,已经有了寄给我的来书。
映霞,再见,再见!
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晚上写
达夫寄自上海创造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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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
请你恕我,恕我昨天的一天没有写信给你。我现在才知道你对于我是如何的重要,你的不在我的身旁,又是如何的不能使我安定的。因为昨天的一天,今天的半日,我只在对于你的追怀里过活。昨今两日,天气异常的好,早晨我在床上一睁开眼睛,就在猜想你这时候大约总在那里做什么干什么。想来想去想半天,想得急起来,就马上起来,洗了手脸跑出外面去。跑上什么地方去呢?当然是跑上新闸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去。因为我想,我虽则不能见你的面,至少也可以见见你所曾经住过的屋宇。老在那里看学校面前的牌子等类,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呆呆的在梅白克路立一忽,就又跑上你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去一回,上那儿去得不久,便又想跑回来上梅白克路去。象这样的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几多次,到后来弄得倦了,才回来休息,所以昨晚上终于没有写信给你,因为身体疲乏了,没有余勇再来执笔写信。
今天早晨,也是这样的跑出去了一次,后来记起了我二哥哥今天要上船往北京去,才跑上四马路去送他上船。当他上船之后,回头来对我说保重身体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前天南火车站上你我两人的分手,就不觉眼圈儿红了起来,而万事不知的我的这位哥哥,还以为我对于他的手足情深,在江头伤别哩。
从船埠头走回闸北来,满身晒着了和暖的春天的太阳,长空渺渺,也青淡得可人,我又想起了西湖,想起了你。“像这样的时候……”我想,“……像这样的时候,假如能够和映霞两个人在湖塍上闲步,那就是叫我去做皇帝,我也不干的,呵,映霞,此刻你在那里做什么事情?”我一边走,一边老是在这样的想着。
吃过午饭,因为想你想得出神,便想上蒋光赤那里去约他同到杭州来看你们。但帽子刚才戴上,光赤却从扶梯上走上来了。今天他系特地上闸北来问杭州的你的住址的。因为陈女士给他的信里,只说有信可以寄你转交,而没有把你的住址写上。我喜欢之至,和他谈到杭州来的事情,然而他却说,“火车挤得这一个样儿,杭州如何的去呢?”依他的意思,杭州是不能马上就去的,他教我再静待几时,等时局稍为平稳一点之后,再来看你,我的一腔苦衷,也终于不敢对他吐露,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答应他了。
郭沫若还没有来上海,我对于创造社的事情,现在也还不能撒手丢去,所以在最近的两三礼拜之内,恐怕仍旧是得不到自由的。我现在所最希望的,就是把一切的社会关系,脱离干净,光拿一枝笔几张纸,跑到西湖上来闲住,一边细细里的培护着我们俩的爱的鲜芽,一边努力的做一篇不朽的大作。可是这一点小小的希望,怕终没有实现的一天,所以我一想到你,一想到西湖的春日,心里就要起许多烦闷。
今晚上出版部的伙计们全出外去逛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守着,本来很想写一封极长极长的信,但是写到了此地,仿佛有点想睡觉了,映霞,我就此搁笔了吧,希望你这时候,也在握笔写信给我。
达夫
四月五日夜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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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
托光赤转交之信已接到,我读了你的来信,真后悔得很,后悔那一天没有和你多住半天,太匆促的和你分开了。自你去杭州之后,我已经发出了二封信,这是第三封了,中国地界邮政还是通的,你以后有信来,仍请你直接寄给我。
今天火车又不通了,上海却很安稳,我这一封信,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得到你那里。
映霞,生在这样的乱世,做人真没有趣味,就是有钱的人,也不能安稳,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一种穷文士呢。今天是清明节,我很想做一篇长文章来发泄发泄牢骚,可是来看我的人太多,今天终于坐不下来了。待晚上再说吧,文章做好之后,我还要写信给你。上海很平安,请你放心,我也在保养身体,请你自家也千万为我而珍摄。
达夫上
四月六日午后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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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亲爱的映霞:
你托光赤转来的信和快信,都已接着了,我一共接到了你两封信,而给你的信,这却是第四封了。你母亲的见解,也不能说她错,因为她没有见过我,不了解我家庭的情形,所以她的怪你太大意,也是应该的。不过映霞,只教你的心坚,我的意决,我们俩人的事情,决不会不成功,我也一定想于今年年内,把这大事解决。我对于你,是死生不变的,要我放弃你,除非叫我先把生命丢掉才可以,映霞,你若也有这样的决心,那么我们还怕什么呢?
现在杭州事未大定,火车也不大通,我决不至于冒失地到杭州来看你,等你把你母亲那里的话讲通了以后,我再听你的命,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我就可以来。
我的北京的女人,要她不加你我的干涉,承认我们的结婚,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所怕的就是你母亲要我正式的离婚,那就事实上有点麻烦,要多费一番手续。映霞,我想你母亲若能真正爱你,总不至于这样的顽固罢!
映霞,我们两人精神上早已经是结合了,我想形式上可以不去管它的,我只希望能够早一日和你同居,我就早一日能得到安定。
我现在正在动手翻译书,只教时势一平,我的这本书译得成功,那我们两人组织小家庭的经费就有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的朋友来代替我们解决,譬如光赤、华林诸人,都可以帮我们的忙的,只教你我两人的心不变就好了。今晚我也想早睡,不再写了。
四月六日午后十一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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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
我一共只接到了你三封信,一封是由蒋转交,一封是快信,现在一封是四月五号发出的挂号信。我到今天为止,一共发出了四封信,这是第五封了。我决定于五天后到杭州来一次,见见你的娘,和她谈一谈。映霞,你切不要为我而担心,亦不可为了我而昼夜不安,我是并没有什么的(断不会被他们监禁)。可是你我二人之间,要保持着坚忍不拔的精神,要保持着至死不变的态度。我现在是完全为你而活着,你也要为我而保养身体。其余的事情不谈了。
达夫
四月九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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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我的最爱的映霞:
上海平安,我决不会有危险,请你放心。听说杭州谣言很甚,以为上海已经闹得不得了了,其实上海平稳得非常,比你在这里的时候更好了,千万请你放心。
你来的信,我一共接到了三封,一封是由蒋转交,一是封快信,一封是挂号信,最后就是你的电报。映霞,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关心于我的安危,因为我的母亲,兄弟,女人,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的注意过我。我现在因为创造社事不能脱身,又因爱牟的事情,有点牵累,大约一礼拜后,总可以办妥,我一定到杭州来过月半,请你安心候着。
好久不见了,来一个Kiss,Passionate Kiss,endiess Kiss,long long Kiss。
你的达夫
四月十日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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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霞:
我打给你的电报,大约你总接到了罢?此外更有五六封信,我想至少一封快信,一封托徐逸庭女士带上的信,你总能接到的。我的日夜想你,和你是一样的,今天闸北又因为缴总工会的械而开火,我幸亏还好,因为前夜宿在租界上没有回去。我往南站去趁了两次车(起了两天的早),终于没有趁到,今晚上仍旧宿在租界上的一个小旅馆里。现在火车又不通了,在三月半左右,我不晓得能不能来杭州,但无论如何,我总想到杭州来过三月半。
今晚上又是一晚不睡,翻来覆去,只在想和你两人同在上海的时候的情景。映霞,我们的运气真不好,弄得这一个韶光三月,恋爱成功后的第一个三月,终于不能在一块儿过去。不过自古好事多魔劫,这一个腐烂的时局也许是试探我们的真情的试金石。映霞,我想我们两人这一回相见的时候,恐怕情热比从前还要猛烈,这是一定的。
我在上海决没有危险,请你切不要轻信谣言,急坏了身体。我的到杭州来,也必定不至冒险前来,必要等时局平靖一点之后再来,请你放心。本来蒋先生约我同来杭州的,这样的火车一断,怕是不能同来了,因为我想绕道宁波或由水道到杭州的拱宸桥上岸。但是我现在还在等着,等火车的开通。总之映霞,等杭沪火车一通,我就可以来杭,请你安心等着,不要太着急了,小心急坏了你的身体,因为我们两人中间,一个人坏了,就要牵连到另外的一个人身上去的。窗外头又在下雨,今天午后我因为无聊,去卡尔登看了一张影片。这影片的情节,很像我们两人的事情,可惜你没有看见,你若看见了,怕你又要哭一场哩。映霞,最爱的映霞,你现在大约总睡在床上做梦吧?我希望你梦见我,在梦里和我Kiss。
达夫上
四月十三日午前三点钟(阴三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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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亲爱的映霞:
我自昨天和你别后,平安到了上海。一路上并无所苦,只是迟到了一点。晚上在北火车站过夜,今天早晨才到出版部来。此番来杭州,我们的事情,总算已经定突了一半,以后是我这一方面的问题了,请你放心,我总至死不变,照初定的计划做去。
十一 毁家诗纪(节选)
(诗十九首,词一阙)
一
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杜鹃声里过花朝。
原注:和映霞结离了十余年,两人日日厮混在一道,三千六百日中,从没有两个月以上的离别。自己亦以为是可以终老的夫妇,在旁人眼里,觉得更是美满的良缘。生儿育女,除夭折者不算外,已经有三个结晶品了,大的今年长到了十一岁。一九三六年春天,杭州的“风雨茅庐”造成之后,应福建公洽主席之招,只身南下,意欲漫游武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重做些记游述志的长文,实就是我毁家之始。风雨南天,我一个人羁留闽地,而私心恻恻,常在想念杭州。在杭州,当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时来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厅长许绍棣君,就系平时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二
中元后夜醉江城,行过严关未解醒。
寂寞渡头人独立,满天明月看潮生。
原注:八·一三战事,继七·七而起,我因阻于海道,便自陆路入闽,于中元后一夜到严州。一路晓风残月,行旅之苦,为从来所未历。到闽后,欲令映霞避居富阳,于富春江南岸亲戚家赁得一屋。然住不满两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随许君绍棣上金华、丽水去同居了。其间曲折,我实不知。只时闻自浙江来人言,谓许厅长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乐,我亦只以一笑付之。盖我亦深知许厅长为我的好友,又为浙省教育界领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决不会做。况且,日寇在各地之奸淫掳掠,日日见诸报上,断定在我们自己的抗敌阵营里,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终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许君同居信后,虽屡次电促伊来闽,伊终不应。
三
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
原注:这是我在福州王天君殿里求得的一张签诗。正当年终接政治部电促,将动身返浙去武汉之前夜。诗句奇突,我一路上的心境,当然可以不言而喻。一九三八年一月初,果然大雨连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龙泉、丽水。到了寓居的头一夜,映霞就拒绝我同房,因许君这几日不去办公,仍在丽水留宿的缘故。第二天,许君去金华开会,我亦去方岩,会见了许多友人。入晚回来,映霞仍拒绝和我同宿,谓月事方来,分宿为佳,我亦含糊应之。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六时去碧湖,映霞突附车同去,与许君在碧湖过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丽水。我这才想到了人言之啧啧,想到了我自己的糊涂,于是我就请她自决,或随我去武汉,或跟许君永久同居下去。在这中间,映霞亦似曾与许君交涉了很久,许君似不肯正式行结婚手续,所以过了两天,映霞终于挥泪别了许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汉。
四
凤去台空夜渐长,挑灯时展嫁衣裳。
愁教晓日穿金缕,故绣重帏护玉堂。
碧落有星火阑昴宿,残宵无梦到横塘。
武昌旧是伤心地,望阻侯门更断肠。
原注:七月初,自东战场回武汉,映霞时时求去。至四日晨,竟席卷所有,匿居不见。我于登报找寻之后,始在屋角捡得遗落之情书(许君寄来的)三封,及洗染未干之纱衫一袭。长夜不眠,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
五
戎马间关为国谋,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春水方生燕子楼。
绝少闲情怜姹女,满怀遗撼看吴钩。
闺中日课阴符读,要使红颜识楚仇。
原注:映霞平日不关心时事,此次日寇来侵,犹以为系一时内乱;行则须汽车,住则非洋楼不适意。伊言对我变心,实在为了我太不事生产之故。
六
贫贱原知是祸胎,苏秦初不慕颜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一饭论交竞自谋。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残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开日,愁听人歌缓缓来。
原注: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中之一),叙述当夜事很详细。当时且有港币三十七万余元之存折一具交映霞,后因换购美金取去。
七
此身已分炎荒老,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语,为侬清白抚诸儿。
原注:建阳道中,写此二十八字寄映霞,实亦已决心去国,上南洋去作海外宣传。若能终老炎荒,更系本愿。
八
去年曾宿此江滨,旧梦依依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梦中难觅去年人。
原注:宿延平馆舍,系去年旧曾宿处,时仅隔一年,而国事家事竟一变至此!
九
千里行程暂息机,江山依旧境全非。
身同华表归来鹤,门掩桃花谢后扉。
老病乐天腰渐减,高秋樊素貌应肥。
多情不解朱翁子,骄佟何劳五壮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