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趟？——哈哈，我知道，昨七点钟一次快车，半夜十二点一次夜快车。可是——难道你不知道她没有来么？”
她——是谁？
王女士。王小姐。王映霞。
可是这些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郁达夫无可奈何地看了那管事一眼，只好走开了。无聊之至，他踏进旧书铺买了五六块钱的书。有一部《红芜词钞》，是海昌嵩生真景所作，郁达夫觉得很好，随手翻读了几页，聊解一时的愁闷。
午后一点多钟，从上海来的快车才到达杭州车站。旅客蜂拥而出，有喊有叫。郁达夫捏了一把冷汗，心里狂跳不止，张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下车的人。一边暗暗警告自己：千万别错过了，别错过了！……
旅客一群一群地从他眼前走过。
远远地，有一个风采十足的年轻女人下车了，好像是王小姐！郁达夫心中骤然一喜。刚要迎上前去，那个女人却被一位胖绅士接了过去。
他又只好眼巴巴地等着。把住了出站口，这是最有利于观察和了望的地方！
“啊哈！那不是王小姐吗？”当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女子翩翩走过来时，郁达夫几乎惊叫了起来。他赶快迎上去。
“你是？——”年轻女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郁达夫苦笑了一下。原来又是错觉！貌虽相似，实则两人也。
现在，车站上空荡荡的，除了几个守站的军士，就只剩下郁达夫一个人。王映霞女士仍然是没有来！一个人盼望之切，往往失望尤深，而在失望之极，又往往产生怨恨的情绪。郁达夫自然也不例外。本来，他事先并没有和王映霞约好要来车站相会，王映霞也没有让他到车站送行，更没有要他相陪到杭州，完全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结果在瞎碰了一阵以后，倒好像是王映霞没有如约来相会一样，心里竟对她又怨又恨起来。“王女士啊王女士！你怎么没有来呢？我怎么找不着你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在车站死守你的到来么？可怜我苦苦的从北站追到龙华，从龙华追到松江，又从松江一直追到杭州，始终见不到你的影子。啊啊！啊啊！你真狠心，真狠心……”
求爱不得，省亲总可。郁达夫气愤之余，就想回富阳去看看这一次战争的毒祸，究竟糜烂到怎样一个地步。前些日子富阳开火，老母及家中亲戚正不知逃往何处，心中十分惦念，早想去探视的，无奈战祸一开，火车不通，终未成行。现在，为追求王映霞女士只身来杭，离故乡已近在咫尺，何不乘此机会回老家看一看呢？他赶到江干，去富阳的船已没有，汽车也没有，故乡还是回归不得。爱之不得，省亲又不能，郁达夫真恨得牙痒痒的。“战争诚天地最大的罪恶，今后一意宣传和平，救我民族……”他想。
没有办法，郁达夫只好坐洋车重回城站来死守。
天色阴阴的晚了。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他的衣襟。还有寒风，在向他的脸颊上吹着。从上海到杭州，还有一班快车未到，他的心里还存在着一线之希望。尽管他自己也知道相当缈茫，但希望毕竟像跳动的火苗，在望眼欲穿的郁达夫面前闪耀着迷人的光亮。风刮着。雪下着。他在雪里风里整整立了两三个钟头，两眼朝着黑黝黝的远方凝视着那希望，那跳动的火苗。雪悄悄地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风又把它们吹干了。忽而，火苗变大了，变亮了。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明灯，朝他所站立的方向射过来一道照耀幅度相当宽广的光束。轰隆轰隆。又“呜！——呜！——”了几声。火车喘着粗气在城站上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头上的明灯把月台映得如同白昼一般。郁达夫像最后的搏击似的，冲了上去。他擅离职守，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就从上海跑到杭州来，只为了一件事：见王映霞女士一面。这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对他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和前几次一样，他仍复是焦急的寻找着。风，真讨厌；雪，真该死！风雪交织成一张迷离扑朔的网，又加之是黑夜，又加之那车头上喷出的粗气像雾一样弥漫开来，这一切，使得郁达夫的眼睛简直看不清爽。然而即使如此，他也能够从众多的旅客中间辨认得出王女士来，因为她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上。他不仅仅是在用眼睛，而且是用心寻找自己的意中人。他的眼睛是细小的，但他的心房是宽大的……
心上人只能用心去找寻。
不能说郁达夫没有用尽心思。问题是：他把她当作了心上人，而她现在是否也已把他当作了心上人呢？
他焦急地寻找着。用眼睛。更用心。
然而，和前几次一样，王女士仍然是杳无踪影！
风刮着。雪下着。郁达夫直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他的希望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又仿佛跌落在冰冷的雪地里，再也拾不起来了……
风雪冻僵了他的身，风雪冻冷了他的心。没有法子，他只好买了一张车票，坐夜车回上海来了。
沪杭两地，来去奔波，结果一无所得。郁达夫真是伤心极了，洗身更换衣服后，他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三 十字架：爱情与婚姻
一早起来就觉得寒冷得很，灰色的云块堆满了天际，就连空气似乎也是灰色的。不晓得会不会下雪？冬日没有一天大雪来点辍，也仿佛缺少了点什么似的。若在北京，那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屋上、地上、枯草上、古老的城壁上，都厚厚地铺了一层如粉如沙的雪毯。入夜火树银花，别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啊啊，故都！啊啊，荃君！
由于天冷的原因，郁达夫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家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自家的身世，真是伤心之至。在无意识的中间，他也在思念北京的儿女，和目前问题尚未解决的两个女性。寒冬将尽了，家家都在打年锣鼓，请年菩萨，桌上摆着猪头三牲及檀香红烛之类。一到晚上，远近又齐鸣着放爆竹的噼噼叭叭的声响。这些过旧历年时人人相庆、家家团圆的景象，郁达夫看了听了不由得伤心入骨。
“啊啊，这漂泊的生涯，究竟要到何时方止呢？”
他的怀乡病忽然加重了；他想回家去，回到自己的那个破烂的老巢里去。
然而，他又觉得他和王映霞的关系还是未断。他打算于阴历正月初二三到杭州去拜访她，于是就又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其可否。人生的矛盾，也真是厉害得很。他既想要回北京去看妻儿，又打算到杭州去会王女士。一边是责任，一边是爱情。孔夫子扯着他的右耳向他鼓吹着古老的伦理道德，维纳斯又对着他的左耳柔声唱着爱的罗漫斯。置身在矛盾的漩涡之间，他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彻底做一个完全没有系累的人。
郁达夫已经从艺术大学宿舍搬到创造社出版部二楼的亭子间来住。到上海来，仍复是什么也没有做，初到时的紧张气氛，现在已经消失了。这是大可悲的事情。他本来以为恋爱是针砭懒惰的药石，谁知道恋爱上了王映霞以后，懒惰反而更厉害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干，只想和所爱的王女士在一块……他想以后务必使初回沪时的那一种紧张气氛回复转来才行，沫若和仿吾对自己寄予厚望，他身上肩负着整顿创造社的责任。像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此后打算好好的做点文章，更好的求点生活。”在这去旧迎新的年关时刻，郁达夫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然而想振作起来，努力一番，就必须把困惑自己的那些女人的影子从心中驱去。“但是，但是这样的柔弱的我，此事又哪能够办到？”郁达夫想。他觉得自己在这两三星期中间，情思昏乱，都是为了女人，把有生命的工作丢弃了。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好披衣坐起来看书。但是看来看去，终是看不进。好像他不认识书上的那些字，那些字也不认得他。于是索性丢下书本，点上一支香烟。室内电灯又断线了，他用火柴点燃了蜡烛。在洋烛光的底下，吸吸烟，想想人生的变化，此时他真想出家遗世，去做一个完全无系累、无责任的流浪人。
薄情的王映霞女士尤其使他气闷。年底前他给王映霞写了两封信，问是否可去杭州相会，可是她到现在还没有回信。爱和恨本是一对孪生兄弟，或者说是一个钟摆的两极。二者之间的转换是很容易的，有时甚至是很迅速的。郁达夫一会儿觉得王映霞是一个无情者，自己真是错爱了她了！一会儿又想：假如他和王女士的恋爱能够成功，恐怕今后的痛苦还要加剧；因为他们都是受了命运播弄的人，行动都不能自由。
可不是么？面前桌子上就摆着一封荃君的来信！
……百星大戏院里，正在上映德国人导演的影片：《Helen of Troy》。内容是Honer’s llaol的前半部。郁达夫到影戏院里坐下时，几星期来的疲劳和哀怨一齐释放出来了。当映放的中间，竟呼呼昏睡了过去。电影还没有映完，他心里就忧郁得难堪，只好走了出来。天起了北风，下起雪来了。他不想回到冷冰冰的出版部去，就到食堂里吃晚饭。
餐厅很大。郁达夫冷清清的一个人，想想这半月来单恋的结果，竟吧嗒吧嗒的滴落下几点眼泪来。
“先生，你要的……”侍者端来了他点的几样酒菜。
“唔，请放在桌子上吧。”
郁达夫说道，赶紧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心情抑郁，毫无食欲，兀自无精打采的坐着，热菜变成了冷菜，竟一口也没有吃。夜渐渐地浓了，然而风停雪止，望望外面，有一钩镰刀样的月亮，清莹洁白。望着夜的天空，郁达夫又胡思乱想起来。他想Madam．S她的自己的女性意识，还没有觉醒，第二期的青春期里，糊里糊涂就结下了婚姻，生下了小孩，不久便遇到她男人的死。到了这第二期的Second Blooming Period，她当然不会觉醒起来的。因此，他所要求的东西，她终究不能给予。微雪又点点的下来了。他的怨恨突又转了一个方向：“……啊啊，回想起来，可恨的还是那一位王女士。我的明白的表示，她的承受下去的回答，差不多已经可以成立了。谁知到了这为山九仞的时候，她又会给我一个打击的呢？”
郁达夫想不到自己到了中年，还会经历这一种爱的苦痛。这简直和受刑罚差不多。他忽然自暴自弃起来，他想他的时候是已经过去了，青春正盛的旺季是不会再来了。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一生，可以说完全是造物主的精神浪费，是创造者的无为的播弄。上帝——若是有上帝的时候——（或者说命运也好）做了这一出恶戏，这对于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么自暴自弃了一番，郁达夫觉得该是觉悟的时候了。
可怜荃君和一双儿女（龙儿、熊儿），这一个月来竟没有上过他的心。这时候荃君如果在上海，郁达夫真想跑过去寻她出来，紧紧地抱着她痛哭一阵。他要向她忏悔，要求她饶恕，他要她能够接受他这一刻时候的纯洁的真情……
“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郁达夫含着眼泪在心的深处呼喊着。他和孙荃往日生活的一些断片，就像百星大戏院里上映的影片一样，浮上了他的眼前——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
“……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只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眼睛，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书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
“那一年的暑假，我从日本归国后，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竞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安庆，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刺激，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
“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担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漂泊。”
“啊啊！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一样伤心悲薄命，几人愤世作清谈；何当放棹江湖去，浅水芦花共结庵。”……
几点飞雪从月光里飞舞下来。郁达夫希望这几点雪是去年寒冬的葬仪。他希望今天的一天，是过去的他的末日。从今以后，他要拼命的做事情，拼命的干一点东西出来，以代替饮酒，代替妇人，代替种种无为的空想和怨嗟。
王映霞女士回信了！
然而——她在信中却说：郁达夫这次打算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的！
郁达夫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明了王映霞的真意。他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说起“动机”，他觉得这一次他对于王女士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于中间。也许不少人（包括孙百刚夫妇在内）在王映霞面前说他的坏话，但他个人自信至少是很真诚的，他简直可以为王女士而死呢！……
接到信后，郁达夫又是通宵不睡，心里觉得异常的难受。早晨天刚明亮，他就在炉子旁边写了一封回信，向王映霞述说了一遍自己的失望和悲哀——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收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去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是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 me，accept me，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做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写完以后，他沉吟片刻，又在信眉上补了一句：“你说我这一回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我真失望极了，伤心极了。达夫又及。”
炉子的微火映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神色显得更加颓丧。他失望，他伤心。失望加上伤心，他果真想到巴黎去葬送自己断肠的身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