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阵悔恨,眼睛里就更是一阵热泪,披上了妓馆里的缊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体,这样的悔着呆着,一边也不断的暗泣着,我真不知坐尽了多少的时间;直到那位女郎醒来,陪我去洗了澡回来,又喝了几杯热酒之后,方才回复了平时的心状。三个钟头之后,皱着长眉,靠着车窗,在向御殿场一带的高原雪地里行车的时候,我的脑里已经起了一种从前所绝不曾有过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谁来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换了。
“沉索性沉到底罢!不入地狱,那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
这就是我当时混乱的一团思想的翻译。
一九三六年一月末日
三 还乡后记(节选)
五
啊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驳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后,就把三个月前,在上海北站,送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来。忘记了我的周围坐着的同行者,忘记了在那里摇动的驳船,并且忘记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怀,我只见清瘦的我的女人抱了我们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在火车窗里,在对我流泪。火车随着蒸汽机关在那里前进,她的眼泪洒满的苍白的脸儿,也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现的在那里窥探我。我对她点一点头,她也对我点一点头。我对她手招一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对我手招一招。我想使尽我的死力,跳上火车去和她做一块儿,但是心里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来。我迟疑了许久,看她在窗里的愁容,渐渐的远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决心,站起来向前面伸出了一只手去。我攀着了一根铁干,听见了一声眮眮的冲击的声音,纵身向上一跳,觉得双腿踏在木板上了。忽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逼上我的耳膜来,并且有几只强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后推打了几下。我回转头来一看,方知是驳船到了轮船身边,大家在争先的跳上轮船来,我刚才所攀着的铁于,并不是火车的回栏,我的两脚也并不是在火车中间,却踏在小轮船的舷上了。
我随了众人挤到后面的烟篷角上去占了一个位置,静坐了几分钟,把头脑休息了一下,方才从刚才的幻梦状态里醒了转来。
向船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反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我弯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轮船开了。在闸口停了一停,这一只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轮船秀仆独仆独的奔向西去。两岸的树林沙渚,旋转了好几次,江岸的草舍,农夫,和偶然出现的鸡犬小孩,都好象是和平的神话里的材料,在那里等赫西奥特(Hesiod)的吟咏似的。
经过了闻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东江嘴。上临浦义桥的船客,是从此地换人更小的轮船,溯支江而去的。买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两个农民,被茶房拉来拉去的拉到了船边,将换人那只等在那里的小轮船去的时候,一个和我讲话过的人,忽而回转头来对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觉的回了他一个目礼。啊啊!我真想跟了他们跳上那只小轮船去,因为一个钟头之后,我的轮船就要到富阳了,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个码头,就是富阳了,我有什么面目回家去见我的衰亲,见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运命注定的最坏的事情,终究是避不掉的。轮船将近我故里的县城的时候,我的心脏的鼓动也和轮船的机器一样,仆独仆独的响了起来。等船一靠岸,我就杂在众人堆里,披了一身使人眩晕的斜阳,俯着首走上岸来。上岸之后,我却走向和回家的路径方向相反的一个冷街上的土地庙去坐了二点多钟。等太阳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方才乘了夜阴,走上我们家里的后门边去。我侧耳一听,听见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饭,偶尔传过来的一声我女人和母亲的说话的声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们去说一句话,但我终究忍住了。乘后门边没有一个人在,我就放大了胆,轻轻推开了门,不声不响的摸上楼上我的女人的房里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里来睡的时候,如何的惊怕,我和她如何的对泣,我们如何的又想了许多谋自尽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记下来了,因为怕人家说我是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缘故,故意的在夸张我自家的苦处。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
四 给沫若(节选)
到家的头两天,总算快乐得很,亲戚朋友,相逢道故,家庭之内,也不少融融之乐。好,到了第三天,事件就发生了。
总之,是我的女人不好。那一天晚上吃夜饭的时候,我在厅前陪母亲多喝了一杯酒,所以母亲与我都是很快乐的在灯前说笑。我的女人在厨下吃完了晚饭,也抱了龙儿——我的三岁的小孩——过来,和我们作一起。那时候我和母亲手里正捏了一张在北京的我的侄儿的穿洋服的照片在那里看。我的女人看了照片上的侄儿的美丽的小洋服——侄儿也三岁了——赞美得了不得,便顺口对龙儿说了一句笑话说:
“龙!你要不要这样的好洋服穿?”
早熟的龙儿,虽然话也讲不十分清楚,但虚荣心却已经发达,听了他娘的这句话,便连声的嚷要!要!要!我也同他开玩笑,故意的说了一声“没有!”可怜的这小孩,以为我在骂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我们三人——母亲和我和我的女人——用尽了种种手段,想骗他不哭,但他却不肯听从。平时非常钟爱他的我的老母,到了后来,也生了气,冷视了他一眼说: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穿洋服要前世修来的呀,哪里恶诈就诈得到的呢?你要哭且向你的爸爸去哭,我是没有钱做洋服给你穿!”
讲完了话,母亲就走开了。我因为这孩子脾气不好,心里早已觉得不耐烦,及听了母亲的话,更觉得十分的羞恼,所以马上就涨红了脸,伸出手去狠命的向他的小颊上批了两下。粉白的小脸上立刻即胀出了几个手指红印来,他的哭声,也一时狂叫了起来。母亲听了他的狂叫的哭声,赶进来的时候,我的女人,已经流了一脸眼泪,伏着背把龙儿搂在怀中,在发着颤声的安抚他说:
“宝,心肝肉,乖宝……不哭吧……娘不好,……噢,娘……娘不好……噢,总是娘说了一声不好……”
我的女人抱他上楼去后半天,他睡着了方才不哭。后来我上楼去睡的时候,我的女人还含了眼泪,呆坐在床沿上,在守着他睡觉。我脱下了夹衫摸进床去,抱他到灯下来看时,见他的脸上红肿得比被打的时候更厉害。我叫我的女人拿开香粉盒来,好在他的伤痕上敷上些香粉,她只默默的含着深怨对我看了一眼,我当时因为余怒未息,并且同时心里又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后悔,所以就放大了喉音对我女人喝了一声说:
“你怎么不站起来拿!”
手里的龙儿,被我惊醒,又哭了起来。我的女人,急促的闭了一闭眼睛,洒出了两大颗泪滴,马上把香粉盒拿出来放在桌上,从我手里把龙儿夺了过去,而且细声的对我说:
“我抱着,你敷罢!”
这话还没有说完,她又低了头宝宝心肝的叫起来了。我一边替龙儿擦眼泪敷粉,一边心里却在对他央告:
“宝!别哭吧!爸爸不好,爸爸打得太重了,乖宝,别哭吧!总是爸爸不好,没能力挣钱做洋服给你穿。”
这心里的央告,正想以轻微的语言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咽喉不知怎么的也梗塞住了,同时鼻子也酸了起来。这事件以后的第三天,上海的某书肆忽而寄来了一封挂号信和一篇小说的原稿,信上说:
“已经答应你的稿费一百元,因为这篇小说描写性欲太精细了,不能登载,只好作为罢论,以后还请先生赐以另外的稿子,本社无任欢迎。”
信上的言语虽然非常恭敬,但我非但替小孩做洋服的钱,和在家里的零用钱落了空,就是想再出去到北京上海来流离的路费也没有了。像这样的情形的故乡,当然不能久住,第二天我把我的女人所有的高价的衣服首饰,全部质人了当铺,得了百余块钱,再出奔至上海。我的女人和龙儿,送我上船的时候,都流着眼泪哭了。但龙儿这一回的哭却不是因为小脸上的痛,虽则他的创痕还没有除去。
五 一个人在途上
在东车站的长廓下,和女人分开以后,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个。频年漂泊惯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可是端午节那天,龙儿刚死,到这时候北京城里虽已起了秋风,但是计算起来,去儿子的死去,究竟还只有一百来天。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恢复转来的时候,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的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经没有弟兄,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
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都还抓不住!
离家的远别,本来也只为想养活妻儿。去年在某大学的被逐,是万料不到的事情。其后兵乱迭起,交通阻绝,当寒冬的十月,会病倒在沪上,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静息了一年之半,谁知这刚养得出趣的龙儿,又会遭此凶疾的呢?
龙儿的病报,本是在广州得着,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连接了几个北京来的电报。换船到天津,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见了门上的白纸条儿,心里已经是跳得慌乱,从苍茫的暮色里赶到哥哥家中,见了衰病的她,因为在大众之前,勉强将感情压住。草草吃了夜饭,上床就寝,把电灯一灭,两人只有紧抱的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哪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
受苦的时间,的确脱煞过去得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晚上上床,两口儿,那敢提一句话?可怜这两个迷散的灵心,在电灯灭黑的黝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会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龙儿之墓”的四个红字。
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荫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最快乐,最闲适。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西车站去趁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好几声。啊啊,这几声惨伤的呼唤,便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饥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地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担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漂泊。然当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广谊园地下躺着了。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的问他:“龙!你昨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哪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戴灰白色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去叫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戴的,是一样的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吓?爸爸怎么不家来吓?”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致使他那小小的灵心,常有这望远思亲的伤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也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这点点无邪的欲望。到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说,濒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他连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的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他娘哭叫几声“龙!龙!”他的小眼角上,就会进流些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罢!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你还不如快快的去罢!”
他听了这一段话,眼角上的眼泪,更是涌流得厉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等不着我的回来,终于断气了。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的白纸条。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哪里经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击?自己当到京之夜,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泪眼,又哪里能够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的。
其实,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系当他下殓时烧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