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亮听母亲说，水天昊、水天海也要去上学，还没等他俩收拾妥当，背起书包跑出门去，只怕两个弟弟丢他这个哥哥的人。
水天亮不想上课了，就跟水保贵躲在龙尾山小山洞玩耍，实在闲得无聊，不是爬在生产队的豌豆地偷摘豆角，就是挖几个小洋芋，拣些干柴树枝烤熟吃，要么挖黄老鼠吃烤肉，等到下午上体育课，跑下山厚着脸皮去打篮球。这两个人不爱学习，就是酷爱打篮球，别看他俩个头不高，弹跳力倒是出奇的好，班级之间打篮球，他俩是篮球队主力，学校组织篮球比赛，也少不了这两个学生。全校四五百名师生都认识这两个爱打篮球的差学生。
水天昊身上套了件旧羊毛衫，干瘦的露在外面，脏黑的小脚没有鞋穿；水天海脏乱的头发散发出一股臊臭味，水天亮丢弃不穿的旧汗衫挂在他瘦小的躯干上，像件小大衣，黝黑的双腿套了件破裤衩，忽隐忽现，躲藏在破旧的衣襟下。这两位弟弟没有衣服穿，光着跟着水天亮去上学，要是被学生看到了，这不是丢他这个哥哥的人吗？水天亮不想带两位弟弟去上学，早晨起床，脸都没有洗，背起书包跑了。
水天昊、水天海没有书包，手里拿着语文数学课本跟在霍大霞、霍小霞、薜晶莹、水玉梅后面高高兴兴的去上学。到了学校门口，正好碰到吴有金和水玉花，四人结伴走进一年级教室。
闫校长向一年级班主任古彦文老师交待过，这几天有新学生来报道，要他早做安排。古彦文当了二十多年的代课老师，四十多岁，长方脸，八字胡，高颧骨、浓眉毛、大眼睛，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头发有些零乱，牙齿有点发黄，时常穿件对襟的白布汗衫，外面套件青布薄棉衣，右肩膀上有块旧补丁；下身穿条青布旧单裤，膝盖上打了两块补丁，新新的像是补上去时间不长；脚穿旧布鞋，左鞋后跟裂开一道小口，走起路来一张一翕，像是饥渴的小嘴。
古彦文老师是五十年代的小学生，那个时代找不到几个初中毕业生，学校招录他去学校带一年级语文，后来跟班，既当班主任又带语文，他义务教了十多年书，他教过的年级，在红光公社学区，每次都是名列前茅，他成了学校和学生最喜欢的语文代课老师，学区每月补助他七元生活费。
从一年级到初二，都是他教过的学生，全校五百多名学生他都能叫出名字。学校的大部分代课老师都是他的学生，他在学校说话有时比校长还要管用。这天，他早早站在教室门口，两眼盯着学校大门。忽然眼前一亮，老远看到四个没有背书包的生面孔微微缩缩走进校门，东张西望向教室这边走来，古老师快步迎了上去：“你们四个是不是新来的学生？”四个学生抬头望着眼前这位面目慈善的老师点了点头。
“跟我来，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古老师。你叫啥名字，给老师说说。”四个学生听说眼前这位慈善的老师就是班主任古老师，争抢着报出自己的名字，古老师没有听清，单独又问了一遍，记住了四位新同学的名字。教室后排放了两张旧课桌，古老师将这四位新同学安排坐下。教室里坐着五十多名学生，看到四个新来的陌生面孔，斜瞪双眼像看怪物似的转身向后排看。薜晶莹、水玉梅望了一眼水天昊、水天海、吴有金、水玉兰，脸蛋红红的看上去傻呼呼的，不像参加生产队劳动时那么精明。
古老师走上讲台，站在黑板跟前，用大人跟小孩说话的口吻说：“同学们请坐好，今天来了四位新同学，我先介绍大家认识。穿羊毛衫的这位高个子叫水天昊，请站起来；坐在他左边的是弟弟水天海，右边穿件黑背心的这位是吴有金，旁边这位女同学是水玉花，鼓掌欢迎四位新同学。”
水天昊听到古老师介绍他，赶紧站起来，抬头望了一眼，看到同学们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他，紧张得两腿打颤，心快要嘣出来。水天海、吴有金、水玉花看到水天昊站起来，还没等老师介绍，跟着站起来，低头盯着桌面不敢抬头。古老师介绍完，四位新同学听到同学们热烈的鼓掌声，心中有种莫名的激动和紧张。激动的是他终于成为一名小学生，能跟这么多学生坐在宽畅明亮的教室学习；紧张的是同学们都不认识他，来得晚怕受欺负。
古老师提了几点要求，特意嘱咐同学们不要欺负这四位新学生，帮助他们尽快熟悉学习环境，尽早融入班级这个大家庭。然后望着立在后墙的长木棍说：“今天全校组织师生去火车路扫煤渣，十点钟出发，两人一组，水天海、吴有金一块去扫煤，水天昊、水玉花留下来看教室，拿木棍的同学路上要注意安全。”
古老师安排完工作去宿舍吃早饭。同学们提筐的提筐，拿棍的拿棍，两人一组准备出发。水天昊、水天海、吴有金、水玉花跟着走出教室。同学们走了，教室后墙孤零零立根小胳膊粗、三米来长退了皮的细长棍。水天昊心想，这根木棍立在后墙，是不是哪个小同学忘了，不拿木棍怎么抬煤沫子？唉，一年级的学生，只有六七岁大小，空筐子都提不动，还要去两公里之外的铁路上扫煤屑，两个人半筐还要抬回来。学校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大冬天要烤火，同学们自己不动手，谁给你送煤炭？他真想提着木棍去铁路抬煤渣去。
阳山学校驻地偏僻，经费紧张，许多困难学生还欠着学杂费，学校没有余钱买烤火煤。寒冷的冬天，教室的烤火煤都是组织学生去两公里之外的铁路线，从石头底下清扫出来，用柳筐抬回学校的。这条铁路跑的是烧煤机车，每天都在为铁路沿线贫困人家喷撒细小的煤渣儿，抽空扫回去，加些碱土做成煤块，烤火做饭，解决了老百姓的燃眉之机。
“他没有穿裤子，快来看啦，露在外面，羞死人了。”一位矮个子同学突然望着他大喊起来。
水天昊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裤子，也没觉得有啥不好，没想到同学们会嘲讽他。
同学们提筐拿棍准备去参加劳动，本来没人注意他没穿裤子，一位矮矬子同学从他身边走过，瞧见他外露的，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低头又看了一眼，证实他没有穿裤子后大声叫喊。同学们听他这么一喊，围拢过来低头侧目，偷看他的。水天昊谎了手脚，快步走进教室，同学们挤进教室笑话他，这让他羞愧不已。
“快来看，他没穿裤子，露在外面。”
“呦，这么大了，还没穿裤子。”
“你穿得多，脱下来送他一件吧。”
“没衣服穿，还好意思上学，真不害臊。”
“嗨，女同学还不好意思看哩。”
“哈哈哈”
“羞羞羞”
几十个男同学围在水天昊周围嘻嘻哈哈尽说些难听的话，大声的嘲讽招来二年级、三年级学生的围观。教室里挤满了人，水天昊夹紧双腿，拉拉毛衣前襟，盖住晒黑的大腿；女同学爬在窗台上咧嘴笑，不知是看教室里的热闹还是看水天昊的笑话，羞得他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班主任古老师蹲在宿舍门口吃早饭，看到窗台上爬满了学生，有些学生还往教室里拥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放下碗筷赶紧跑过来，站在窗台边生气地问：“你们爬在窗台上看啥，有啥好看的？赶快下来干活去。”吓得爬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女同学和高年级学生赶紧溜下窗台，像躲瘟疫一般跑了。拥挤在教室凑热闹的男同学听到古老师的说话声，躲到桌子后边紧张的往外看。
古老师挤进教室，看到不少高年级学生看热闹，训斥道：“不去参加劳动，挤在这里看啥，谁让你们进来的，赶快出去。”他看到这些学生站在水天昊周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住黑瘦子问：“你在看什么？老实说，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挤在教室门口看热闹的高年级学生跑出门外，没来得及逃走的学生被古老师挡在教室，静静地站在那儿，低头不敢吭声。那位黑瘦子男同学偷瞟了一眼古老师，哆哆嗦嗦的低声说，“笑他没穿裤子。”
古老师站到水天昊旁边，怒瞪着黑瘦子问：“这有啥好笑的，你以为同学都像你一样有裤子穿？看看你的裤子，露在外面，还好意思笑话人家，快出去劳动。”
古老师弄清原委后，赶学生走出教室，摸摸水天昊的后脑壳，安慰他说：“不要害怕，有老师在，他们不敢欺负你；没裤子穿有啥好笑的，我小时候上学，连这样的羊毛衫都没有。我留两个学生打扫卫生，你在家看教室，不要丢东西。”古老师这句话，让羞愧的水天昊平静了许多。是啊，有古老师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有困难找老师，他会主持公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