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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绽裂(1)

警方大规模的反毒行动展开,立即引起传媒广泛关注。报纸甚至猜测,这次警方严查毒品案,是不是新一轮打黑行动的前哨战。这立刻成了一时的热门话题。

陈子鱼那段时间天天加班,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这天又和缉毒队的同事们开了工作汇报会议。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陈子鱼和钱麻子在单位附近的豆浆铺胡乱吃了些早餐才分手,本以为老婆这时候肯定还在睡觉,谁想到他刚一进门,一个电视遥控器迎面飞来。

“哎约!”陈子鱼躲闪不及,捂着头叫了一声。再一看,程琳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发蓬乱,双目赤红地怒视着他。

“你干吗?”陈子鱼莫名其妙挨了一记,有点怒了。

“你还知道回来!”程琳酝酿了一整晚的怒火也非同小可,“我等了你一晚上!你现在才回来!”

“局里加班,开会!”

“你昨天走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叫你早点回来,你听不到吗?!”程琳双目含泪,“你明明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你肯定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陈子鱼愣了一愣,一忙起来,他的确把这事给忘了。不,也许他真的是故意忘的,潜意识故意不合作,因为他真的对这件事烦透了。

程琳是律师行的助理律师,比陈子鱼小两岁,三十岁的女人,对生孩子充满了渴望。但是两人结婚三年了,也并没有特别的避孕,可她的肚子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程琳开始怀疑是自己或者陈子鱼身体有问题,跑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出来,程琳有轻微的卵巢多囊症,但每个月还是会有比较大的卵子形成,在药物的帮助下,那个月就可以顺利排卵。于是,每天早上量基础体温、测好排卵期、服药、再行房,就成了陈子鱼和程琳婚姻生活的头一件大事。从此也成为陈子鱼生活中的噩梦。

陈子鱼怎么也想不通,谈恋爱时口口声声标榜着绝不生孩子的女人,怎么结了婚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是排卵期的日子,就算陈子鱼有欲望也不许做,因为她听说如果男人很久不做,偶然做一次,精子量会比较多,她要求陈子鱼养精蓄锐;而到了排卵期那几天,不管陈子鱼回来多晚,也不管他多累或者有没有兴致,都要求他非做不可。一年折腾下来,陈子鱼对夫妻间这必须履行的义务简直厌恶透顶,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女人繁殖后代的一种工具。性爱也不再是生活中一种可以放松精神完全忘我的享受,而变成一项令人不胜其烦的指定动作。他私下称之为“三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做规定的动作。

程琳一看陈子鱼的神情,更加愤怒。

其实她尖叫的内容都是老一套,要陈子鱼不要太自私,哭着喊着问自己想要一个孩子有什么错,冷笑着质问陈子鱼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所以不想和她生孩子之类的。

陈子鱼在外面能言善道,但是面对老婆,采取的永远只有一个态度:不说话。

越是这样程琳越是气得发疯,打他推他,想把他的话挤出来。陈子鱼开了一晚上的会,现在只想蒙头好好睡一觉,可回到家来也不得安宁。眼看着已经过了上班时间,程琳还在家里嚎啕大哭,说什么她妈老早就告诉她不要嫁陈子鱼,说什么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之类的话,陈子鱼只觉得筋疲力尽。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陈子鱼听了以后,只说了一句“好,我马上到”,就拿车钥匙往外走。

程琳在他身后尖叫:“陈子鱼,你给我站住!今天咱们不把话说清楚,哪儿也不准去!”

但陈子鱼已经走到电梯口了。

“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袁野靠在病床上,看着陈子鱼帮他把东西打包,跑进跑出地办出院手续,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才动完手术一个星期,袁野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做这些事,必须找个人来帮忙,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

自从入了警队以后,小学中学的同学渐渐断了联系。偶尔接到电话说搞同学会,袁野从来不去。当初一个班的同学,一起读书时还不觉得,毕业后渐渐分出阶层。就像一杯搅过的果汁,平静后总会看得到深深浅浅的沉淀。所谓同学会,就是混得不如人意的人默默无闻地坐在一旁,看那些混得好的旧同学意气风发的场合。袁野对此毫无兴趣。

人和人之间的交集、联系,如果不是和犯罪、追捕、缉拿有关,不知怎么的,他就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公安局的同事私底下都觉得他是个怪人,是个充满竞争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家伙。其实袁野的野心和职位毫无关系,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做最前线的工作,要是哪天领导真把他提上去坐办公室,袁野反而会觉得生不如死。

他也有过短暂交往的女朋友,但没一个和他能超过三个月不分手的。袁野没什么罗曼蒂克的天分,而且工作性质令他常常无故失踪,连短信也没有一个。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一个闷瓜兼工作狂。

这么多年,袁野一直觉得这种生活很自在。直到现在病了,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人在世界上,是不可能独自一人、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的。人这种动物,天生具有需要群居、需要彼此帮忙的社会性。

但他想不到可以依赖的朋友,只得打给陈子鱼。

“你跟我客气什么呢。”陈子鱼帮袁野把他的东西扔进后座,“老实说,你的电话救了我一命。”

“为什么?”袁野坐在副驾驶座,小心地调整自己的身体,让它舒服一点儿。伤口还是很痛,不过他尽量不表露出来。

陈子鱼叹了口气:“别提了。”

“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家。”

袁野看了看陈子鱼憔悴的脸色,估计他家里又出状况了,这种事不提也罢,于是换了个话题:“反毒案怎么样,还顺利吗?”

“算是有点突破吧。”陈子鱼发动汽车,“对了,你知道刀疤黄吗?他是李光头的女婿,这段时间我们觉得李光头有点蠢蠢欲动,头儿说要把他们盯紧点儿。要是你在那边有线人,给我介绍一个。”

袁野看着车窗外,说:“行啊。”

陈子鱼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有点诧异,这可不像袁野。“大头,你手术还好吧?”

袁野“嗯”了一声。

“身体没什么事?”

“还好。”

“那就好。好好地休养一下身子,等你病好了,我们还个个指望着你回来大展神威呢。”

袁野淡淡一笑。

现在听着这样的事,只觉得一阵悲哀。那种愤怒失落的心情竟然已经消失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生自己的气,恨身体居然关键时刻出问题,也不再抱怨自己运气差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接受现实了。

现实是,切片化验的结果出来了。确定是肺癌。

最初怀疑是周围性肺癌,手术后才发现原来是小细胞肺癌。肿瘤已经扩散到胸纵横左隔,使喉返神经受到压迫,所以声音开始嘶哑。也就是说,很早以前就有了症状,可是,那时谁会注意到呢。

“小细胞癌是肺癌的基本类型之一,属于未分化癌。其病理类型包括燕麦细胞类型、中间细胞型和复合燕麦细胞型。全中国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肺癌患者都是这种类型,可以说是相当普遍……”

袁野双手放在桌面,身子微微前倾,努力地听面前这个戴圆眼镜的主任医师说出的一连串医学术语,心里已经把这干瘦小老头的母亲问候了一百遍。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大麦小麦细胞呢,你他妈能不能说重点?

“那么,我还有得治吗?”袁野耐着性子问。

“当然,目前还是主张以化疗为主。因为小细胞癌是一种恶性程度较高的肿瘤,所以最好是进行全身化疗,再配合应用放射疗法。但小细胞癌的术后的生物学行为恶劣,所以预后情况谁也无法断言……”

“也就是说,就算放疗化疗,也不一定治得好吧?”

“当然是希望能够尽量延长患者的生存期,提高生存质量……”

“我不是在问其他患者,我是在问我自己。像我这种情况,如果放疗化疗的治愈的机率有多大?”袁野费了好大力气,命令自己尽量像平时一样泰然地说话。

“任何一种肺癌,在其发展中的一个阶段,都可以进行放疗化疗。小细胞癌应该首先进行化疗,等到三到四个星期以后,化疗取得一定成效,再考虑进行放疗,最好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方式。我也可以开些抗癌的药给你……”

袁野终于失去了耐性,猛地拍案而起:“少跟老子绕弯子!你就跟我说一声,我还能活多久?!”

这阵势太过惊吓,诊室的人全呆了。过了好一会儿,老专家才回过神来,在袁野凶恶的气势下,结结巴巴地说:“不好好治疗的话,生存期大……大概三个月左右。”

“那么治疗呢?能治好吗?”

“如果化疗有用的话,可能会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但情况并不是很乐观。”

“一段时间是多久?一年?两年?”

他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专家教授都咬着舌头在说话,对病人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他目前的处境,真的那么难?

旁边的一个中年女医生插嘴:“你什么态度!怎么跟谢教授说话的?”

“不关你的事!”袁野大吼一声,“你闭嘴!”

谢教授虽然说话吞吞吐吐,涵养功夫却还好,没跟袁野一般见识,仍然云淡风轻地说:“像你这种情况,最多半年,也许不到三个月,这个谁也说不准,不过机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袁野的心直往下沉:“那我的手术,是不是白做了?”

“不打开来看看,怎么会知道确切的情况?”

“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更痛苦地死去吧!”袁野突然提高了声音,“那还不如一直不知道,什么包袱也不背,一直像个健康人那样,然后突然发病突然死亡!这样还比较痛快!这样受的罪还要少一点,对不对?!”

“这样当然也可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袁野脑子“嗡”的一声,好像血全部涌上去。这可是在谈论他的性命啊,这老头怎么能说得这样轻松?

“混蛋!”他狠狠地把手中的病历和化验报告往地上砸去,力量太猛,病历被摔散了,一地都是。他转身往外走去,在诊室门口好奇探头围观的病人见状纷纷闪开一条道。

在他的身后,老头子将小护士收拾起来的病历合上放到一边去,嘴里说:“下一个。”

三个月。

九十天。

就在刚才,袁野亲耳确认了自己的死刑。

虽然已经明白是不治之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可活了。

没有上诉,没有赦免,只有痛苦和绝望,而且随时可能提前刑期。

从什么时候开始倒计时好呢?

袁野呆呆地坐在城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园里,面前对着一只碧绿的水池。到了夜晚的时候,水池会喷出水花,很多老年人会聚在这周围跳舞。袁野一向觉得这样的事很可笑,但一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能够年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这意味着他们躲过了人生中恶疾,意外,灾难的袭击,当然应该快快乐乐的唱歌跳舞大肆庆祝。

他茫然的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远处的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现在正是下午三点钟时分,初秋的太阳蒸得汽车尾气轰然交织成一片无法消散的浊气,在空气中徘徊,令人呼吸困难。经过一个夏天,各个大厦冷气机排出的二氧化硫,也还未曾散去,和汽车尾气交织在一起,牢牢的笼罩着这个城市,天空看起来也是灰茫茫的。

不过什么环境污染,什么温室效应,都与他无关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回归虚无。他的生命只剩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地球不见得就会毁灭。

事实上,他巴不得地球马上毁灭了才好。什么医生,什么病人,都一起去死。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死了,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转动,世界照样有春夏秋冬。人的生命有多珍贵?只不过是对那个人本身来说珍贵吧,对于其他人来说,根本毫无价值。世界上少掉一个人,和少掉一粒灰尘,根本没有区别。到底人为什么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样活一趟,有什么意思呢?

他将头抵在手背上,苦苦思索。这些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关于生命的问题。

是,是他非要问的。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想不到,居然那么那么糟。

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刚才发了一阵呆,又减少了三四个小时吧?

刚才听到的话,直到此时才开始慢慢的在脑子里产生了真实的质感。胸口中就好像塞了个大麻团,一阵紧似一阵的发痛。

袁野喘息着,用手抚过脸颊,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全身颤抖。

“你没事吧?”一只手忽然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肩头。

袁野猛地抬起头来,突然呆住了。

站在面前的,居然是那个胸肺科的苏医生。她也认出了袁野:“是你!”

袁野此时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脸颊上泪迹斑斑,这样的他暴露在别人面前,他觉得狼狈不堪。瞬间,他对这样的自己和突然出现的苏琴都充满了恼火。

“我……我刚刚经过那边,看到你好像很痛苦,还以为你哪儿不舒服……”苏琴试探着问,“你没事吧?”

这一刻,这位女医生的关怀在袁野眼中只觉得虚伪之极,他几乎想要大吼:“我怎么可能没事?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不过,这些当医生的,见惯了病人的生死,早已经麻木不仁了吧!

“走开!”他低低地说。

苏琴本来想走,但想了想,又停了下来。她见过不少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患者,他们情绪失控时,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她看了看袁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好好配合治疗,不要放弃希望。”

袁野再也无法忍受。比起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羞愧,隔靴搔痒的安慰让他更加愤怒,再加上对于自己即将死去这个事实的绝望,各种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让他像一枚被点燃的炸弹:“你懂什么!少摆出一副医生的嘴脸来教训我!滚!”

苏琴吓得后退了一步,看着袁野痛苦而扭曲的脸,突然明白自己撞破了这个男人最脆弱的时候,他的男性尊严不允许他接受一个女人的同情。她有点不知所措的绞着手:“对……对不起……我……”

袁野猛地从公园的长椅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痛恨自己瞬间的软弱,其实他真正想暴打一顿的人是他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再坚强一点?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像个懦夫一样哭哭啼啼!

决定了放弃治疗,袁野照样来公安局上班。刑警队没人知道袁野刚动了手术,见到他都吓了一跳。

“才多久没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几乎个个见了他,都是这样的话。

袁野天天照着镜子,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急遽消瘦。从前的衣服,现在穿开始觉得大了,裤腰也松了,皮带往后退了两个孔。他每天刮脸的时候都要摸摸自己的面颊,好像越摸越觉得在往下凹。他开始吃一些抗癌药,大概是这些抗癌药的毒副作用,他常常无端端一背的冷汗,手上,身上开始出现皮疹,现在都要随身带着皮炎平软膏。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听说很多肺癌患者痛得死去活来,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痛楚。但他知道痛楚肯定会开始的,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常常下意识地用手抚一抚胸口,感觉那里好像有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

食欲不振,精神变差。一开始他以为这些只是手术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表现,但随即想到,这虚弱的身体,是不是因为本身的癌细胞在恶化呢?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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