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考论
“小山重叠金明灭”写了熟睡女子刚醒来时蹙动眉毛以及额黄隐约可见的状态,由此可知,这一句全写女子眉毛至额头的面部,与“鬓云欲度香腮雪”写乌黑的头发下垂到如雪的香腮上恰成顺合逻辑,也与词通篇写女性的容貌、行动、穿着、内心活动的主旨相吻合。
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为温庭筠《菩萨蛮》中的名句,录全词如下,以供观览: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是温庭筠的代表作品,完整地体现了词人《金荃集》“香而软”的特征。此词又以书写自然明了为世人看好。然而,在长期的流传与解读的过程中,人们对“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句的意义却发生了歧解。有人认为此句中的“小山”指“屏山”,许昂霄《词综偶评》、俞平伯《读词偶得》、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等具有代表性。有人认为,“小山”指女子眉毛,因古人有“小山眉”之说,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词的转韵》中所云“开首写额黄褪色”即有此意向,表明“金明灭”绝非“初日生辉与画屏”及“屏山之金碧晃灵”的同位语。周汝昌认为,“小山”即“眉山”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40页。,与夏承焘持相同观点。还有人认为,此句可有三种解释,浦江清《浦江清文录·词的讲解》如此说:“‘小山’,一谓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指屏上彩画。二谓枕,其另一首‘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可证。‘金明灭’指枕上金漆。三谓眉额,飞卿《遐方怨》云:‘宿妆眉浅粉山横。’又本词另一首‘蕊黄无限当山额’,‘金明灭’指额上所傅之蕊黄,飞卿《偶游》诗‘额黄无限夕阳山’是也。三说皆可通。此是飞卿用语晦涩处。”叶嘉莹将浦江清的观点加以引述,最后又加以有选择的否定,还别出心裁地引出了一种新的说法:“因此有人就以为小山指头上一个个高起的插梳。”当然,这一条被“我以为不是的”而断然否定。叶嘉莹著,《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5-17页。最后,叶嘉莹认为:“小山指的正是屏山。”叶嘉莹给我们提供了新的学术信息,但似乎又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吴世昌又有不同于叶嘉莹的说法,在据理以例的基础上,认为“‘小山’,或谓指‘眉山’,或谓指‘屏山’,或谓指画屏上之花景,按各说均误。‘小山’,山枕也”。吴世昌著,《词林新话》,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83页。张福勋先生从“贴黄”“描眉”的文化意蕴入手,考证出“‘小山’即是‘远山眉’样,而‘金’则为妇人之‘额黄’也”。张福勋著,《诗的艺术世界》,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53页。
以上所述说明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句具有耐人寻味之处。温庭筠词句的耐人寻味是词人高度艺术抽象化的结果,体现了艺术素养的大幅提升。而后人从不同角度看出了词句中内涵的不同,是艺术鉴赏能力提高的结果。二者谁都没有错,恰恰相反,均应受到肯定。学人的本能就是要求出真实,温庭筠的如上词句是否就没有定解,或云诸说皆可通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然而简单、武断的论述又难以解决问题,因为古人的每一句诗词名句都包含着深厚的文化意蕴,这样就需要作详细的考论。
二
中国古典诗词喜欢以女性作为描写对象。在描写女性时,对各种部位的描画又为重中之重。其中对眉毛的描写可算妙笔多有,这与古人对女性眉毛的看重及女性对眉毛的多番装饰有关。有时眉毛竟成了女性貌美与女性身份的代名词。屈原在《离骚》中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与辛弃疾《摸鱼儿》中所称“蛾眉曾有人妒”,以及陈子昂《感遇》诗中所称“层城闭蛾眉”都是典型例证。“蛾眉为伐性之斧”是我们熟知的口头禅。《诗经》中盛赞女性美的诗不少,但以写眉毛之美以代赞女性之美的作品还不多见。《卫风·硕人》赞美庄姜为“螓首蛾眉”是典型的如上所说之作。《郑风·有女同车》赞美姜家的大姑娘“颜如舜英”,命题与上基本相合,因眉在颜上,写颜理应包含着写眉。《郑风·野有蔓草》写“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人将此译为“有位美女独徘徊,眉目清秀真鲜艳”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63页。,可见这句诗也在写女性的眉毛之美。相对而言,屈原好以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表达君臣失宠主题,“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洪兴祖撰,《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3页。,故在其作品中多写美女。《山鬼》写“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其中的“含睇”意指“眼睛含情地看”,是对女子局部之美的描写,但还不是对眉毛的专门刻画。宋玉与屈原在此稍有不同,《神女赋》萧统编,海荣,秦克标校,《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5页。写神女之美有“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之语,对神女之眉加以如许刻画。曹植的《洛神赋》是由“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因而受宋玉影响为必然,而且将女性的头发与眉毛合写,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语。如上创作实际说明,彼时已形成专写美人眉毛局部之美的创作习惯。《玉台新咏》是我国继《诗经》《楚辞》之后的又一部重要诗歌总集,其创作受后者影响为必然。就如上命题作细致查找,可知集中有大量关于女性眉毛刻画。据大致排查,全部作品中,约有六十五处写到不同类型的眉毛之美,占全书七百六十九篇徐陵编,傅承洲,慈山等注,《玉台新咏》,华夏出版社,第1页。的百分之零点八强。因为《玉台新咏》专爱题咏闺情的诗歌,所以将女性当做独立描写对象的作品到处可见。其中,描写女性眉毛的词语明显多于《诗经》与《楚辞》,大略可知有如下:蛾眉、黛眉、双蛾、茧眉、长蛾、长眉、翠眉、秀眉等。写女性之美的赞美之语与女性部位的客观描写结合得也更为紧密。这样,全部诗作可算做一部少见的女性画像册。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将头发与眉毛连写的句子也可见到。范靖妇《咏步摇花》写“但令云髻插,蛾眉本易成”,许瑶《咏楠榴枕》写“朝与云髻别,夜与蛾眉连”,王筠《游望》写“愁眉仿戚里,高髻学城中”,何逊《嘲刘谘议孝绰》写“雀钗横晓鬓,蛾眉艳宿妆”,等等,不一而足。更为重要的是,还发现头发、眉毛与额黄合写的句子。大致可知如下:费昶《咏照镜》写“留心散广黛,轻手约花黄”,梁简文帝《倡妇怨情十二韵》写“耻学秦罗髻……生情新约黄”,《戏赠丽人》写“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率尔成咏》写“约黄出异巧……疏花映鬟插”,《美女篇》写“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金”,王训《奉和率尔又咏》写“散黄分黛色”,庾信《舞媚娘》写“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需要说明的是,其中的“黄”即额黄,是古代妇女的面饰,以金黄色纸剪成星月花鸟等形贴于额头上,或于额上涂点黄色。这种妇女面饰盛行于六朝与唐代。额黄又称花黄,即《木兰诗》中所云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此处“花黄”为贴,意指“以金黄色纸剪成星月花鸟等形贴于额头上”的面饰,而不是“于额上涂点黄色”。额黄即花黄,又与“花子”基本相同,皆为古代妇女面饰。“花子”事见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其书认为,这种面饰起自唐武后上官婉儿,目的在于掩盖额头上受损的斑迹。五代后唐人马缟《中华古今注》则认为,“花子”作为妇人面饰起于秦始皇时期,源于秦始皇好神仙,常令宫人梳仙髻,贴五色花子,画为云凤虎飞升。东晋时则有人贴草油花子为织女作做之举。后周又有宫人贴五色云母花子,作碎妆以侍宴的行为。但在诗文里所写妇人装饰多为额黄,少见花子。这在前面的诗例中已有展示。然在《花间集》中,出现了“醉来咬损新花子”(和凝《柳枝》)的描述,可算一例,注者认为,“新花子”为“古代妇人面饰”孔范今主编,《全唐五代词释注》,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39页、第317页。。以上事实说明,额黄作为妇人的面饰,起源很早,但盛行可能在汉魏六朝及唐代,因为在《玉台新咏》中已有较多写女性面饰额黄的例证。另外,《玉台新咏》中未见远山眉的描写,这不等于那时候的人不知道有远山眉一说。旧题葛洪著《西京杂记》卷二就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中华诸子宝藏编纂委员会编,《诸子集成补编》第十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718页。这是否为远山眉的最早源头?显然将远山眉的文字描写出现的时间推得太迟是不合适的。因为《西京杂记》的作者,不论是刘歆还是葛洪,他们都是唐朝以前人。
三
唐诗写女性眉毛出现了“山眉”。这在初唐诗中不多见。从宋之问、上官仪及沈佺期的诗中可得以证实。晚唐诗多见“山眉”。查吴融诗可知,《和韩致光侍郎无题三首十四韵》写“山浓两点颦”,《个人三十韵》写“脸横秋水溢,眉拂远山晴”,《玉女庙》写“愁黛不开山浅浅”。上述三例需要在懂知识背景的前提下方可作出判断,因为诗中没有直接呼出“山眉”,而是使用了巧妙的修辞,使诗句更具韵味。吴融诗中还有“眉”与“额黄”合写的诗句。《赋得欲晓看妆面》如是写:“眉边全失翠,额畔半留黄。”这说明晚唐时女性面妆仍然留有以额黄装饰的习俗。唐五代词写“山眉”与唐诗呈现近似轨迹,这在晚唐五代词中可见。温庭筠不说,《花间集》中各家就可见较多。有直呼“远山眉”者,如“一双愁黛远山眉”(韦庄《荷叶杯》),“远山眉黛绿”(韦庄《谒金门》),“不为远山凝翠黛”(薛昭蕴《浣溪沙》),“两条眉黛远山横”(顾夐《遐方怨》);赵崇祚编,李保明等注评,《花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有称“眉山”者,如“玉纤淡拂眉山小”(孙光宪《酒泉子》);也有写“山眉”采用修辞手法较为美妙生出文雅之句者,如“愁眉翠敛山横”(毛熙震《何满子》)。因《花间集》以女性为主要创作素材,这一点与《玉台新咏》没有多少区别,而在广泛描摹与女性相关的环境及用词点画女性脸谱方面,则是有过之的。表现在衬托眉毛的女性所住室内物象极为丰富,常见的有枕与屏,且在表达时,多与“山”字结合起来。牛峤《应天长》写完女性的“双眉淡薄藏心事”后,就写到“玉钗横,山枕腻”。顾敻《甘州子》五首中,词的末尾均有“山枕”,如第二首词的末尾如是写:“山枕上,几点泪痕新。”第一首《甘州子》写女性室内所陈设的物具时,还写出“屏”的置放状态,与“山枕”遥相呼应,构成完整的室内画面,全词如下:
一炉龙麝锦帷傍。屏掩映,烛荧煌。禁楼刁斗喜初长。罗荐绣鸳鸯。山枕上,私语口脂香。
魏承班数次将“屏”与“枕”放在很近距离加以描写,只是首例没有以“山”作为修饰语而已。鹿虔扆《虞美人》如是云:“九疑黛色屏斜掩,枕上眉心敛。”阎选作为第二例则“屏”与“山枕”合写:“倚屏山枕惹香尘。”(《浣溪沙》)“屏”又被称做山屏、屏山或小山屏,在这里能够找到较多词例。牛峤《菩萨蛮》云“画屏山几重”,顾夐《虞美人》云“小屏屈曲掩青山”,顾夐《醉公子》云“枕倚小山屏”,毛熙震《浣溪沙》云“小屏香霭碧山重”。上述说明,山眉、山屏、山枕在花间词中到处可以见到,有的地方还有“小山妆”之说(毛熙震《女冠子》)。这个重要信息告诉我们,此期间的词中多出现“山”字,其涵指有可能是多方面的,特别是“山”与“枕”“屏”“眉”字不相联系时,要确认之必须根据上下文的整体加以意义判断,否则就会出错。
宋以后的诗词写女性眉毛翻出的花样更多。以“十眉”与“十样宫眉”代指女性的词例所见较多,这似在唐五代词中较少见。苏轼《苏州闾丘江君二家雨中饮酒二首》云:“五纪归来鬓未霜,十眉环列坐生光。”“十眉”代指姬女。宋人因此而多将之用作典实,可见有朱耆寿《瑞鹤仙·寿秦伯和侍郎》、张孝祥《浣溪沙·刘恭父席上》、黄升《酹江月·戏题玉林》、陈惟喆《水调歌头·寿曹太守》等。晏几道《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有“十样宫眉”:“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其中的指代意义与前完全相同。类似的用法还可见辛弃疾《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呈卢舍人》、无名氏《酹江月·寿陈硕人》等。上述写法的出现与唐玄宗“十眉图”事有关。据《五朝小说大观·唐人百家》第五十二帙五代人张泌《妆楼记》云:“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其名称各有,但语焉不详,只知有“横云”“斜月”之说。《海录碎事》也有“十眉”记载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40页。。王仁裕著《开元天宝遗事》也记载:“唐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与张泌所云全同。明人杨慎才将“十眉”考证明白,其著《丹铅续录·十眉图》中云:“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稜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还烟眉,又名涵烟眉;九曰横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十眉图”中,与山的关系较为密切,“小山眉”“远山眉”“五岳眉”“峰眉”的称呼就是明证,但是我们也必须明白,“十眉图”并非所有女性眉式的总括,只是宫廷眉式的十种而已。蛾眉与柳叶眉等在此却被排除在外。宋词描写“山眉”可见较前数量大增,可略举如下例子:“曲里春山情不浅,尊前秋水意何长”(王之道《浣溪沙·代人作》),“歌随流水咽,眉学远山颦”(高观国《临江仙》),“淡淡青山两点春”(詹天游《浣溪沙》),“远山横黛蘸秋波”(黄庭坚《西江月》),“山斗秦眉妩”(吴文英《烛影摇红》),“浅拂春山,漫横秋水”(刘清夫《金菊对芙蓉》),“问何事,春山斗”(程垓《孤雁儿》),“山染修眉新绿”(黄庭坚《念奴娇》),如此等等,不可全举。“山眉”是小山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的总称,并非仅指小山眉与远山眉。而且,在宋词中,描写女性眉式最多的就是“山眉”。这说明宋人对唐明皇李隆基设计出的“十眉”是熟悉的。因为“花间鼻祖”温庭筠奠定了“类型风格”的基石杨海明著,《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1页。,所以花间词大量写女性的“山眉”是受温庭筠影响的必然结果。宋词的很大部分又是花间词的余绪,前者的写法肯定要影响到后者;反之,后者的“山眉”描写倾向当然是有前车之鉴的。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