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最大的特色应该算是语言和本地人不同。因为各家的先民,来自于湖北、四川、河南、山东、安徽、甘肃等不同省份,南腔北调,极难沟通。为了生存和发展下去,先民们必须团结一致,互相帮助,互相包容,互相学习,互相理解,在长期的交融中,先民们创造出一种大家共同接受的语言,并且这种语言代代相传。随着先民们与本地人的不断交流,为了适应当地风土人情,本村的语言也吸取本地语言长处,融会贯通,使得我们和本地人语言交流越来越容易。同时,村民们外出还要学好本地话,以便和本地人交流不会发生语言感情隔阂。
我们被当地人叫做“客伙人”,我们的语言被叫做“客伙话”。这种方言融合了湖北、河南和陕西南部地区的语言特点,既有北方语言的豪迈气势,又不失南国话的婉转动听。
记得我上初一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班几个本地小孩硬把我拽到教室后面,非得让我说几句我们的“客伙话”,搞得我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最后竟落荒而逃。那时候,一方面因为自己确实不会说客伙话,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是“少数民族”,村小学生少,上学的时候势单力薄,经常遭到其他村庄学生的欺侮。以客伙话取笑,是他们的伎俩之一。由于别村的孩子老是欺负我们村的孩子,导致很多学生压力过大,早早辍学回家。当时我也整天担惊受怕,也被人欺负过,但天生执拗的性格,并没有让我因为这些事情放弃学业。但我也常常心里为自己和伙伴们鸣不平,进而想到我们被欺侮,皆因村小势微,无人给我们壮胆撑腰,故而对生养的小村庄心生鄙视。后来,上了高中、大学、走向社会,才知道要想改变自己,改变小村庄弱小的面貌,唯有读书出人头地才行。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在村边马路旁树下和几个伙伴玩,打路北面骑车过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看见我们几个小孩子,他就下车问我们某某村庄如何走,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孩子用客伙话给他指引,结果那个老汉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幸好,邻居家的大伯赶牛从田地里回家经过,改口用本地话为老者解释清楚。老者临走时问道“这是啥地方?”大伯答曰“兴义庄”。那老者嘴里一直叨念着,骑上车还不时回头张望我们的小村庄。
隔壁的二哥订婚那天,他家门前屋内热闹非凡,其中少不了我们这些孩子。那时候家里都穷,只有在过节的时候,小孩子才能吃到好吃的东西,所以,我老是梦想天天都过节,天天就有好东西吃。我和小伙伴们在大人堆里穿来蹦去,寻觅各种好东西吃。听说,今天和二哥订婚的是本地人。中午酒席上宾主还是互敬有加,你推我让,酒席罢后谈事时却吵吵闹闹,不欢而散。我们小孩子不管大人如何,看到大人们几乎都去劝架之时,趁机多吃一些好东西,吃不了的,尽管往衣兜里塞满带回家。
晚上回家听父母说,婆家嫌我们的客伙话不好懂,怕他女儿嫁过来吃亏吃苦,而且按照我们村的风俗,女儿出门,娘家是要摆酒席的,可本地人坚持他们的风俗,女儿出嫁,娘家不摆酒席。这些说法和讲究,严重违反了我们村的风俗,遭到二叔及所有亲戚的强烈反对。认为这是本地人对客伙人的极大侮辱,势不能容忍!因此,双方剑拔弩张,纷争不下。看来二哥只能是做梦娶媳妇,空欢喜一场了。
幸亏那个本地女孩主意坚定,认准了二哥这个人,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跟了二哥走。女方父母执拗不过,迫于无奈,只能委曲成全二人婚事。这个女孩,就是我现在的二嫂。二嫂嫁过来后,为人豪爽,家里家外操持有度,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为了尽快融入村子,二嫂竟学得一口地道的客伙话。走亲戚时,在客伙人与本地人交流中,二嫂娴熟的不断变换语言频道,引得周围一片惊叹。二嫂用她的言行征服了整个小村庄,女人们过日子都以她为榜样,男人们都后悔没娶到象二嫂这样的好媳妇。整个家族和妯娌之间关系,全凭二嫂平衡和协调,上能敬老,兄弟姐妹妯娌融洽,下抚子侄,可谓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真称得上是孝子贤妻。
我的祖上据长辈说是四川人。我舅舅家在我们东临村庄,祖籍湖北。两家都算是客伙人。我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模糊印象里里他不苟言谈,如何说话我记不清楚了。我母亲说得一口地道的客伙话。舅舅家旧社会是大地主,家规甚严,我和两个姐姐自小开始,母亲都言传身教,要求我们姐弟要尊长爱幼,勤劳致富。有一年冬天,一个姑婆去世了,父母带着我去参加葬礼。姑婆下嫁给本地人家,离我们家挺远的。那天下着大雪,舅舅家去了很多人。葬礼中,按照客伙人的风俗,亲人去世,男性亲戚要表现的低首垂目,默然啼泣,方显孝心;女性亲戚,特别是晚辈,要放声嚎啕大哭,声音越大,表明越亲近和孝顺老人。而且要从入村开始嚎哭,让全村人听到,好在天下留个孝名。这嚎哭是有讲究的,不但哭还要诉说老人生平重要事迹。可以说是连哭带说,简直就是说唱曲。
那天送葬的亲戚里面,二姨的表现实在是突出,她不但声音洪亮,而且用我们客伙话哭诉姑婆经历,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如泣如诉,婉转动听,引来一大堆村民围观。他们没听过这种哭诉法,没感觉到悲苦,倒是感觉新奇、好笑。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哄然大笑,给悲伤的葬礼添加了一点儿不和谐的气氛。
在祭奠时,表叔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当年二十出头,还没成家,感觉二姨哭诉的有点搞笑,在大庭广众下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且这笑声响亮到周围的人都能听到。随着他一声闷笑,灵堂前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不知如何是好。大概停顿了十几秒钟,突然一个人咆哮一声,冲过去就将大表哥揪出灵堂。这人原来是我大舅舅。表叔一看大事不好,和大表婶还有本家的长辈们赶紧跑过去,赌咒发誓的给大舅舅赔礼道歉,同时痛骂不孝之子。大舅舅本来因为本地人葬礼诸多规矩不合客伙人讲究而大发脾气,比如老人去世,必须等娘家人瞻仰遗容后才能入殓盖棺,而本地人却是不等娘家人来就草草入殓盖棺;要给娘家大小辈份的人都要散发孝服,而本地人只给娘家近亲大小辈份散发孝服,娘家远方亲戚不发孝服;给娘家人报丧必须本家长辈下书才成,而下书那天前来报丧的竟然是一个毛头小伙等等。现在,大表哥这一突然表现,就是火上浇油,不但大舅舅火气冲天,舅舅家其他亲戚都对大表哥严厉声讨,似乎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表叔婶和他们家族的头面人出面,最后还请了村里的干部协调,海誓山盟的保证把姑婆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今后要严加管教子孙后代,决不许再有犯上作乱的事情发生,舅舅觉得彻底给娘家人挣回了面子,这才收场。那天,大表哥在雪地里跪了好几个小时。
此后,大表哥就成了我们亲戚圈的反面教材,每当我淘气的时候,母亲都会警告我,千万不能像你大表哥那样,落得不敬不孝的恶名,也让父母在亲戚和邻里间抬不起头。
若干年后,见到大表哥,谈及当年往事,他说当时听到二姨说的客伙话,听不懂,但真的觉得很搞笑,所以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那天跪在雪地里,长达几个小时,又冷又累,被折磨的差点昏死过去。他还说,此后不管参加哪位长辈葬礼,他始终低首垂目,默然悲伤,就算卓别林赵本山当面表演,也绝不会突兀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