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你脸色很不好。”范修明亮的眼眸盯着临渊，意味莫名。
“还好，死不了。”临渊若无其事地回道。
“楚歌被吓得不轻，正在秘境联系听风阁的线人，连饭都没心思吃。”
“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看到你的状况也不好，觉得心里舒服多了。”范修说着，嘴角微扬，“不然，我们这里风急雨急，你那里却和风细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们都散了，你有什么打算？”临渊微微沉默之后，无视了范修似是幸灾乐祸的言语。
“还能有什么打算？纵横系，名字听着倒是威风，结果却是靠嘴皮子吃饭，要是哪天不小心说错话，说不定就被人一刀砍了，所以我打算再进修两年。”
“这样正好，只楚歌一个人，没有支援没有根基，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猜疑，有机会得到节度更多的支持。”
“非得如此不可？”范修死死盯着临渊，眼底隐晦地掠过一抹担忧。
“当然不是，他们可以远走高飞……”
“以世家的做派，他们能走出南陵？”
“若是楚歌愿意加入战神殿，书院派人一路护送，自然无虞。南陵世家虽然对书院向来不满，但应当不会因这么点事便与书院宣战。倒是秦夏两家出丑，他们应该暗中高兴才是。”说完，临渊似是不确定地自语了一句，“应该吧？”
自帝权陨落，世家窃据神器割据苍龙，行事素来无所顾忌，便是做出什么蠢事也只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范修不由转头看向少游，作为战神殿一方统领的公子，他应当对此事更有发言权。
少游嘴角浮上一抹苦笑，“虽然我们的确很乐意接纳楚歌这般优秀的少年俊才，但是，楚歌似乎并没有加入的意愿。”
“要么破釜沉舟，要么引颈就戮……选择应该不难。”
“世家果然威风——只是，你分明是在为我们打算，为什么我会有捅你两刀的冲动？”
范修冷魅一笑，不期然一个硕大汤勺砸在脑袋上。
“好好说话，别整天神神癫癫的，像个疯小子。我就一辈子待在书院，他们能把我怎样？”夏轻羽故作凶狠地训斥着范修，然后转身横了临渊一眼。“还有你，老气横秋的像个小老头。”
范修立马闭嘴不言。
临渊眉头微微皱起，“书院并非绝对安全——”
“吃你的饭。”夏轻羽咬牙切齿，把盛着面食和饭菜的餐盘砸在桌上。
三大碗分量满满的面条，还有一盘牛肉，蘑菇炒肉丝，几盘青菜和果盘。
“不是只有面么？”少游出声问道。
“不是你点的么？”夏轻羽笑靥如花，嘴上如是说着，却将饭菜不动声色地推到临渊和范修的身前。
少游苦笑着摇头，“既然这样，那我可不可以——”
“没空。我要去给楚歌和苏曦送饭，你们吃完把碗给我刷干净。要是给我听见待会儿接替的师妹嫌弃碗筷不干净，你们以后就不用来了。”接着，夏轻羽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在临渊脸上。“还有，记得把饭钱给我放进钱罐，这里不许吃白食。”
说完，夏轻羽抱着另一个周身遍是火红符纹的硕大食盒风风火火跑出门外。
临渊目光微闪，分明经常吃白食的是范修。
只是不待他分辩，视线已没了夏轻羽的身影。
少游却不由轻笑出声。
“她坑你，你却很高兴？”临渊疑惑地看向少游。
“人家看你身体不好特意给你做的。”少游取过自己的鸡蛋面，从临渊身前的菜盘夹起蘑菇肉丝放入口中，似乎颇为受用。“南陵的女子还真是泼辣得招人喜欢。”
范修盯着少游，笑意盈然。
“……其实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少游眉头狂跳，如坐针毡。
“其实你可以有那么一点意思的”范修意有所指。
“那楚歌呢？”
“其实我跟楚歌不是很熟，只要大姐没事便好。”范修目光闪烁，继而一脸玩味。“再说，只是让你挡一下，谁让你真的有想法的？”
“你是想借我制衡秦夏两家，可若是我真的这么做的话，家里会打死我的。神殿的人向来不被允许参与世俗事务，更何况主动激化与地方世家的矛盾。”少游赶紧为自己辩解道。
毕竟，被范修这样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极度危险的家伙盯上的感觉可不太妙。
而且，虽然对夏轻羽的境遇心怀不忍，但少游真的有心无力，尤其是在两人都无心加入战神殿的情况下。
“可地方世家向来对战神殿抱有敌意，百般诋毁，你们这么迁就敌人，有意思吗？”
“神殿谕令，不敢违。何况，神殿有更重要的使命，没有过多的精力可以放在与地方世家的争斗上。”
“好吧，是我枉费心机。”范修似是无奈出声，可是笑容明媚，眼里有光。
那绝不是会就此作罢的眼神。
夏家逼迫夏轻羽，可有注意夏轻羽身后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尾巴？
少游忽然感觉秦夏两家前途堪忧——尽管如今看来秦夏两家风头正劲，更在江门白鹤两郡只手遮天。
片刻，少游回过神来，双眼蓦地圆睁。
只见范修端着盘子，把桌上一半的菜都扫进了碗里。
“你——”
“我是平民出身，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这么吃饭有问题？”范修闻言抬起头，笑意盈然。
少游只觉无言以对。
瞬间，少游对之前自己的判断无比确定，只要秦夏两家稍微露出一丝破绽，范修一定会像一只疯狗一样扑上去。
看着剩下不多的菜，少游举着筷子不知该不该落下。
夏轻羽临走的时候说得分明，这些菜是为临渊和范修准备的——虽然是要自己付饭钱。
“一起吃吧，我饭量不大。”临渊不由出声。
只是，范修忍不住一个白眼。
然而转瞬，范修双眼死死盯着临渊碗里的十多片腊肉。
“江，要不要尝尝大姐炸的酥肉，味道很不错的。”范修嘴角含笑，笑容温暖和煦如春日的初阳。
临渊不动声色地抬眼，“你舍得？”
“都这么久的交情，有什么舍不得的？你若是觉得过意不去，随便给我几片腊肉就好。”
果然如此，临渊嘴角微扯。
看着临渊和范修在自己面前交换了腊肉和酥肉，少游不禁看了一眼碗里的鸡蛋，微笑着面对范修，“其实鸡蛋也很好吃的。”
“是吗？”范修抬头，一脸天真纯良。
“当然。”
“哦，那君子不夺人所好，阁下自己用吧。”
“其实，你若喜欢，我不会介意的。”
“不用了，鸡蛋而已，以前家里为了让我长身体，没让我少吃。”
“看你身体长得似乎不是很好的样子，也许是鸡蛋吃得不够——”少游不着痕迹地觑了一眼范修的身高。
“也有可能是吃鸡蛋没用，所以我现在要多吃肉。”范修似乎并不生气，笑眼眯成一轮弯月，看着少游如是说着。
说完，便不再搭理少游，专心地对付碗里堆得跟座小山似的食物。
这难缠的小鬼，少游咬牙。
临渊吃饭的速度一向很快，尽管看来他的动作并不匆忙，只是不久，临渊便吃完了。
“你下午去那里？”看着临渊将书院特制的钱币投进钱罐便打算离开，而自己碗里还有一半的食物，少游立即出声询问。
“符纹室，去看看符纹的状况。”
“的确是需要去看一下。”少游心绪微沉，临渊的伤势他也帮不上忙。
“怎么，有事？”
少游迟疑，“晚上有一个宴会。”
“我对世家的所谓宴会没兴趣，你应该知道的。”临渊眉头微微皱起。
“是我的及冠礼。”
闻言，临渊歉然，“抱歉，之前不知道，晚上我会去。在什么地方举行？”
“城中白鹤楼，戌时三刻，不见不散。”
“白鹤楼，夏家的产业？”
“都是家里操持的，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没什么，我会去的。”
临渊离开后，少游回过头，只见范修也已经吃完。
明明这么小的身板，却这么能吃，少游忍不住一阵腹诽。
只是，视线接触到范修那似乎不怀好意的目光，少游心头一紧。
看着其他学员前来接管小饭厅的时间已经快到，少游不由加快速度，三两口将碗中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
“承惠，总计九枚天策币。”
闻言，尽管事前已经有所准备，少游还是忍不住一阵肉痛。
天策币是天策书院特制的钱币，仅限于书院内使用，获取不易。
毕竟，要是书院中还是使用寻常的钱币，若将学生的消费标准设定得过低，出身世家的学员在家族的支持下轻而易举便能占据书院的绝大数教学资源，对平民出身的学员并不公平，很容易将书院弄得如陵中书院那般乌烟瘴气；若将学生的消费标准设定得过高，出身世家的学员倒没所谓，平民出身的学员则根本无力承担，这样于书院的教学一样全无助益。
自制天策币，唯有学员用心完成自己的课业、月试中取得优异成绩或是日常中表现良好才予以发放，用来换取书院提供的各种资源，既能鞭策学员勤学上进，又能避免书院的学生太早沾染俗世的铜臭气息，无心进取。
只是，因此导致的天策币奇货可居，许多平民出身的学员纷纷将获取的天策币高价出售给世家学员，书院也不好出面阻止。
至于临渊，虽然他并不是书院的学生，手里也并不宽裕，但他却可以通过接受书院的各种委托赚取足够的天策币来支持自己的修行。
对临渊这种虽不是书院学员，却一心求学的，天策书院并不排斥，每临结业之期便会举行的天策外试便是明证。
而试炼场的符纹室因其特殊性，向来是天策币与苍龙币兼用，这也是临渊虽然没有书院学员每月限免的符纹室使用时间，修行却一直不曾落下的原因之一。
少游取出九枚天策币支付饭钱之后，发现范修依旧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既然无事，我就先走了。”
“怎么会没事，碗还没刷呢。”范修嘴角微微挑起。
看着范修的笑脸，脑中不由闪过之前夏轻羽笑里藏刀的明艳脸蛋，少游发现两人的行事竟是如此契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