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激动地说道，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泪珠下来。王映霞望着他这样一脸被爱情所煎熬着的苦相，不禁想起她曾经读过的又是他写的那篇小说《沉沦》来。那一个孤冷得可怜的“他”，此刻仿佛就在她眼前摇晃，而且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宣誓似的诉说道——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她想：这个“他”，是实在足以同情的。我为什么怕？我为什么不敢同情呢？如今，给予这同情的似乎只有我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再有另外的人，来与我争夺这同情的给予。……由怜而生爱是常有的事，因为同情心往往是爱情滋长的土壤，又是爱情的催化剂。同情加上爱情，王映霞几乎摇摇不能自持了。她刚要启口向郁达夫倾吐衷肠，又马上想到他有一个复杂的周围，还有一个那无可奈何的处境。于是，便立即变得彷徨和犹疑起来。“假若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么家庭会惜我，社会会绝我，一切的亲友会耻笑我……啊啊，这太不简单了！”这么想着，她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噤。
“冷么？”郁达夫误会了，“要不要关上窗户？”
“不，不，不。”王映霞摇了摇头。
“礼拜天若天气好，我一定和你去吴淞看海。好么？”郁达夫又恳求道。
“临时再决定吧。”王映霞微红着脸，回答说。同情与顾虑的矛盾仍然在困扰着她，使她不敢贸然允诺。
两个人坐在安乐椅上，靠得很近。郁达夫只要手一伸，就能把王映霞搂在怀里。她那美丽的脸庞，鲜红的嘴唇，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丰满而优美的身躯，往日他一想起来就不免神魂颠倒，更何况近在咫尺之间！心里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更为急迫了。情动乎中，他很想和王映霞亲吻一下，但终于不敢放肆。他第一次经验到：很热烈的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出于对对方的尊重，心境竟是如此的紧张的。也许，这才是情爱的本质吧！
临别的时候，在门口，他和王映霞亲亲热热的握了一握手。王女士毕竟是大家闺秀，名门出身，她的拿出手来的态度，也显得那么高雅大方：脸上微微笑着，一只白玉似的手慢慢地伸出来，握得不轻也不重（轻则显得冷淡，重则又显得过分热情甚至流于轻浮）。“实在优美得很啊！”郁达夫和她别后，还不住的连声叫绝。王映霞的手又柔软又温热，刚才握手时的余温久久地留在郁达夫的感觉里，他简直舍不得洗一洗手！尤其使他觉得后悔的是：刚才在旅馆的时候，怎么不大胆一点呢？否则他的嘴已经可以封上她的嘴了，那会是多么甜蜜的吻呀！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郁达夫一边走着一边心里暗暗向苍天祷告。
霞飞路上夜里空荡荡的，显得很寂静。电灯放射出淡黄色的光芒。郁达夫在空空的霞飞路上走了一回，胸中感到无限的舒畅。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成功时的愉悦，一种胜利者的快感充满在他全身心。王映霞丰腴的体质和澄美的眼神，一步也不离的在他的眼前浮现……
一个粉绿的卖妇拦住了他。这是一枝夜来香，是晚上开放的花朵。
“白相白相——好勿啦？”
她嘻开了两片猩红的嘴唇。腰肢几乎扭成S形。
这要是在过去独自彷徨、苦闷的时候，郁达夫肯定就跟她去了。然而奇怪得很，自从这次见到王映霞以后（更确切一点说，是他爱上王映霞而且自认为王映霞也接受了他的爱以后），郁达夫对于妓女的好奇心和探险心，完全没有了。他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那位妓女的长像如何，就匆匆的跑开了。他摆脱了诱惑，而这灵魂的净化，完全是出于对王映霞的真挚、纯净的爱情。爱是一种净化剂，它有如清清的圣洁的泉水，可以冲洗去灵魂的污垢。
“啊，映霞！你真是我的贝亚特，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
是的，但丁有贝亚特，郁达夫有王映霞。这怎能不叫他感到极大的幸福呢？郁达夫在街路上走了半个多钟头，他觉得这一个幸福之感，一个人负不住了。觉得这一个重负，这样的负不了了，很想找几个人诉说诉说。不知不觉，就又走到了周勤豪家的楼上。刚一落座，便滔滔不断地说了一大篇“哲理”——
“贝亚特，但丁所钟情的女子，是善心、德行与和气的象征。在《神曲》中，她引导但丁经过地狱走入天堂。由此可见，女性的爱真是伟大而又神圣的！怪不得《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没有女人，我们男人怕都混浊得连猪狗都不如了……”
“啊哟哟！郁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了女性崇拜者了？”周太太打趣道。
“王映霞女士端的生得十分美丽。不过——”周勤豪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达夫兄，当心有人会笑话，说你是一个‘好色之徒’哟！”
郁达夫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咬文嚼字说：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岂不悲也哉！”
“哈哈哈！……”
一直笑谈到十二点钟，郁达夫才返回江南大旅社去。一个人坐在日间王映霞坐过的安乐椅上，就仿佛她仍坐在这里，和他密谈一样。她的躯体、她的温热、她的呼吸、她的声音，仍然留在这里——留在郁达夫的不可磨灭的记忆之中。这又使得郁达夫情思绵绵，浮想联翩，上床之后，翻来复去，睡也不能睡，到天将亮的时候，才合了一合眼。
午前八点多钟他就起了床，匆匆梳洗之后，就赶忙又跑到尚贤坊孙寓处去看王映霞。
她呢，刚从床上起来。穿了一身短薄的棉袄，头发还是蓬松未掠不加新饰，垂鬓接黛，双脸绯红。微敞的领襟间，露出一抹玉琢粉就般的颈项。郁达夫于是又发现了王映霞的一种新的美点：“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令人扫兴的是孙夫人（掌华）因月经期中过劳，病了。王映霞碍于友谊，不得不在床前守候。郁达夫本想约王映霞出来再玩一天的，坐到十点钟，知道她一定不能脱身。王映霞也对他丢了一个眼色，郁达夫只好一个人无情无绪地离开了孙寓。
吃了夜饭，在灯前吸烟坐着时，郁达夫心事更加潮涌。想再出去，再去看看王映霞，但又怕为她所笑。不得已，只好定下心来，写了一封信，约王映霞于礼拜五那天午后，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电车停留处等候，好再和她谈半天的话。
“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而我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梦中之梦。这梦的结果，不晓得究竟是怎样？我怕我的命运，终要来咒诅我，嫉妒我，不能使我有圆满的结果。”
郁达夫这样感叹着，又是一宵不睡。若要失败，他希望得早点，免得这样的不安，这样的天天做梦。恋爱的苦恼（烦闷），他今天才知道了它的厉害。
天放晴了，但冷得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
郁达夫一个人心绪不宁，硬着头皮又跑上尚贤坊去。王映霞已经搬到坤范女中去了，孙百刚也不在，只有掌华一个人。郁达夫本来打算寒暄两句掉头就走的（他的来意是想约王映霞出去），然而孙夫人却把他留住了。她觉得有些话必须对郁达夫说清楚，而这，也正是受了王映霞的委托。
“郁先生，映霞的心迹，你都明白了么？”
“她是在嫌我的病吗？我若能养生，我的病是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郁达夫赶紧解释道，他对这事很敏感。
掌华笑了一笑，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呢？”
掌华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映霞的意思，是你们两人在这一个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郁先生，你想想：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总有绝大的损失。再说郁先生是已经结了婚的人，尤其容易使人误会。你说是不是？映霞年纪还轻，将来总要结婚的，像她这样一位名门小姐，总不能不明不白，给人家填房做妾当姨太太吧？所以，如果郁先生真要打算和映霞结婚，就得赶快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
“这是映霞的意思么？”
“我想是的吧。”
郁达夫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孙夫人——不，实际上是王映霞的意思了。一个抛妻离子的悲惨可怖的景象，立刻浮现在他眼前。他也觉得这事很为难。然而他正坐在王映霞曾经睡过的床上，那张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他产生无论如何也要和王映霞同床共枕的强烈愿望。他实在是太爱她了！
为了她，他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呢！
“无论如何，这一回的事情，总要使它成功。”
他向孙夫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地，但又似乎有些含糊。
事也凑巧，回来后他便同时收到了一封家信和王映霞的信。说真的，这两封信在他手里掂量了好大一会儿，竞不知道先拆开哪一封信来看才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是杜甫的着名诗句，已经成为人们沿用已久的套语了。不过这位老头子只有一位糟糠之妻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儿女，他没有像杨玉环那样丰肥娇嫩的绝代丽人作为自己感情的寄托和追求的目标。杜甫没有这种经验和体会，所以只知道“家书抵万金”，而不能回答“情书抵几何”？郁达夫一时竟拿不定主意了，他好像还没有这样踌躇过。他急欲想知道两封信中的内容，他又那么怕把它们拆开。他既怕荃君责备，又怕王映霞拒绝。自然，信是非拆开来看看不可的，总不能把它们付之一炬。犹豫了半天，他终于把两封信重叠在一起，使劲“唰”地一撕，两封信的信口同时撕开了……
荃君在信中切切地盼他回京。郁达夫读了真想大哭一场。他是带着一种近似诀别的心情来读这封家书的。荃君的诚心相待，反而使他感到痛苦。后者也比以前不同了，但字里行间看得出来，王映霞还想试练试练他，看他的诚意究竟如何。——换句话说，是否能做到如孙夫人所说的那样……
“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
“清清爽爽！清清爽爽！”
郁达夫的耳朵里一迭声轰鸣着这种音响。是孙夫人的——不，分明是王映霞的声音。所谓“清清爽爽”也者，意思是很清楚的：就是要他同孙荃离婚。对于王映霞来说，这个要求（或者说提出这样的条件）完全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可以说是起码的、最低的要求。任何一个别的新式女子，也会这样做的。郁达夫没有任何理由加以拒绝，如果他想要同王映霞结婚的话。
郁达夫矛盾极了。想来想去，终觉得自己这一回的爱情是不纯洁的。他是封建习俗的大胆的叛逆者，他视旧礼教、旧道德如粪土，这些，从他的小说中就可以得到证明。诚如郭沫若所说：“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然而，他毕竟不能完全摆脱旧礼教的羁绊；而且，对于荃君，对于儿女，他是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的，他不能置妻儿于不顾。现在被王映霞一逼，郁达夫抛离妻子、抛离社会的心思，反倒动摇起来了。他用双手捂住左右两个耳朵，好像是要隔断那不断轰鸣着的声响似的。这一个声音压下去，另一个声音就从他心底里升起来了：
“啊啊，这怎么行呢！难道我真的要做一个对母不孝、对妻不忠、对子不教的罪人么？……”
胸腔里感着压迫，用手一揉再揉未能宽松，平躺在床上也无济于事。大约是病了——郁达夫知道，这是恋爱的病。是爱情和婚姻不能两全所带来的精神苦闷造成的。好似陷在深深的峡谷之中，两边的峭壁挤压着他，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这又怨不得任何别的人，完全是他自作自受。
哈姆雷特说过：“生呢，死呢，这是个问题。”
对于郁达夫来说，追求新的爱情呢，还是恪守旧有的婚姻，这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是生死攸关的。
他时时刻刻忘不了王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荃君和儿女。荃君是一个弱女子。“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忤，与君永相望！”一想起她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郁达夫的眼泪就禁不住夺眶而出。
“荃君！我的女人啊！……”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好像荃君就在眼前。
但泪眼朦胧中，出现的却又不是孙荃憔悴悲戚的面容，而是王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眼神。
她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向他频送秋波……
他全身的血液立刻沸滚起来了！那个美丽的、极端美丽的女人的形象，一步不离的在追迫着他，使他兴奋，使他发狂，使他忘记了一切。除了爱她并得到她的爱之外，别无选择。
日脚又走到了尽头。郁达夫坐在电灯下，心里尽在跳跃。无奈何只好拿出日本作家谷崎精二着的《恋火》来读。虽知不看犹可，一看愁闷更添了几分！原来这本书叙述一个中年有妻子的男子木暮，和一位叫荣子的女人恋爱，终于两边都舍不得，他夹在中间受苦。从书中人物联系到自己，郁达夫掩卷而思。
“这种情况，不是和我现在的地位一样么？”
正因为境况相同，地位一样，他对这本从未引起过注意的小说竟有些爱不释手了。又一页一页地读下去。书中的那种苦味，从字里行间一股一股地翻涌上来，直冲他的五脏六腑，使他苦涩不堪……
心里苦闷得很，郁达夫不得已跑出去，到大马路去跑了一趟。雨后的夜空，分外澄澈。教堂的十字架高高地耸立着，晚风吹来祈祷的钟声。这又给了郁达夫一个新的刺激。
十字架：一根是爱情，一根是婚姻。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都是令人痛苦的。这是生活的缺陷。这是社会的痼疾。所以十字架才那么多。郁达夫也不例外，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了，和木暮君一样，夹在中间受苦……
“啊啊，这可咒诅的命运，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愿意早一天死！”
走过天后宫桥的一刹那间，郁达夫真想往桥下纵身一跳，了此一生了。然而一死了？
他立刻又犹疑起来。死了，丢下孤零零的荃君和儿女谁来照料呢？还有可爱的王女士——他舍得么？
他丢不下荃君，他更舍不得王映霞。
“铃铃铃！……”一辆电车开过来了。他跳上电车，竟忍不住哭了起来。现在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荃君总是一个弱女子。我总要为她和映霞两人，牺牲我的一切……”
四 好事多磨
早晨在床上躺着，思绪又急转直下，老是在想前天和王映霞会见的余味。郁达夫觉得自己真是中了她射出的爱情之箭了，离开了她，他的精神一刻也不安闲。王映霞要他振作，要他有为，然而他的苦楚，她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只想早一天和她结合呢！
本来写信约王映霞于今天下午在先施公司门前的电车停留处见面的，但想入非非之后，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骨碌爬下床来，一大早就跑到梅白克坤范女中去找王映霞。坤范是个比小学还小的女中学，郁达夫寻了半天才寻着了它的所在。自报姓名之后，由门房传送过去，不一会儿，同住的陈锡贤女士出来告诉他说：
“映霞上她姊姊那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