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夜幕里掀开一角,幽深的蓝,近处却是明亮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酒香。云箩望过去,身着戎装的他扫视着盘膝坐地,神色肃穆的众军,将杯中酒斟满后,又示意一下属将众人酒杯依次斟满。
项羽高举酒盏,朗声说道:“来,弟兄们,今晚月色甚好,我们大口吃肉,尽请喝酒,一醉方休!”
众军面面相觑,见一度悲痛欲绝的大王突然如此畅快,一时不知所以,就这么呆愣愣坐着。
项羽踱着步,低声问:“你们随本王南征北战数年,想不想回家乡看看?如果想的话,就干了这一杯!”
众军闻言,神情顿然一滞……家乡,这个温暖的字眼,对他们来说是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萦绕着的遥远的梦啊,即使他们明知道,或许再也回不去了,可能归乡的路太漫长,家乡的坟头等待不急早已落满黄花,可能自己会马革裹尸埋葬天涯,身虽不在,心却仍在执着守望着家乡的那片净土,寻求来自梦里的一丝期盼。
“弟兄们!听大王的话,待我们明日与汉军决一死战,杀他个天翻地覆,到时得胜归来,再回家乡喝家乡酒!为了明日的拼死一战,弟兄们,我们干了!”一个身形魁梧,宽额大眼,个性直爽的汉子带头说道。
众军听了纷纷响应,大伙儿像是突然来了干劲,声音响亮,随声附和着:“对!为了报答大王,为了明日的最后一战,为了能回家乡喝酒,我们干!”一时间干柴想被燃着了火苗,方才还鸦雀无声的众人这时开始热闹起来,脸上表情也丰富了,纷纷举杯在项羽示意下仰头干了。
项羽随即又将酒杯斟满,浑厚威严的声音透着悲凉之意:“这杯酒是本王敬诸位弟兄的。”言罢,他仰头将烈酒灌下,然后扫视了一圈众军,低声说:“不用等明日了,待今夜吃饱喝足,你们就能各自回家乡了。”
大伙儿一惊,七嘴八舌开来:“这……”“大王,那你呢?”“是啊,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们若是走了,大王怎么办?……”
“我们随大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算最后是死,也决不背弃大王!”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顿时又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众军跪倒在地握拳在胸:“我等愿誓死追随大王,若军中有人胆敢背弃大王,立斩不赦!”
项羽脸一沉,冷声道:“你们是不想回家了吗?”见众人皆垂首不作声,他又低低叹息了声:“是天要亡我,汝之奈何啊!”
“项王……项王……”众人无不垂首哭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哀叹,太多的绝望。
项羽不动声色地又斟满酒,勾唇绽开一抹璀璨的笑:“哭什么,我们该放肆大笑!来,今夜喝个痛快,喝个尽兴,弟兄们,干了!”他仰头咽着苦水喝下,后又低头看着众军:“为什么都跪着,坐下来。”
他见大伙儿仍在伤心,不由话声一沉,带有几分命令的口气说:“怎么连本王的话都不听了?都坐下,喝酒,喝个痛快!”许是被项羽的声音震了下,众军起身依次坐了下来,端着酒杯的手呆滞了一会儿后,还是将滚烫的烈酒合着眼泪一股脑儿地灌到肚里。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都喝得醉了,项羽望了望远处篝火外的云箩,踱步走至她面前,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眼前的佳人,那双美丽如湖泊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未施粉黛的小脸虽没有多么光彩照人,但在他眼里,依然美的醉人。
“云箩,今晚的你还是这么好看。”他说着,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空杯,静静看她,随即又将酒满上,递到她唇边,含笑问云箩:“可愿意陪本王喝一杯?”
云箩一生气,抬手将他的杯中酒打落在地:“身上有伤,还喝这么多酒,我看不是天要亡你,是你自己作死!”
项羽笑痕僵在嘴边,脸上像是突然罩上了层乌云,阴沉沉地说:“真是扫人兴致啊,贪生怕死的女人。”
云箩丝毫不惧他一脸阴郁,瞪着他:“我再贪生怕死,也比你自暴自弃的好。既然你已做好了上西天的准备,今天死和明天死都一样,那就该早死早解脱啊,还等什么明天,也省得大家伙儿在这儿,白白为你流泪,为你心疼。”
项羽俯身逼近她,皱眉道:“说什么早死早解脱,云箩,你是不是疯了?”
云箩蹙眉反问:“疯的人不是你吗?你以为,你这样舍身赴死的壮举很伟大是不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个被一次挫败就打击的体无完肤,浑身是伤,只能靠烈酒来麻痹自己的疯子,是天底下最傻,最笨,最蠢的人!”
项羽被她这么一骂,脸上郁色更深了:“云箩,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罢,他伸手勾住云箩小巧的下巴,强吻住了她冰凉柔软的唇。
就这么被硬生生地一吻,云箩小脸顿时唰地红了下来,抬手推了推他,却惊觉手心湿漉漉的凉,是他伤口浸透出来的血迹。她慌忙抬头,望见他冷峻的脸庞上双眉紧锁,冷汗泠泠,像在忍受着伤口的剧痛。
“我都受伤了,你还狠心推开我啊。”项羽捂着胸口,皱眉苦着脸说。
云箩神色有些不自然:“对不起,我……”
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血迹,一脸担忧地说:“项王,坐下来,我再给你抹点止血化瘀的草药,重新包扎一下。”未见他有反应,云箩抬眸看去,他的脸色似乎好了许多,手还像回味似的,轻轻碰了碰微微勾起的唇,上扬着的眼角看去竟带有几分邪魅。
云箩不禁脸一热,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活该,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这叫自作自受!快点坐下,我给你再包扎一下。”
项羽神色有些不悦,但还是乖乖坐了下来,脱去了上衣,安静看着云箩忙手忙脚,有些笨拙地为自己上药,包扎,一丝丝淡淡地喜悦蔓延开来,不觉间抚平了他眉间的郁结。
夜深了,除了还在烧的噼啪作响的柴火,一切都安静了,众军酒足饭饱后也挤在一处,阖眼睡了,脸上再没有战争的惊恐和挣扎,好像在梦里回到了家乡,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项羽立在帐营外面,没有进帐歇息,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吹起了埙。婉转缓慢的旋律飘扬在天地间,像有人在讲述着一段古老的故事,在这冷夜听来竟是格外应景。这曲子,是他儿时常哼唱的楚国民谣,他闭着眼睛,任皎洁的月光散落眉间,整个人看去那么疏离,孤绝。
一曲罢了,他嘴角勾起虚浮的笑意,眉眼间布满无限厌倦与疲惫。
帐内的云箩没有入睡,她执木梳梳理着乌黑的长发,举止若幽兰,眼眸中透着深不见底的忧伤。听到帐外的埙声渐渐终止,听到他发出的一声沉重叹息,还有帐外透出他频频回望的身影,云箩手中的木梳猛然掉落,她忙起身,步伐踉跄地出了帐,望着他将要离去的孤寂背影,喊道:“项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