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在此用了“批判”这个词。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词来用。但我要说明一下，在这里，我仅用其反省、思考、讨论（或叫思辩）的原初意义。而不仅指否定意义上的批判或打倒抛弃，我认为后者是用误了或是用滥了。我曾经思考过这个词的原初义，德文里是指前者。所以才有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等三大批判。我在这儿也是想讨论一下塞万提斯对当时的骑士文学和西班牙社会的思考、反省等等方面所做的工作及其意义。
上文已经讲过塞万提斯要唤醒人们从脱离现实生活的无边无际幻想中觉醒过来，所以对盛行于西班牙社会的“骑士文学”给予了讽刺或“用力过猛的讽刺”。无疑这也是在当时的思想文化战线上的一次人文主义的变革或说成是一种正本清源的拨乱反正工作。这项工作究竟如何开展并且效果怎样呢？考察历史成为第一步。
骑士文学从13世纪起盛于欧洲。最著名的有描写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传奇，有描写查理曼大帝和他的12名武士的故事等。骑士小说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人物性格也缺乏真实感，文字矫揉造作，故作高雅，美化了封建骑士和贵妇人。不过，骑士小说的爱情描写肯定了人们享受爱情的权利，是对中世纪僧侣的禁欲主义道德的否定。此外，现实生活里的骑士虽然并不按骑士小说里的骑士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行事，然而骑士小说描绘的锄强扶弱的侠义的骑士理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要求正义和反抗压迫的愿望。
到了16世纪时，骑士小说在欧洲一些国家已经趋于没落，为别种文学形式所取代，但是在西班牙还拥有大量读者。据统计，1508年至1550年，将近半个世纪，西班牙和葡萄牙就出版了近50部骑士小说，还不算从意大利、法国翻译过来的。直到《堂·吉诃德》出版前一年，即1604年，骑士小说在西班牙还流行。当时有个法国人在回忆录里写道，他曾旅行到西班牙内地，看见那儿绅士“只要是骑士小说，他们都爱读”。当时社会上的名流，如戏剧家洛贝·德·维加，以文名著称的修女圣苔莱莎、德·赫苏斯和耶稣会的创始人洛育拉，几乎都是一帮骑士小说迷。
西班牙读者对骑士的崇拜和对骑士小说的特殊迷恋是有社会和历史原因的。继美洲大陆发现后，西班牙基本国策就是向外大肆进行殖民扩张，无数冒险家走出田间漂洋过海，竞相到美洲追求发财致富的道路，描写骑士游侠冒险打天下的小说正好投合了这种殖民掠夺心理。一位跟随冒险家科尔特兹征服墨西哥的士兵在其回忆录里说，他和同伴打下了阿兹台克人的首都，进入这座雄伟壮丽的城市里，不禁目瞪口呆，眼花缭乱，竟认为自己到了《高卢的阿玛狄斯》这部骑士书中的魔法宫殿！目睹“优秀的强盗事迹”很少有人能够坐怀不乱。相反斗牛士的精神，“抄牛尾”、“执牛耳”的壮举必受到世人顶礼膜拜，视为心中的偶像。就连生不逢时的堂·吉诃德也以战风车、斗羊群、戏雄狮为能事！这也是几代人的冒险精神才积淀而成的民族心理。
其次，西班牙统治者为了向海外扩张的政治需要，也鼓励骑士小说，并帮助和鼓动一些破产的贵族和冒险家到海外去为国王效劳，去征服异族，建立所谓“骑士般的功勋”。骑士文学的发展就有了很好的社会政治土壤。
当时在西班牙影响最大的骑士小说是三部：一是出版于1508年的《贞卢的阿马狄斯》；二是《著名的白骑士悌朗德传》出版于1511年；三是《巴尔梅林·台·英格拉泰拉》，出版于1567年。这几部小说都被塞万提斯不止一次地提及过。由于这几本小说的登堂入室，风靡一时，许多续集就为知名骑士的儿子、孙子“修庙造墓刻碑”忙个不亦乐乎。例如继《高卢的阿马狄斯》又出现了《希腊的阿马狄斯》后来又出现了写阿马狄斯儿子故事的《艾斯普狄安的丰功伟绩》。愈往后，质量也就愈差。它们平庸、拙劣，千篇一律，模式化现象严重破坏了其作品的生命力，人物苍白、故事荒诞，叫人无法相信，不忍去读。这恰是文体发展的绝症，空有形而失其神。
塞万提斯讨厌的正是这类粗制滥造、荒诞不经的小说。在《堂·吉诃德》里借一主教的口批评这作品：“一切丑陋的、畸形的东西是引不起愉快的，如果小说里讲一个16岁的孩子，挥剑把一个高塔似的巨人像杏仁糕那样切成两半，或者描写打仗，敌军有百万之众，而主人公匹马单枪、准获全胜，不管读者信不信，这种小说怎么能动人呢？”他认为这种小说违背了生活的真实，宣扬了一些不健康的道德思想，对读者只能起恶劣的影响。
因此，他就在《堂·吉诃德》序中说，写这部小说的意图，“不过是要摧毁骑士文学在世俗间的信用和权威”，“把骑士文学的万恶地盘完全捣毁。”塞万提斯不仅这样说，而且也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只是采用了“滑稽模仿”这一办法，夸张手法来模仿骑士小说里种种荒唐情节，让主人公严肃认真地去出尽洋相，这种手法本是在“风俗喜剧”舞台表演中常用的技法，精通于此道的塞万提斯把舞台表演手法引入了骑士小说，结果引起了较为满意的效果，一举奏效。
比如，美化封建关系的骑士文学小说主人公总是对公主一见钟情。堂·吉诃德一见店老板的女儿就想入非非，把她当成城堡长官的女儿，认为她爱上了自己，半夜前来和自己约会。结果错把和骡夫幽会的女仆玛利托内斯拉住不放，招致了一顿毒打。还比如，封建世俗文学中描写的骑士只要得到魔法师曼布利诺的金头盔，就能所向无敌，堂·吉诃德遇见一个理发师头上顶个洗头铜盆在避雨，就认为见到了曼布利诺的头盔，把它夺来戴在自己头上，以为从此刀枪不入，结果连头盔也让敌人打瘪了。又如，堂·吉诃德还把河边无人小舟当作是魔法师派来接他去救遭难的骑士的，结果他坐上了小船，几乎被水冲到磨房水轮下面丧命。最恶毒的嘲笑大概要算主人公堂·吉诃德佩服著名骑士阿马狄斯，模仿这一偶像受到心上人冷淡，退隐深山“穷岩”中撒野、痛哭流涕，不吃不喝；于是堂·吉诃德大事仿效，到黑山里去发疯，无病呻吟，哭诉心上人的“冷酷无情”。还脱光衣服拿大顶自我作贱让桑丘观看，令人作呕。塞万提斯的这种滑稽模仿形成的讽刺效果也确实有效。他把堂·吉诃德对骑士小说的入迷程度，中了魔道之后的可笑形象以及荒唐冒险经历刻画得引人入胜，栩栩如生，“把一切游侠骑士的荒谬行径挖苦得淋漓尽致”，使得无数观者忍俊不禁，在哈哈大笑之中去病强身，远离了那些平庸拙劣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在澄清这种无聊小说影响方面，起到了作用。
以上如果是对堂吉诃德一些细节上的润色的话，下面一段话则是对骑士文学的当头棒喝，嘲笑了堂·吉诃德脱离现实的全部游侠行为。作者借一位牧师之口在公爵宴会上不客气地教训堂吉诃德说：“傻瓜，是谁使你相信自己是打败巨人和强盗的游侠骑士呢？去吧，回家去看管你的孩子——如果你有孩子的话—干些个正经事吧，别再周游世界，建造空中楼阁，使你成为普天下人的笑柄吧。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游侠骑士·在西班牙，你哪里碰得到巨人，在拉·曼却哪里见得到妖怪呢？”作者对骑士行为进行了较为彻底的清理。
塞万提斯对骑士题材质疑的同时，对骑士文学的叙事方式也不放过。他不止一次地指出骑士小说是“荒谬绝伦”的，“作孽的”，而且在堂·吉诃德受封骑士的时候突出其可笑情景。主人公向妇女们献殷勤的礼节很可笑，每到性命攸关的大冒险举措时，总有骑士向情人祷告的场面。如此种种不切实际之处，作者借主教大人之口对骑士文学进行了总的抨击，说骑士文学内容是“千篇一律”的，情节是“支离破碎”的，“风格是粗犷的，武艺是不可信的，爱情是矫揉造作的，文雅是虚伪的，战争是冗长的，思路是笨拙的，航海是描写过火的”。总之一句话是“无益于人的族类的”。应该把这些“荒谬书本的作者打到地狱中心去”。塞万提斯对骑士制度和骑士文学进行了周密细致的反省，用艺术形象的手法进行了讽刺和辛辣的嘲笑。难怪《堂·吉诃德》一出版之后，西班牙的骑士小说就再没产生出来。
塞万提斯不仅仅对骑士文学嘲笑与讽刺，他主要功绩还在于把西班牙民族文学引导回归到现实主义的人间来，从而结束了封建骑士文学总在虚无缥渺的荒诞无稽路子上迷失方向的命运，走出低谷，使文学形象从世俗封建文学桎梏中解放出来，一改往日苍白作风，使主人公成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教育了一代人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面对现实，作个实实在在的平常人，其功莫大焉！《堂·吉诃德》展示的西班牙社会图景十分广阔，揭露了16世纪至17世纪初西班牙封建制度的黑暗和不平，作家一方面写了封建贵族和僧侣阶级的腐化堕落，荒淫无耻；一方面也写了广大农民和手工艺人贫困破产、流离失所。既写了统治阶级的残酷暴虐，也写了被压迫者、被剥削者的痛苦呼声，塞万提斯以近代史诗式的大手笔，反映了腓力普二世时西班牙人民的生活史，表达了人民的愿望、感情和思想，也把握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发展总态势。这在当时具有高山巨人一样的远见卓识和放眼全球的胸襟与胆魄。他真该是那种操牛尾执牛耳的大力士，或者是敢于逆潮流而动的英雄，是当时西班牙最清醒的现实主义大师。
塞万提斯深知这是一个大工程，作为一次民族文化的反思，可以想见他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动笔的。《堂·吉诃德》描绘了几乎是全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贫穷的乡村和杂乱的城镇，从偏僻的小客店到豪华的公爵大人的城堡，从平原到大森林和深山……全国各大中城市水旱码头，背景可谓广阔无垠。小说中人物形象也是人生世相芸芸众生：公爵夫妇、封建地主、僧侣、市民、士兵、牧羊人、农民、演员、商人、理发师、妓女、强盗等等，据统计不下700多个人物，这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们的生存状态尽收眼底，从而活画出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道德、文化和风土人情等，这是一个喧闹的世俗世界，是一个要求解放的生命世界。是继续愚弄他们以骑士文学呢？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指出新世纪的方向呢？塞万提斯择了后者。
由于长期处于社会下层，塞万提斯了解也憎恶那些封建地主、贵族、统治者以及他们的爪牙，塞万提斯不仅熟悉他们的愚昧和无知，而且对他们赖以作威作福的封建制度也洞察幽微，所以他一生中总是正道直行，毫无害怕之心，而那种蔑视权贵的倔强也给他增加了许多惨痛的牢狱之苦。塞万提斯无力获胜，于是他便在文学艺术的王国中发号施令，实施了他的报复计划。这是一场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颠覆活动，小说《堂·吉诃德》取得了巨大成功的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小说中他描写了贵族青年斐南陀的腐化堕落，从而宣告了封建贵族荒淫无耻生活的道德沦丧，必然导致其政治上的灭亡。通过对公爵夫妇百无聊赖、豪华淫逸的描写，寄生性、腐朽性决定了他们已经成为了时代的废物。彬彬有礼、慷慨仁慈的假面具下是一种拿别人痛苦取乐，极度精神空虚无聊的疯狂恶作剧，整个一个封建贵族阶级正在慢慢僵死，一点一点地烂掉。
小说中以桑丘为主要话语声音，反映了广大人民对专制政权的厌恶和憎恨。当桑丘谈到做官的时候，他的老婆却说：“你还是过你的生活，让世界上所有政府全滚蛋吧，你出娘胎时不需要政府，到年老归天也可以不需要政府。世界上多少人没有依靠政府，也活得不错哩。”小说对贪婪、受贿、腐败无能的官吏们也作了较为准确的评点。作者让桑丘说：“凡是新官上任，没有一个不想发财的。这岛上的总督也一样，别处的总督也是这样的。”可以想见，西班牙当年的封建政治已经为老百姓失望，无官不贪也是任何专制政权灭亡前的共同病变。
塞万提斯对封建法律也进行了解剖。作为封建统治秩序保障系统的法律，是保护骑士的制度，是支持贵族豪绅横行施坏的机构，是压迫百姓、奴役人民的法律。在堂·吉诃德与前来逮捕他的神圣保卫团对话时说：我不过是解开俘虏的锁链，释放被拘囚的犯人，救助贫穷的，扶起跌倒的和被遗弃的，解救窘迫的和困苦的，你们能说这是劫盗行为么·你们且告诉我，到底哪一个蠢材出了这张拘票，来逮捕像我这么一位骑士的·他为什么不知道游侠骑士是不受任何法律拘束的，不知道他们的刀就是法律，他们的勇敢就是特权，他们的意志就是上谕呢？他又为什么不知道游侠骑士一经受封而去行使的时候，就无论怎样身份的人们都没有像他那样的特权和豁免呢？你就想想看，天下有哪一个游侠骑士曾经纳过关税、通行税、战费、赦罪捐、搬运费及渡船资等等的呢？哪一个替他做衣服的裁缝曾经开过帐单给他·哪一个在堡砦里招待他的砦主曾经向他算过帐·哪一个帝王没有请他同一桌吃饭·哪一个姑娘不爱慕他，听凭他随心之所愿？
小说中，作者对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的封建婚姻道德观也进行了反思。作者意在提倡一种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婚嫁观。正面表扬了为爱情辩护的马赛拉。她说：“你们认为我的美貌足以诱惑你们都不由得爱我，而我为报答你们对我的爱，就硬主张我也非爱你们不可。”“一个因生得美貌而受人爱的人，就非以爱还爱不可”，“世界哪有这个道理！假如说，我是因为你生得美而爱你；我自己虽然生得丑陋，你却一定得爱我，这话听起来不就令人奇怪了吗·”还说“真正的爱情必须出于自愿而不能强迫”，“为什么你们要用强力来降服我的意志·”马赛拉向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社会喊出了妇女的不平！这是当时妇女解放的最强音。相反，作者对那些趋炎附势、门当户对，重财产不重情感的包办婚姻给以了批评。如在柳信达与丰台尼奥以及吉特利亚和巴雪罗的恋爱故事中，他们都用离家出走、逃入荒山野谷的方式表示了对自由的追求，对封建压迫的反叛。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小说中对妇女人格、尊严和名誉的维护。作者写乡下姑娘杜罗蒂义正辞严地对诱骗者、贵族青年斐南陀说：“我是你的子民，却不是你的奴隶；你虽血液高贵，却并没有也不该有特权来玷辱我的卑贱的血；我虽是乡下女子，是农民的女儿，我的名誉却也跟你们贵族一般宝贵。你的权力压不倒我，你的财富我不稀罕，你的好话不能骗我，你的眼泪和感叹也不能软化我。”这是一个妇女解放的人权宣言，也是人文主义者鼓吹的全民解放之声。塞万提斯本身就是位饱受贫穷、天灾人祸折磨迫害的无依无靠的普通人，所以当他一开始卖文为生写作之时，就充分体现了他鲜明的平民意识。同情人民的疾苦，维护被压迫者、被侮辱者，蔑视权贵、与恶势力斗争是他一生中的志向。所以小说中总以大量笔墨去关注人民的困苦。桑丘一家经常忍受饥饿的折磨，牧羊孩子为讨工钱遭毒打，从军少年诉说当兵的迫不得已，摩尔人里可德父女悲欢离合的故事，控诉了腓力普二世把西班牙境内200万摩尔人驱逐出国的残暴。他总在大声疾呼，为民请命。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塞万提斯只反对不好的骑士小说，反对这种“文笔粗野、事迹离奇，写爱情很不雅、写礼貌失体，战事写得罗嗦，议论发得无聊，旅程写得很荒谬”等粗制滥造的小说。并非反对骑士小说这一文体。事实上他认为骑士小说有其发挥个人才情和想象的作用。他的批判不光是写一本模仿的小说来讽刺，还要再创作一本更好的骑士小说来，作为文体实践，后来他果然又写出了《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这是一部作者较为满意的试验性作品。也正因为这一点，我开头说“批判”一词的原初意思也含有反省、思辩、整理等意思。这是一个人文主义先驱主动自觉承担起来的历史使命。他着眼的是整个西班牙一代文风的兴衰大事。
作者对这样一个封建社会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审度、评点，正像主人公堂·吉诃德的大志一样：锄强扶弱，这种批判精神是较为彻底的，且毫无妥协、一贯到底。这便是塞万提斯通过《堂·吉诃德》这部巨著的撰写所要表达的满腔正义。擎起两个时代，扭转轻糜浮躁的骑士之风，倡导人文主义的新风俗，这便是新旧交替之际，文艺复兴时期大师在浩大工程中杰出的贡献。他是一个真正的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