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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秉言直疏 两会阳明

从1521年起,黄佐在北京翰林院任职编修,开始了他的从政之路。他为官的箴言为“首为清,次为慎,三为勤”。黄佐积极参与议政论事,写了《初政要疏》和《修举新政疏》,虽然未被采纳,却得到时任刑部尚书的林俊的认同,两人从此交好。1523年元旦,黄佐在宫廷值班,适有外国使者入朝进贡,在黄佐的引领下,嘉靖皇帝接见了外使,并赐以酒饭。在经历一些外交事务后,黄佐感觉到明初朝廷制定的《朝仪草奏》有关条例不合时宜,便提出应该按古代礼仪接待前来朝贡的外国使者,要尽快修改条例。后来发生的涉及日本细川氏、大内氏两个对明朝贸易团的“争贡事件”,说明黄佐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一年,黄佐担任会试考官,负责审阅北闱《春秋》试卷。在翰林院,黄佐撰写了《翰林记》二十卷。这是一部详细记载翰林院情况的著作,黄佐在书中将每事各有标目,凡二百二十条,首尾贯串,详细本末,系统具体地讲述明朝翰林院的建置、沿革以及翰林学士的职能和作用。其后廖道南撰《殿阁词林记》二十二卷,对《翰林记》多有引用,并在书中注明“国子监祭酒黄佐、侍士廖道南同编”,所以有人认为《殿阁词林记》为黄、廖两人合作之书。

黄佐秉承黄氏祖上敢谏直言的传统,他撰写了一篇《颂谏论》来阐明忠言逆耳的道理。黄佐说,古人有“颂而无谄,谏而无骄”之说,但对于当官的人来说是颂易而谏难,大臣要乐于听取不同的意见,才敢于将不同的意见禀告帝王。大臣本身要行为端正,才能用端正的行为影响帝王。但黄佐认为当时的官员大多懒惰而好交往,挥霍而好饮酒,要他们听取不同意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何况地位崇高的皇帝。加上皇帝多好颂而不好谏,鼓励的是花言巧语、拍马奉承。黄佐深知要做一个忠肝义胆、直言不讳的官员并非易事。

1523年,明朝发生了一起“大礼议”的政治风波。此事源自正德身后无嗣,嘉靖以“兄终弟及”身份继承了皇位。他授意诸大臣追认其生父为太上皇,此议遭到礼部尚书毛澄等一批大臣的反对,朝廷百官在北京城左顺门外跪谏。事后嘉靖残酷镇压上疏官员,跪谏的二百三十一位官员中受杖者一百八十余人,杖死十八人。最后有一百四十二人下狱,有十一人远谪边疆。黄佐任职翰林院,从不喜欢拉帮结派。尽管黄佐未参与这次跪谏,但曾在联名反对嘉靖的奏章上签了名。为避免受到打击报复,黄佐以照顾老母亲为由提出了回广东探亲的申请。

在明代,朱熹的《四书集注》成了人人必读的教科书,程朱理学是官方哲学。正德以后,王守仁提出了一套与朱熹不同的学说。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1499年考取进士后,王阳明几经曲折,一生传奇,他因忤刘瑾案而谪居龙场驿,豁然悟出“知行合一”之旨,又发展成为“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学说。后来,王阳明在各地创办书院宣扬他的理论。王阳明认为,程朱理学虽已普及,但其精华渐被淹没,成为束缚思想的僵死教条和空泛说教,加上朱熹言论是“言之太详,析之太精”,成为“章绘句琢”,导致圣人之学被废弃。由于王阳明的观点与政府主导的程朱理学殊异,王学被指斥为“伪学”。1522年,时任江西巡抚的王阳明因父亲去世返回家乡,在绍兴专事讲学,其家门庭若市,弟子上千。1523年初冬,黄佐以副使前往湖广册封岷府南渭王,途经浙江,见到过去在广州府学的同窗好友梁焯。梁焯,字日孚,广东南海人,1514年进士,历官至礼部尚书。梁焯此时正师从王阳明,他笃信阳明学说,也深得王阳明的信任,王阳明希望梁焯能多替他招集青年学子前来学习。当梁焯得知黄佐来浙,立即介绍他去见王阳明,黄佐当然也想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阳明学宗师。

黄佐来到王宅,只见王阳明在自家周围建筑了五十间房子,让慕名前来求学者居住。黄佐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王阳明与黄佐相见,马上谈论起阳明学说中最重要的部分——知行合一。此前,在王阳明看来,知识引发实践,又因实践而获得新的知识,再为下一次实践给予启示,知识与实践的关系是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黄佐承认实践是获取知识的重要来源,但在知识和实践两者谁先谁后的问题上,黄佐更强调知识在前,即人们是通过获得知识来指导实践的。王阳明开门见山地说:“知行合一的‘知’,我们可以解释为知识,就是知道如何去完成任务,‘行’就是实践,即具体去完成任务,两者是一致的,《中庸》里面说过这样的道理,我的信念也在于此。”阳明指着仆人送上来的水果说:“比如这水果,你吃了才知道它的味道,你吃水果时就相当一次‘行’,正是如此直截了当。”面对比自己年长十八岁的王阳明,黄佐一点也不客气。黄佐认为,知识与实践不应混作一谈,它们是有先后次序的。黄佐回答说:“知识好比人的眼睛,实践好比人的双脚。比如这次我来拜访先生,是先要向人询问您的住址,才能一路前来。表面看上去我的眼睛和两腿同时到达,其实我是先知道了您的地址才开始行走的啊,这也就是‘知先行后’的道理。”

黄佐用了这样一个通俗易懂的比喻来解释自己的观点,确令王阳明有些始料不及,于是他将黄佐的学问归咎于受宋儒的影响太深。王阳明对黄佐说:“你可能读得太多朱熹的著作了。”黄佐直言道:“《尚书》有‘非知之艰,行之为艰’之说,即获得知识与具体实践是两回事,不应混作一谈,所以并不存在谁影响谁的问题。”王阳明初次感受到黄佐对学术的固执。见到黄佐引经据典,王阳明说:“《尚书》也有‘王忱不艰’一句,由此证明知、行是一回事。”黄佐毫不示弱,反驳道:“《周易》有言‘知之未尝复行也’,如果不在之前获得知识的话,恐怕后来的实践便会出错。”王阳明闻此,默然沉思,无言以对。王阳明又和黄佐谈论起文学,他说:“昨天,绍兴知府南元善写了一篇赋给我,里面用了‘兮’字。‘兮’是一个感叹词,将它用作颂语似乎不妥吧。”黄佐答道:“《诗经》的《淇澳》里也有‘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句,同样将‘兮’用于颂语,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接着两人讨论对《大学》一书宗旨的阐述。明初以来,由于受科举制度的束缚,许多人只读朱熹的《大学章句》,不太注重对古本原文的研究。王阳明对《大学》,遵从的是源自《礼记》的古本,他说:“《大学》一书的要领,在于使自己的意念诚实无妄,这也是书中说的‘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而怎样才能做到诚实无妄呢?就是要考究事物的道理。诚实无妄的目的是要将事情做到最好,事情做到最好,也就可以获得新的知识了。”王阳明对《大学》的理解,始终离不开他“致良知”的理论。对此,黄佐抱有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大学》的宗旨在一个“仁”字。对于个人来说,如何才能做得最好,那就是“慎独”二字。尽管某人诚实无妄,并有明确的志向,这只能说明他无坏的念头,但却难免犯错。如果某人胸怀广阔,大公无私,心无邪念,思想端正,他就能正确对待物质享受,避免过错,做好自身的修养。从此出发去处理家庭、国家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天下也就太平了。王阳明听了黄佐对《大学》的独到见解,特别是他引入了“慎独”理念去解释古人所强调的“至善”,感觉到既新鲜又欢喜。王阳明立刻用笔记下黄佐的言论,打算用于自己对《大学》的注释里。

这是黄佐第一次与王阳明见面,之前无论从年龄经历、官职地位,还有名气影响,两人都相差悬殊。但经此聚会交谈,在不少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王阳明先生也不得不对黄佐刮目相看。黄佐深厚的经学功底与博学多才给王阳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来打算让黄佐来听自己讲学说法,不料却被其独到的观点所打动。对黄佐来说,能够与一流的理论大家磋商学术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交谈之后,黄佐认识到王阳明在学术上宽宏大量,能够容纳不同见解,同时也知道自己以往的用功并无白费,自己无论在学问、操守和理论等方面都可与阳明一较高下,从此坚定了学习进取的信心。事后,王阳明与黄佐结谊深厚,彼此通信,互相问候,交流心得,王阳明将新版《传习录》寄给黄佐,黄佐在编纂《广州志》时替王阳明的六世祖王纲立传。

人到暮年的王阳明,尽管担任兵部尚书,仍然为推行自己的理论四处奔波演讲。1528年秋天,王阳明来到广州讲学。演讲当日,驻守广州的各级官员和民众纷纷前来,场面好不热闹。在广州期间,王阳明专门派人请黄佐到他的住处会面。两人再次相见,十分高兴,并继续关于阳明学说的讨论。王阳明对黄佐说:“上次我们谈到知识与实践的问题,你说孔子强调人要有完美的行为道德。你认为除了美德之外,还要多才多艺。但我仍然认为做任何事情关键在于获得知识。”黄佐听后并不辩驳。王阳明又说:“今天全国各地喜欢听我演讲又佩服我的人很多。”黄佐回答说:“孔子讲学的时候,颜渊听到什么都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而冉有却从不形露于色,这不能说冉有不喜欢听孔子讲学,只是说明颜、冉二人对孔子的学说有不同的见解罢了。”王阳明笑着说:“你说得对,只有你才敢给我这样直率真诚的答复。”

第二次会面时间虽短,对话也不多,但黄佐面对一个热心传道又乐此不疲的王阳明,一点也不被对方的身份地位所吓倒。他坚持自己一贯的思想和作风,敢于直言。他认为王阳明一味强调“致良知”,却忽视了实践的能力,于是引用了孟子的“良能”观念去说服王阳明。他举颜渊、冉有的例子,无非是想告诉王阳明,在一望无际的听众里仍有不信服他的人,切不可被欢呼踊跃的表象冲昏头脑。这些逆耳忠言也得到了王阳明的肯定。

在前后相隔五年的两场辩论中,王阳明可以说是遇到了一个聪明博学的对手。他千方百计维护自己的理论,试图让黄佐信服。但在黄佐的巧妙机灵的应对下,王阳明也不能不调整自己的立论前提。他欣赏黄佐的见解,并乐于听取和汲收,用以丰富和完善自己的学说。另一方面,尽管王阳明说服不了黄佐,但他却赢得了黄佐对他的尊重。黄佐后来对自己的学生详细讲述了这两次会面的情况,充分肯定了王阳明观念开放、愿意听取不同意见的宽阔胸怀。

1524年,黄佐北上考中进士后第一次回到广州。他登上白云山聚龙冈,拜祭逝去的祖父和父亲,遥祭香山的高祖。然后在景泰寺旧址上建泰泉书院。书院左为孔庙,祭祀孔子,右为祠堂,供奉先人。1528年春天,黄佐将父亲黄畿原在粤秀山修学之地装饰一新,名曰粤洲草堂。在草堂前面的空地兴建世祏祠,祭祀黄氏先人。黄佐在住家附近建黄氏家庙,又在家庙前建一座房子收藏图书,名叫宝书楼。宝书楼的藏书丰富,彪炳一时。1557年,广东巡抚陈暹刻《广中五先生诗选》,向黄佐借南园前五子的诗集作为底本。当时宝书楼藏书里唯缺赵介《临清集》,为补足五人之数,陈暹将明初任广东参政的汪广洋诗集编入书中。这是第一部《南园五先生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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