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望了,跌坐在屋顶。这时,他感觉双脚一阵疼痛。从废墟中钻出来,他一直光着脚,早被扎得血肉模糊。他扯下背心,包扎好双脚,下了屋顶。
天刚见亮,在几位邻居的帮助下,李志欣扒开屋顶。
爸爸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叉开双腿,后背靠在墙上,只是头深深地垂下。屋子的横梁搭在他的肩头,他的双手托在横梁上。那形象,如同他开的吊车!
他用自己的肩头抗住了下落的横梁,头断血流,但一动不动地挺直身躯,坚持让自己的妻儿逃出废墟。在场的人都被惊呆了!
妈妈没有哭,李志欣没有哭,妹妹也没有哭。爸爸是好样的,他希望自己的家人活着,活着的人似乎没有权利哭。
人们把爸爸放在门板上,他的头和双手都还保持着原有姿势,妈妈颤抖着手去扳,但怎么也扳不动。李志欣默默地止住妈妈,用棉被把爸爸盖好。
李志欣穿好鞋子,妈妈让他去看看表舅一家。还有就是姐姐,她那天到纺织厂上夜班,天亮时还没回来,凶多吉少,恐怕希望不大了。
李志欣朝表舅家跑去。天已经亮了,丝丝小雨落在头上,遮住了眼帘。李志欣踏着一地瓦砾,心急火燎地赶路,很快到了表舅家。
原来一排排整齐的房子全都倒塌,各家各户的院子裸露出来,幸免于难的人们有的在救人,有的在废墟里翻找东西,都在忙碌。到了表舅家,院墙还剩下少一半,他只看到表舅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后背弯着,不知在干什么。
李志欣加快脚步,走进院子一看,胸部如同遭到重重一击,顿时感到呼吸困难,一下子憋住了气,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收拾出一块空地,三个人平躺在那里,分别是舅妈、王晓晖、小表弟。
表舅只穿着背心、短裤,身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血迹斑斑的伤痕。他身旁竖着一个军用水壶,还放着几块扒出来的床单、窗帘。他用棉絮沾着水,正在仔细地给他们擦拭面部,根本没有注意有人进来。
三个逝去的人虽然伤痕累累,但全都穿戴整洁,显然是表舅把他们扒出来后刚刚穿好的。王晓晖还是最初的那身衣服,穿着那件火红的连衣裙。那红色,如同烈火一样烧疼了李志欣的心,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李志欣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疼,眼前泛起一片云雾,耳旁嗡嗡乱响,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他头脑昏沉地蹲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帮表舅用床单去盖那三具遗体。
表舅默默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站起来。他的脸上一片木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有一个镜片裂开一道缝,另一个蒙着细雨糊上去的水汽。他愣怔着,双眼望着远方的天际,似乎还没有从这致命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还停留在梦中,让李志欣觉得很是肃穆。
他转过脸,语调悲凉地问:“小欣,家里怎么样?”
“我爸没了。我姐上夜班,还没回家,不知道怎么样。”李志欣喃喃地说,脑子里混成一团。
“情况你都看到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表舅抬起头,自言自语着,“怎么会这样呢?这不应该呀!刚刚搬来一个月,谁也想不到,谁也想不到。”
他不再说什么,摘下眼镜,扯起背心擦了擦,又戴上。他直直地挺立着,继续漫无目的地遥望天空,看不清他眼睛里的神情。
表舅那呆愣愣的表情让李志欣很是害怕,担心这天大的打击会让他失去理智。
8.
余震连连发生。忽然,从隔壁的废墟隐约传来了呼救声,微弱但很清晰。
那呼救声,让表舅猛然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他竖起耳朵细细地听,双眼透过镜片放出了光。他把水壶挎在脖子上,随后指指隔壁,简短地说:“有人活着,去救人!”
随后,他攀着废墟,爬到那一家的屋顶,搬开碎砖乱石。他的动作很是机械,好像有人扳动了开关,他便按照预定的程序开始救人。担心之余,李志欣无言地跟过去,抽出了一根椽子,两个人撬动了一大块水泥板。下面,有人大声呼喊救命。表舅紧闭着嘴,不停地干,似乎没有听到喊声。李志欣便开口说话,让下边人放心,已经有人救他们来了。
他们救出了一家三口人,是两位老人和一个孩子,可惜孩子的父母遇难了。
两位老人抹着眼泪,不停地表示感谢。表舅的一根手指碰了个口子,他把手指放进口里吸吮,然后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从背心上撕下一块布,把手裹好,斯文地点着头,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是应该的,应该的。”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到另一家的废墟前。
这栋房子塌的更是厉害,已经有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妇女在这里救人。表舅到来,其中一人认识他,问:“王工,你家里怎样?”
“哦,老李呀。还有我,还有我。”表舅认出了对方,表情木然地回答。
看他的口气和表情,老李不再问了。
表舅追问:“这里,情况怎样?”
老李告诉他:“里面是小两口带一个孩子,是我朋友的亲戚。大人没了声音,孩子仅一岁大,还有哭声。屋顶整体塌落,我们掏了洞,可是余震不断,里面情况太复杂,实在不好救。”
另一位中年男人焦急地转来转去,前面是掏开的洞口,呲牙咧嘴的屋顶悬在上面,很是吓人。表舅二话不说,朝洞口便走。李志欣叫了他两声,他也不答腔,他只好跟着表舅过去看。
只见墙体向外塌落,又掏开了几行砖,洞里很窄,传出孩子微弱的哭声。
听到哭声,表舅竟然表现的很振奋,好像有了重大发现。他爬下身子,朝洞里看。“孩子在哭,还活着,为什么不进去呢?可以钻进去的。”
“里面有家具挡着,上面的屋顶还悬着呢。”跟来的老李无奈地说。
表舅站起身,朝屋顶看。“从上面下去,不行吗?”
“不行啊,我们试过,屋顶还连着,搞不好脚一踩就塌了。”
“那就从洞口进去,孩子还活着呢。”
“可是您瞧,余震一来,说不定屋顶就要塌落,进去太危险了。”
“孩子活着,说什么都要管!”
说着话,表舅不顾那两个人的阻拦,执意要爬进洞口。李志欣莫名其妙地生出不祥的预感,猛地拉住他的胳膊:“表舅,您别,您看那屋顶,说塌就塌,太危险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地上那三个人,眼泪涌到眼眶。表舅,是这一家唯一的幸存者,万一……
表舅回转身,对李志欣笑了笑,把他的手扳开,手劲竟然很大。他摘下水壶,挂在李志欣脖子上,拍拍他的肩头。
他趴在地上,一点点钻进洞,不久,从洞里倒腾出不少碎块,自己也钻了出来,要老李给他找刀、斧之类的工具,说是砸开堵着的床头柜,手就能够到床铺,就能把床上的孩子抱下来。老李找来一把菜刀,拉住表舅,说是该换人了,他自己进去。表舅堵在洞前,说是他掏开了一段路,熟悉里面的情况。
两个人争执之间,又是一阵余震,从屋顶“哗啦啦”掉下许多碎块。表舅着急了,夺过菜刀,有些结巴地说:“别,别争了,还,还是救孩子吧!”
他像一个匍匐前进的战士,再次爬进了洞口。李志欣和那两个人守在洞口,担心地观察情况。余震再次袭来,老李口里大喊王工,让他赶紧出来。表舅的声音传出,语气很是兴奋,说他可以够到床上的孩子了,这就把他抱到铁床下面。
然而,话音刚落,便来了一阵非常强烈的余震。屋顶轰然落下,洞口前的三个人全都向后倒去,被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他们爬着、滚着,躲开尘土和落下的水泥块。
不等尘埃落尽,李志欣便撕心裂肺地喊着表舅,冲到废墟前,拼命地去扒碎砖块。屋顶已经断裂了,三个人奋力掀起碎裂的屋顶……
那个孩子依然活着,铁床的床架挡住了下落的屋顶。表舅伸出双手,把孩子抱到床下,自己却被砸中了头部。
时间大概是清晨七点多钟,那是唐山地震当天上午最强烈的一次余震,有许多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子塌落了。李志欣的表舅,那个举止温文尔雅的工程师,再也没能钻出来,用自己的命换来孩子的命。
至此,他全家四口人全部遇难。
他们把他的遗体摆放在他自家的院子里,跟他的妻子、女儿、儿子并排放好。李志欣双眼通红,悲痛欲绝。一觉醒来,这个少年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感情有些麻木。而亲眼目睹刚刚还活生生的表舅舍身救人,更是让他如同掉进了烈焰之中,眼泪都被烧干了。
看到表舅上身只穿一个破旧的背心,李志欣到表舅家的废墟中翻找,从箱子里发现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穿好。表舅向来穿戴整洁,不能让他衣衫不整。
最后,他把表舅和舅妈一同用床单盖上。
老李问他和王工的关系,李志欣说他是自己的表舅。老李看着表舅的遗体,很是难过,连声说:“王工是好人!王工是好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