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浮生入戏①
这是一个睡前故事。
戏曲名篇中最容易被拿来编故事的,除了昆曲《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也就是由《千金记》改编的《霸王别姬》了。②
这两出曲目也是二爷最喜欢唱的两出曲目。
没人知道二爷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这个戏班子的班主,以前有个词牌名的艺名,秦楼月,还是个名角。
二爷戏唱得很好,是徽戏③旦角,有时候兴致来了,才会登台来上那么两段,平时求着他唱他都不会开口。
这时候的戏班子不像早时候了,是允许收女孩子的,可二爷的戏班子却一直都是清一色带把儿的……
伙计,外人是根本信不过的。
“华子,去打盆水来,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
被点到名的人麻溜儿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打了盆水跟进了二爷的屋子。
二爷把人轻轻放在自己床上,拿着手帕子打湿了给她擦脸,一边指挥华子上外面农家里买件六七岁孩子的衣服。
二爷把她身上穿了跟没穿一样的轻纱解了,给她盖上被子后坐到了雕花桌旁边的椅子上。
艳奴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纱帐外背对她坐着的二爷。她知道那是把她在台子上看到的那个人。
正想说话,刚一张嘴却被空气呛得直咳嗽。
二爷转过头看了眼纱帐,揭开桌子上一直温着的冰糖水,倒了一碗起身:“先别说话,喝点水润润喉。”
随着他的靠近,艳奴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二爷将瓷碗放在床头与床齐平的杌凳上,挂好纱帐,自己则坐在床沿扶她起来,还给她身后垫了个靠枕,再递给她那碗冰糖水。
二爷一边做这些,一边跟她说话。
“喉咙没事,只是哭哑了,大夫说你多休息休息就能好,这冰糖水能润肺止咳,有好处。”
艳奴一点一点抿着冰糖水,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晕开。这种甜既不像糖放多了或者火候过了那样的腻,又没有糖放少了涩味。想来熬制的时候,糖量和火候都是掌握得非常好的。
“几岁啦?”二爷温柔的看着她。温柔,这是二爷的专属表情。
“八岁。”艳奴双手捧着碗,没有再喝水,但嘴唇一直含着碗沿。
二爷有些诧异,这小身板可真看不出有八岁了。
“名字呐?”
她把碗离开嘴唇一点淡,有点嗫嚅,不断的抿唇,手有些抖,神情很不安。
二爷看着她笑了,说:“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艳奴。”她的声音很小,嘴唇根本就没动,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出来的。不过二爷还是听见了。
“艳奴。”二爷望望头顶的纱帐,突然凑近了看她,把她吓得向后一缩。要不是二爷眼疾手快,手里的碗就扔床上了。
她的眼睛瞪的老大,透着不安与惶恐。
二爷“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次跟之前的笑不一样。之前那是浅笑,笑意融不进眼里。而这次的笑容,潋滟了湖光,荡漾了春水。
艳奴看得愣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比她们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还要好看。
二爷收住笑,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然后坐直身子摇摇头:“哪里艳了?这些人真是乱取名字,这么小的丫头根本就没长开嘛!”
艳奴蜷起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间。
名儿虽然艳俗,但那种地方都如是。
她以前住的地方在去年闹旱灾。她是逃难出来的,没有亲人,无家可归。所以,闹饥荒的时候没有饿死她,到了冬天她却要被冻死了。
不得不说,她的命实在够硬,竟然被人救了。养好之后卖给了一家秦楼楚馆,就是那间二爷经常逛的烟月馆。
她在烟月馆里被逼着学吹拉弹唱,学伺候人,一直学了小半年,然后在这一日和一帮小姑娘换了衣不蔽体的薄纱衣裳,被妈妈带到台子上,她们在那里排队表演,等着被客人挑选。
她上了妆,在台上扭扭捏捏的唱戏,一甩袖,一回眸之际,突然就看见了台下的二爷。
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锦衣(不准笑!),俊美,干净,和其他的人相比,并不显得很富贵,然而这个人和别的人不一样,就像鹤立鸡群,当你注意到他,眼里就不会在看到别人了。
然后……
然后她就愣住了,再也扭不动身子,练了很久的曲儿唱的面目全非。
直到有人把她从台子上拖下去。
“那个,童童,你偏题了……”炳炎伸手戳戳戳,提醒白暮。
白暮假装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咳,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慢慢听。”
炳炎撇嘴,撤回手抱着被子。
二爷救下艳奴的时候,她正在挨打。窑子里的打法都是极精细的,打上去都是内伤,看不见痕迹,但却很疼。那时候艳奴已经没有意识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也不知道到底看见二爷了没有,但嘴里却一直低喃着“救救我”。
二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出高价把雁奴赎了出来。
再然后的事就是刚才讲过的。
“以后你要怎么办?”二爷问她。
艳奴抬起头,迷茫的看着他。
“我把你从烟月馆里赎出来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二爷这句话说的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只是把刚才的短句解释了一遍。
打算?难道不是跟着你吗?
艳奴疑惑地看着二爷。
二爷嘴角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
“你什么都没说,但你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艳奴又低下了头。
“跟着我很辛苦也很危险,这里的人不会也不能对你的安全负责,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二爷说,“你可以选择跟着我,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我可以帮你找户人家,你被他们收养。”
收养?听上去似乎真的是一条不错的路,但谁能保证以后?或许这位爷前脚刚走,后脚我就被再次卖掉了。那样,还不如跟着这位爷。说起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恩人叫什么呢。
艳奴抬起头看了二爷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还不知道恩人贵姓?”
“姓?”二爷像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打趣,“免贵姓阴。别问名字,我都好久没用过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叫我二爷就行了。”
雁奴刚刚张嘴,正想叫一声“阴二爷”,二爷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又来了句“别带姓,就二爷”。
“二爷,我跟着您。”艳奴说完看着二爷的脸。
二爷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那你可想好了,跟着我要穿男装,没有女孩子的玩意,还要吃苦受累,天天天没亮就要起来练功……”
“二爷,我想好了,跟着别人说不定就被转手卖了,跟着您苦是苦点儿,但不会被卖。”
二爷挑了下眉,似乎是对她这说法有些讶异:“你怎知跟着我不会被卖?”
艳奴摇摇头:“把我卖了,赚的还不够赔的,得不偿失。”
二爷失笑,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的脑瓜还有点儿意思。
“行,跟着我!那我可提前给你说好了,跟着我虽然不会被卖,可也名声不好,唱戏的说白了就是个卖艺的。我这戏班子,一旦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艳奴点点头。
“那好,等你身子好了,我就开始教你基本功。”
那一年,艳奴八岁,二爷二十二岁。二爷把“艳”字改成了“雁”字
……
“二爷,你看我姿势对吗?”
“对,走一场看看。”
“二爷,为什么你们都有艺名我就没有呢?”
“那是你还没到年纪,等你出师了,我就给你起个艺名,你就可以登台啦。”
……
因为多出了个小丫头,戏班子里变了很多,当然也有很多事就不方便了。
二爷常常说自己不是收了个女伙计,而是找了个“女儿”。
“丫头,我跟你几个哥哥要出去几天,华子哥哥他们在这里陪你好不好?”二爷摸着雁奴的头说。
“出去?要去哪儿?远吗?去几天?”艳奴一听这话就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二爷蹲下来拉着她的手:“不远,很快就回来,丫头要听话,乖乖练功。”
“不能带上我吗?”雁奴有点闷闷不乐的。
二爷摇摇头,轻声道:“现在还不能,能你功夫练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现在要听话。”
雁奴垂下头:“好。”
……
“丫头——”
“知道了,又要出去,又不带我。”雁奴不高兴地撇嘴,“我就老老实实的在家研究账本就好啦。”
二爷只能无奈的笑笑。
……
“这次又要去多久?三个月,四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不会太久的,这次很快,两个月就回来。”二爷宠溺的看着雁奴,脸上笑容如常,但雁奴却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这次不是下地吗?”雁奴有点好奇。
“不是,所以不会有危险。”
“好,那我等你回来。”
……
“二爷,每次你们下地我都只能在家看账本,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地啊?”
“快了,再过些阵子,等你及笄④了我就带你下地。”
“真的?”
“真的,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丫头?”
……
“原来墓里头这样危险,有那么多机关,难怪你们每次回来都有人受伤。”雁奴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帮二爷处理伤口,“我这次表现还不错吧,平平安安什么事都没有哦!”
雁奴嘴角轻轻翘起,像一只占到了便宜的猫咪。
“嗯。”二爷点点头,眼里满是宠溺。
二爷的伤在后腰上,雁奴给他包扎要以一种环抱的形态,然后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才能看到伤口。
这姿势有点暧昧。
雁奴的脸开始升温,其实二爷的耳朵尖儿也有点红。
“二哥。”
“唔?”
“二哥?”
“怎么了?”
雁奴笑笑:“没什么,就喊喊。”
从二爷到二哥,似乎没什么变化,似乎变化又很大,好像有点突然,又好像很自然。
……
八年,雁奴二八破瓜龄,二爷三十而立年。
雁奴算是正式出师了,二爷给了她个艺名,还是从词牌里选的,叫解语花。
解语花娇花语解,秦楼月圆月楼情。
二爷穿着一身分中生⑤的戏袍从隔间出来。
“丫头,今儿是你第一次登台,二哥陪你唱。”说完就看见雁奴扭头一脸惊喜地看着他,脸上还有没上完的妆。
“二哥!”雁奴“噌”的一下站起来,“二哥还会唱扇子生!二哥也上台!二哥唱韩世勋⑥!”
“呵呵,瞧你,这么大了还咋咋呼呼的。来,二哥把剩下的妆给你上上。”二爷走近来把她按回花凳上。
二爷以前从来都只唱离人的调子,也没人知道二爷也是会唱小生的。
风筝误的结局是皆大欢喜,最后以韩世勋挑开詹淑娟的盖头落幕,才子配佳人,天作之合。
……
“二哥,”雁奴皱眉看着二爷腹部又深又长的伤口,脸上是满满的心疼与不满,“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这次到底去哪儿了?”
二爷咧嘴笑了笑,额头冒着冷汗:“一个流鬼国⑦的墓,机关有些多。”
“有些多!”雁奴瞪了他一眼,擦拭伤口的劲道故意加重,让二爷闷哼一声。
“要只是机关有些多你这伤也不可能是这样的!”雁奴一下子站起来,把沾满血的方巾往铜盆里狠狠一丢,溅起来一滩水。
“你故意把我支开,让我去处理盘口那些乱七八糟事务,然后你就带着伙计偷偷下地!你明明知道很危险,为什么还要去!”雁奴死死地瞪着二爷。
二爷愣了一下,拉住雁奴的手:“我这不是没事吗?以后不会了。”
“没事?!你这叫没事!阴月楼,我真怕你哪天就死在墓里了!”雁奴的双眼突然就红了,“那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这次雁奴是真的生气了,居然叫出了二爷的本名。
二爷的心一揪,也不管伤口流血,连忙站起来把雁奴抱住。
“不会的,二哥不会留丫头一个人的。”二爷轻轻的拍着雁奴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二哥就算是死了,变成鬼也会回来找你。”
二爷在雁奴耳边轻声说着:“以后不会让你再担心了,还有最后一次,干完最后一次,我们就找个世外桃源隐居,这些家底够我们几辈子吃喝不愁了。”
雁奴泪眼朦胧地问他:“真的?”
“二哥不会骗丫头。”二爷扶住雁奴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后低下头跟她对视。看见雁奴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后,他空出一只手将它轻轻拭去。
“嗯。”雁奴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把二爷推开扶回床上,继续处理伤口。
……
“华子,二哥呢?”雁奴的眼神游离在面前风尘仆仆的一群人中,所有人都回来了,唯独缺了领头的二爷。
“夫人,”华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雁奴,“二爷有信带给你。”
雁奴接过信就拆了,上面并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四个字:
“我会回来。”
雁奴知道他是去找那个“最后一次”了。
她把信贴着心口,紧紧捂着,微微阖上眼睛。
我会等你。
华子看着雁奴,然后转向众人下达了一条二爷的命令:从今以后,所有事务交由雁奴接管。
雁奴一直在等着她的二哥回来,回到她身边,然后两个人退出江湖,隐居天涯。
接手二爷的盘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她是个女人,这很容易让人看不起。好在二爷一开始就有意培养雁奴,让她接触了不少道上的事,至少雁奴处理事情不会是毫无头绪。但与此同时,二爷也给她留下了一个非常宏大的烂摊子,而这个烂摊子,只能有雁奴一个人完成。而雁奴,就是在这一场风雨中正式崛起上位。
二爷再次出现,已经是三年后了。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白暮在炳炎开口前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
“一开始二爷是回到了雁奴的身边,但是雁奴看不见他,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二爷的执念让他找到了有求居,当时姐姐(阙纥)还在,人是姐姐接待的。二爷想要雁奴看见他,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帮姐姐完成一件事,然后他才有了可见的形态,才回来找到了雁奴。”
二爷回来的那天,雁奴正在院子里哑唱《游园惊梦》,一转身就瞧见二爷正站院门口冲她咧嘴。
金红色的夕阳犹如佛光在他的背后。似乎是这光太耀眼了,二爷脚下只有一团淡淡的影子,几乎微不可见。
雁奴的笑僵在了脸上,连同转身的动作一起僵住了。眼中有欣喜一闪而过,但即刻就被冰冷取代。
她没说话,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还站在院门口的人,收了势转身身离开。
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微微颤抖,没有温度。
二爷站在原地只是勾了勾唇角。
没关系,反正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他转头,看看站在离他一丈远、瞠目结舌的华子,微微一笑:“华子。”
“二、二爷?!”华子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咽了口唾沫,抬手揉揉已经僵掉的脸,又狠狠地揪了一把,疼的脸通红,“嘶——二爷,您、您不是——”
二爷眨眨眼,抬脚走向那间空置了三年却一尘不染的房间:“进屋说。”
其实说是回来,也不过是见见她最后一面罢了,没时间了。
雁奴头顶着门,眼泪不可抑制的掉了下来。她用手紧紧捂着嘴,转过身,背靠门慢慢滑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平复了呼吸,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那个,二爷,您——”华子一脸犹疑地看了二爷半晌,憋出几个不成文的词来。
“先坐下。”
二爷只是淡淡的笑,坐下来点上灯,烧了壶茶。
“二爷,您现在——到底是人是鬼啊?”华子自进门后就一直哆嗦,脸色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憋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什么婉转的话来,只能照实问了。问完了,他还低着头偷偷瞄二爷。
“唔——”二爷倒是神色如常,摊了摊手:“其实我也不知道。”
“(⊙o⊙)啊!”华子目瞪口呆,脸色还是很难看,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不是,这,二爷,您能别拿我开涮行不?”
“唉,”二爷长叹一口气,“这次是真没开玩笑,我是真不知道,本来我是死了的。要说是鬼,可我也没看见鬼差;要说是人,诺,看看我的影子,”二爷把手靠近烛灯,根本就没有影子,“我还有两天时间。”
当初给有求居主打工三年,才换了人间三天的时间,今天已经用了一天了。
“两天?”华子夸张的咽了口唾沫,“那您回来,是来见见雁奴?”
“顺便了解情况。”二爷提壶倒了杯茶,“这三年来,她怎么样?”
华子只有苦笑:“这爷您怎么不亲自问问雁奴?表面上也就那样,可心里就只有自己清楚。当年您孤身赴险,丢下一个这么大的盘口给她,还留了一个烂摊子,灵州那边多年才培养出来你这么一个药人,又处心积虑才在这里弄出这么个盘口。您倒好,自己找死送盘口给雁奴,您倒是解脱了,可雁奴怎么办?别说是灵州,就是道上的兄弟也不认啊。”
华子跟二爷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这也是二爷最信任华子的原因。没有别人的时候,华子是不跟二爷论尊卑的。
“雁奴这三年看着过的风生水起,可心里这苦,就是不说出来,我也知道。当时您走的时候,就只告诉了我一人,我都没敢跟雁奴说您的原话,真怕她是一个受不了就崩溃了。现在是挺过来了,可万一当初要是挺不过来呢?那还不得被灵州那边给撕了!当时您这一走,树倒猢狲散,灵州那边又想收回盘口,那阵子雁奴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华子一放松下来,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了,不停抱怨着二爷,还有点语无伦次。
二爷也是好脾气的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说什么一年之内要是没回来就给你烧纸……真是亏得我没跟雁奴说你去了哪儿……”华子低头叹了口气,掀起眼皮乜二爷一眼,说,“还有两天,雁奴好容易才又见到你,你现在又马上就要走了,这怎么跟她说嘛……还不如不回来呢……”
“没事儿。”二爷放了杯茶在华子面前,“说了那么多,喝点水吧。”
华子看看面前的杯子,又看看二爷,捧起杯子刚放到嘴边就又放下了:“喝不下去。”
二爷又看着他笑:“爱喝不喝,不喝还给我。”
华子看着他翻白眼。
门外,雁奴冷着一张脸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两天后,二爷走了。就像一切没发生过似的,除了华子和雁奴,没有人知道二爷回来过。而二爷的消失,似乎对雁奴也没有什么影响。
但是第二天半夜,华子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
“谁啊?”华子揉揉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嘭”的一下被人踹开,他被人从床上粗鲁地拖下来,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华子抬头,借着月光一看,不正是一直很淡定的雁奴。
“最后那一次他上哪儿去了?”雁奴揪着华子的领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华子鼻青脸肿的看着雁奴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着。
半晌,华子叹了口气,说:“岭南韶州,金石山。”
“地图呢?”
“咳……没地图……”
“没地图?没地图是吧,我自己找!”雁奴手一松,把华子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走了。
华子急了:“当家的!”
他赶紧爬起来,腿“咣”一下踢在床头的矮凳上。
“哎呀!嘶——”
华子也顾不上伤处,单腿几步跳着扯过衣架上的衣服,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
“当家的!当家的!诶,雁奴!”华子拉住她的袖子:“我给,我给还不行!”
雁奴站住看他。
“我给你地图,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它干啥啊?”
“去收尸!”雁奴瞪着眼,抬手就打,“别以为你们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阴月楼早死了,你还帮他瞒着我!你们不替他收尸,我自己去收……”
“哎哎哎哎!当家的,雁奴,姐,嫂子……哎呀,别别别打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就你还迫不得已!你拦不住他也就算了,那你怎么能不跟我说!”
……
“那,童童,雁奴奴真的给那个二爷收尸去了?”炳炎拽着白暮的袖子问。
“当然啦,”白暮敲了下炳炎的脑瓜儿顶,“不是说了别打断我吗?”
“人家忍不住嘛!”炳炎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那结局是什么?喜剧还是悲剧?”
“唔,其实没什么结局……”白暮摸摸下巴。
雁奴和华子下到墓里,发现这个古墓异常寒冷,还有亮着的长明灯。
墓里积了厚厚的尘土,地上还留了一串脚印,看大小,应该是二爷上次来这里时留下的。
他们顺着脚印向前走,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二爷的尸体。
三年过去,尸体依然完好。
雁奴走过去蹲在二爷的尸体面前,笑了笑,轻轻道:“二哥,丫头带你回家。”
雁奴把二爷扶起来,在华子的帮助下背到自己背上。华子本来想背的,但是被她拒绝了。
雁奴的表情及其平静,可以说是连眼睛都不曾有一丝波澜,这让华子很担心。
“当家的,想哭,就哭出来吧。”他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小心翼翼的了。
雁奴没说话,只是摇摇头向前走。
华子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两人把二爷的尸体带回庄子,准备葬礼的同时,也准备了婚礼。
对,就是婚礼——雁奴和二爷的婚礼,冥婚。
“冥婚?雁奴为什么要这样?”炳炎不解的问白暮。
白暮只有耸肩:“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冥婚了。”
雁奴叫华子定了两口棺材,是一对儿,夫妻棺。一口给二爷用,一口留着雁奴自己用,雁奴的那口就停在庄子里。
下葬的时候,雁奴摸着二爷的棺材,低声说:“以前都是我等你,以后就换你等等我吧。”
又过了两年,雁奴从外面捡回来一个清秀的男孩子,教他唱戏和功夫,取名叫阴长峰,十五岁当了家。
雁奴活的时间很长,活了五十六岁,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很长了。华子死在了她前面,雁奴把他葬在二爷的旁边。
雁奴死后,阴长峰把她和二爷合葬了。照雁奴千叮万嘱的,她的棺材比二爷的低了半尺。
“就这样?”炳炎嘟着嘴。
“就这样啊。”白暮拍拍他的头,把被子给他盖好,“故事讲完了,该睡了吧,再不睡明天可就起不来了。”
炳炎没说话,瞪着一双狐狸眼看白暮熄灯离开,翻了个身,忽然想起前几天白暮在房间里单曲循环的那首歌:
“曾忆故时春,明月无痕
镂金错彩浮华照九重门
几缕华绸珠琛,胭脂点唇
婉转半句风流烟雨便纷纷
古戏台,寻常处,依稀花鼓多情声
却作未识相思还似无情,偏唱离人
共一折生死,终究不过疏离是转瞬
当时戏语,一语成谶
世有名花如许,应自解语
何时珠帘起,唱浮生都如戏
当时清欢一曲,何人能及
谁低眸未见,流年如烟散尽
戏外谁,知别离,戏里结发为君妻
袖间暖香凄迷,看满台、明月都遍地
谁眉眼温柔,闲唱春庭年华谢去
一笑一颦,顾盼如玉
当年小楼西,雕花木栏倚
如花名伶,却诉良夜无心
不如归去,不如相逢问添衣
不如当时追忆,不如笑说散聚
看年华过春隙,谁知何时珠帘起
唱它九门繁华九门惜,浮生都如戏
如若相逢,清欢一曲何人能及
未见流年,如烟散尽
醉檀笔,折本里,无情不为痴情移
闲看烟云忽起,又依稀,春衫渐寒意
世事太枯寂,便从来展眉未执迷
红妆卸尽,再添涟漪”
……
注释:
①灵感来自于《盗笔》番外之《吴邪的私家笔记》中二月红的故事,所以与二月红和丫头有相似之处。文中所提到的国家都是虚构的。
②《牡丹亭》,明朝剧作家汤显祖代表作。《游园惊梦》,《牡丹亭》的一个曲目。《千金记》,明代戏曲作家沈采作品,以韩信及其妻高氏为主线,写楚汉相争故事。《霸王别姬》,清逸居士根据昆曲《千金记》和《史记·项羽本纪》编写的,关于西楚霸王项羽和爱妃虞姬的京剧。
③徽戏是一种古老的汉族戏曲剧种。徽戏不仅为京剧的形成奠定了艺术大厦的基石,南方许多主要剧种都与徽戏有着血脉相连的渊源关系。
④及笄,亦作“既笄”。古代女子满15岁结发,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15岁为及笄。也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如“年已及笄”。
⑤分中生,也叫扇子生,是生角中的一种,顾名思义,是手拿扇子的青年男性。
⑥风筝误,现实中是古代汉族传奇剧本,共三十出,是著名戏曲家李渔的作品。在此为一部虚构戏曲的名称。韩世勋和下文的詹淑娟是这部戏的男女主人公。
⑦中国历史上的流鬼国是东北亚地区的古国之一,主要居民为堪察加族,该民族后逐渐被俄罗斯等民族同化。中国唐朝人记其为“流鬼国”。本文中为虚构的中原古国。下文中“金石山”同为虚构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