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烟壶本为盛烟之用，照常理言之，凡能盛烟即可矣。惟清代烟壶已超出盛烟之意义，含有夸富斗有之性质。卒之，盛烟之用途，反为微末，夸耀富有之意，竟为重要。以盛烟用，每人有一二器足矣，玻璃质、瓷质可矣，不必有许多之质料，许多之式样，许多之器物。但实际则不然。质料无所不有，式样无奇不有，一言以蔽之曰：斗富而已，夸耀而已。因其如此，鼻烟壶遂有今日之声价，今日之精美。其夸耀之法甚多，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更换一种质料者；或同一种质料，每日更换一种形式者；或按每月之日序，而照数更换鸟虫之数目者。如：初一日用一只鹊之烟壶，初二日则用二只鹊之烟壶，初十则用十只者，三十日则用三十只者。每日照日数使用之。更有随四季花草、四季景物以更换者；或依天气之阴、晴、风、雨、寒、暖、冷、热以更换者。总之，当日使用烟壶，以精而多为胜。壶虽精，亦必常常更换为荣。若终年使用一壶，虽任何名贵之壶，这不为世所重也。且更换亦暗中有自然之法则，其更换者必为相等，或不太悬殊。如：今日使用价值千元之瓷壶，明日更换者，其价值亦必在千元上下。若今日使用极名贵之烟壶，明日更换者，其价值亦必在千元上下。若今日使用极名贵之烟壶，明日使用一普通之烟壶，非特不为社会所重视，且反为人所耻笑也。故在清季，使用烟壶极有分寸，非可以任意为之。虽为玩物，亦有重要之经济在内，必须用心研讨，否则损失身份，损失位置，常有之事也。如某人有存款万元，拟购买烟壶使用，在今日以全数购买烟壶一件为最当。盖物贵精不贵多，名贵者，一可当十。藏有万元一件之烟壶，在今日颇足以自豪，亦可列为烟壶收藏家之列矣。若以万元购买十件，则不足数矣。清季之风俗完全与此相反，烟壶为人人所必备，虽不嗜好古玩者、不收藏古玩者，亦必须强令嗜好之、收藏之，而收藏又绝不能少。如系收藏普通之烟壶，多少尚无关系；若系精妙者，必须有若干相配之烟壶。即万元可分购十件，不可购一件。终年使用一烟壶，虽名贵亦不为世所取也。盖清时友朋会晤之际，第一事即互惠鼻烟以示恭敬之意，宛如今日之招待友朋，首须敬烟卷相似。明知友人吸烟，而晤面之时，自己吸之，不敬友朋，此最失礼者。清季友朋见面，互惠鼻烟，即此意也。次之，则互相鉴赏烟壶，此虽迹近夸耀，但其实亦为友朋会晤之极适当仪式。相等于今日之谈天，友朋晤面，虽有重要事件相商，亦不能开口道出，必经过相当谈天之程序。谈天尚须无话找话，无词生词，此则彼此互相交视，便生出许多语句。故赏鉴烟壶，亦极高明之交际、应酬方法。但终年使用同一烟壶，使友朋无话可说，是亦不敬友朋之道。故烟壶必须常换，即此理也。且也，所用烟壶，亦必依其身份及其所会晤之人而变换。如：会晤莫逆之友朋，凡烟壶皆可使用；若会晤长官上司，则必须斟酌恰当，不可随意使用也。必须明长官之个性，长官之心理，否则最易贾祸也。如：长官为贪刻之辈，使用劣烟壶，必认为隐藏珍品；使用佳美者，必以为目无长官；适中极不易也。且清时之官员，黜陟大权，泰半操于王府管事或长随之手，彼辈最难应付。而在当时，在职人员又必须与此辈联络。与此辈会晤时，使用劣品烟壶，必为之所轻视，不肯代为说项。此辈心理以为，最要件之烟壶尚无力置购佳品，此必困乏之徒，前途希望有限，不肯为之推毂；若使用精妙之烟壶，此辈反以为夸富，或形容其见绌，或因此而开罪此辈，亦常有之。即不然，设法索要，亦恒有之。听诸父老言：清时，大小官吏因烟壶而发生意外事非者，纸难罄述。据闻：清末某大老为谋，得邮传部大臣由欧洲购来红、蓝宝石烟壶各一件。从来蓝宝石贵于红宝石者数倍。当时，操政权实为西太后，东宫不管事也。某氏所购之蓝烟壶，价十万两；红者，只三万两。按理，必以蓝者进呈西太后，红者呈东太后，因宦官之索要门包未遂其志，遂在西太后面前潜谓：“某氏以红烟壶进呈东太后，而以蓝色者进呈太后。揆某氏之意，必以为太后不宜用红烟壶。”盖东太后为正太后，西太后最恶揭穿此事。因烟壶之颜色小事，而某氏卒未达到目的，且反失官，是花钱而反买罪。烟壶之使用，诚不可轻视也。又，某总督官东三省时，吉林某都统贡东珠烟壶一件，某氏献于庆亲王。王视之，知为洋珠。某氏大受申斥，而呈进之某都统竟因此失官。盖得之俄人之手，非产自松江，某都统以为可以骗世，岂知因此失官。类此者甚多，不便缕述。是烟壶之运用，极为烦难也。
二、烟壶的种类
烟壶之种类甚多，凡可以制壶之材料而利于藏烟者，均有之。细别之，有下列各种：
一、料烟壶料者，中国旧日称玻璃之谓也。中国之能造玻璃，远在秦汉以上，但均谓之料。自外国玻璃来华，始有玻璃之名称。说者谓，来自玻璃国物，本无名，以其国名之，如珐琅之称珐琅者相同。但玻璃系今日何国，亦不能言明，姑作如斯说耳。惟玻璃之名词系来自海外，乃毫无可疑者。中国原来既有名称，故一切器物仍用中国之旧名称。虽明为玻璃，在器物之名称仍称为料器。玻璃鼻烟壶之必称料烟壶者，职斯故也。烟壶之种类虽多，但最初用之者则为料烟壶，而最通用之者亦为料烟壶。盖鼻烟之来华完全用料器，以料器之适于盛鼻烟，非任何他物所能及者。质密不泄气，质坚不受潮湿之浸蚀，质明可以由外面鉴辨其成色之优劣，可以明了其数量之多少，凡此皆非他物所能行者。又且制之甚易，用费甚廉，故原装多用料器，而改装之后仍多用料器，优点所在自然之趋势也。故造烟壶之初，料质者独多，其他质料均系以后推及之者。且料器可以修饰，虽同为料器，然因修饰之粗细，而可损益其价值。其修饰之精者，则价值不殊金玉。最初，西洋进呈清代皇帝之料质烟壶，常有琢磨精巧、玲珑剔透，且有涂以金银璀璨陆离极可宝贵者，亦有五色者，色彩极为鲜明。王渔洋所谓：“白如水晶，红如火齐。”诚属不虚。即绿若饰翠，黄如蒸栗，蓝如宝石，亦殊可爱。关于料器质地之纯洁，彩色之鲜丽，雕镂之精巧，配料之华妙，西人已造其极，无能再有增益。国人遂用出奇制胜之谋。康熙时发明套料之法。套者，白受彩也。先为之质，日地。地之原质均系玻璃。惟因釉质之不同，而世俗竟分为玻璃、车渠、珍珠等三种不同之地。玻璃原形者，日玻璃地。珐琅釉者，形似车渠，谓之车渠地。与珍珠色相似者，谓之珍珠地。实非真珍珠，乃白色明玻璃，不过彩色似珍珠耳。系加法药于原质而成，非后上色也。此种地，只康熙时有之，以后即不复见。其后尚明玻璃，微白色，若凝脂，或若霏雪，日藕粉地。所套之色，有红、有蓝、有绿、有黑、有白。白者，或蓝地、或绿地、或黑地，无红地者。套蓝有红地，然不多见。此外，则各种变换组成色均有。如绿地套红，红地套绿，绿地套黑，黑地套绿，以及其他各色之互相套色。更有兼套者，即套二彩，套三彩，套四彩，套五彩等。如白地套以红蓝，则成二彩；再加套绿色，则成套红蓝绿三彩；再加套黑色，则成套红蓝绿黑四彩；再加套黄色，则成套红蓝绿黑黄五彩。其他各色地亦如之。兼套者，较之单套尤为美观。再有重叠套者，如白地上套以红，红色上再套以蓝或其他色之重叠，亦有重叠至四五层者。所有套料均须雕镂，方能显出其所套之色，故套料之要即在于雕镂。康熙所制，皆极精妙，浑朴简雅，艳烂如异宝奇珍。雍、乾亦能延绍余绪，力事增进，故巧匠辈出，刻画入微，矩凿所至，细如毫发。扪之有棱，龙凤、盘螭、鱼雁、花草、山川、彝鼎，千名百种，渊乎清妙。套料之最着名者，有所谓辛家皮者、勒家皮者及袁家皮者三种。皮者，俗称所套之料也。辛家皮者，即辛氏所制之套料也，质地精洁无比，其色屑珍宝为之光彩夺目。勒家皮则多为藕粉地质，若冰雪，设色亦异，红紫苍翠，天然成趣。袁家皮与辛家皮相近，故世不称。此种套法为西人所无，是为东方特有者。此外，古月轩之彩图亦为西人料器之所无者。关于古月轩之解释，已于《初编》第三章《瓷器》内详释矣。从来解释“古月轩”极不一致：有谓姓氏者，有谓轩名者，多年以来皆无定论。据《词源·续编》载：清乾隆时，苏人胡学周在苏自设一小窖，制瓷瓶、烟壶等，甚精美，自号“古月轩主人”。乾隆南巡，见而好之，因携之至京，使管御窖，尤以烟壶着称。查古月轩烟壶，本有铜胎、瓷胎、料胎三种，铜、瓷姑不论，其料胎即用不透明之玻璃地，敷以珐琅釉及珐琅彩，视之异常美观，故从来人争宝之。乃一般之判定古月轩料壶，只据款识决定，以为凡堆料款者即为古月轩。此种不合逻辑之判断，在论理学昌明之今日，已无辩驳之价值。总之，凡古月轩之器，皆为珐琅釉及珐琅彩，其他均无所关。此系作者用化学方法分析古月轩碎器质地、釉汁、彩色之所得，并非无据之谈也。《至勇庐闲话》谓：古月轩之地为车渠系，以其白色相似。究未考车渠为何物系，何种原质所构成，能否作地，除烟壶外尚有何物以车渠为地者。古人对于科学不熟，判断常有此失，固不足怪也。以珐琅为釉、为彩，自康熙时即有行之者，故古月轩之料烟壶，康、雍两代均有之，惟不如乾隆时代产量之多。是以言古月轩者，必称乾隆。其款字虽有“古月轩”与“乾隆年制”及“大清年制”等数种者，但以题“乾隆年制”者为最精。料质之烟壶，除西洋制造者外，中国料壶以套料及古月轩为最佳。制造之精，雕画之巧，足为千古绝品，非只着名于康、雍、乾一时也。嘉、道而后，虽仍制造，但以天下多事，皇帝无暇享乐，仅法祖继先，不得不造，究以工艺、原料，远不如前，故料壶、名器，不多见也。且新制料壶，有烧烟及变味二弊，而老坯旧料，不但不烧烟，且不变味，故嘉、道以后，世俗以旧器为上选。虽有新者，亦视同蔽屣。新料器之产量最少，此亦一原因也。惟有所谓倭瓜瓤及西瓜水者，初出时甚为珍贵，乃以壮观而不适用，亦未畅兴。但瓷器并无斯色，亦足贵也。
二、瓷烟壶继料烟壶而起者为瓷烟壶，但今日所见之瓷烟壶，其肇始似在料壶之先。因料壶始自清之康熙，瓷壶则有明嘉靖款者、万历款者。以时代考之，瓷壶在料壶之前百有余年，但事实则不然。明代款字之烟壶皆旧日盛药之瓶，前已言之矣。盖旧日盛药皆用瓷瓶制作，亦多精美。明时装烟，即利用此药瓶，非特为盛烟而制造者。后日虽称之为烟壶，但实际并非烟壶，形式均为圆筒状，绝无扁平各式者。盖盛药之器，必须能直立，烟壶之要，必须携带，故药瓶较大，且底座亦大；烟壶多小巧，底座亦小，不须直立故也。明代盛烟，除利用药瓶外，并未有特制之瓷烟壶。及清康熙之时，因瓷业发达，凡可能以瓷烧治者，无不以瓷制之。又况瓷壶对于藏烟极为合适，故瓷制烟壶为数极多。惟康熙初期，所造瓷壶半从旧式，多为圆筒式。以后始渐改造各种式样。惟瓶之式样千变万化，种类无穷。康熙初，制瓷壶之式样，除圆筒形者外，多为普通者，奇巧玲珑各式多日后所产生者。康熙烟壶，哆为青花六字款，不加双圈，笔意浑成，极似宣德青花之印合款式。雍正嗜鼻烟最甚，对于鼻烟十分讲究。西洋运华鼻烟之成色，以此时期为最优良；而鼻烟壶之讲究，亦以此时为最甚，全京人士如疯如狂。康熙之时，尚未若斯也。西洋人之进贡各种烟壶，其精巧已极人力之所能及，而国人之制造烟壶，亦尽可能之苦心，故佳品之多甚于康熙时代也。雍正所制多浑圆，而长有青花、有夹紫、有开片，人物、戏出皆奕奕有神。乾隆继世，天下太平，物阜民丰，对于文艺之图维，无不恣意研求，瓷器之精进乃为必然之事。凡古靡不仿制，新器尽量创生，瓷器之精美可谓登峰造极。故瓷烟壶之制造，亦以乾隆之时为最精妙。且数量之多，亦空以后，式样无奇不有，颜色无美不备。尤以瓷制之古月轩烟壶为特殊之成功，中外人士无不视为奇宝。以后各代，则无奇异之进步，仅道光时尚有可述者。道光窑鼻烟壶，以蝈蝈着名，以有篾丝笼及葫芦花草者为佳。其彩画二女，各弹琵琶者，大抵一满装，一汉装，虽未能免俗，而神采如生。以后则日渐式微，仿造摹古尚不能相似，创生新意更不可能也。总之，瓷壶之产生，各代气势不同。康窑画笔老横、古朴、雅素，气态崇隆。雍正一出以俏丽，皆非寻常匠手所能企及。乾隆惟以工致擅长，殆少奇趣。此事虽细，亦颇关气数，不可强也。嘉、道以后，循规蹈矩，未尝不黾勉学步，而出神入化之绝艺，或几乎息矣。
三、玉烟壶中国以玉为壶由来甚久，惟古时鼻烟未兴，虽有玉壶，不作盛烟之用。有以之酒器者，如司空图诗：“玉壶买春”是也。又有以为宫漏者，如李商隐诗：“玉壶传点咽铜龙”是也。又鲍照诗：“清如玉壶冰”；王昌龄诗：“一片冰心在玉壶”，此则均取高洁之意。是可见，古时以玉为壶固为普通之事，盖玉质莹洁，适于作壶故也。但以玉壶盛鼻烟，则实自清始。若详考其作始年代，则因以前已有玉壶，清则只改变其用途，并不得谓之作始，故无法明其究竟。惟特制烟壶，大概始自康熙。以康熙享国最久，一切烟壶均自彼时肇邕，此或亦由康熙时有之。盖玉质烟壶之价值，完全在于质地之优劣，做工之粗细。产生之年代，关系并不十分重要。故创制年代，世人每多忽略，至玉质之优劣，固为价值高低之关键。但皇家器物安有劣质者，故玉烟壶之高昂，纯视其做工而已。清代乾隆之治玉，为中国四千年中着名时期之一，与周、汉、宋堪以媲美者。故今时玉器，均以乾隆作为上选。乾隆时代所做之玉器，做工精细，设计巧妙，非特嘉、道以后之玉工所不能比，即康、雍两代，巧匠若云，亦不若乾隆时代所做之妙也。惟乾隆治玉，有一特异之点不可不知者，即中国从来用玉，概将玉之原有包皮剥去净洁，绝不能有丝毫原皮在上。数千年以来，无不如此。试检查过去玉器，无不若斯。惟至乾隆之时，常有利用原皮之各种颜色制为各种花纹，或鸟兽、虫鱼、山水、云烟之状者，制作亦极为美观。再亦有以古玉器改制者，故常有质地极旧而刀口花纹极新者，即此类也。
四、珊瑚烟壶珊瑚为暖海中之圆筒小虫，结合营生，其所分泌之石灰质，即为其共同骨干，形岐出如树枝，故昔日称为珊瑚树，实非树也。亦有成块状者，有连合多数小管纵列于平板上者。大者高三尺许，根径二三寸；次亦高尺余。多产于非洲西北及地中海等处，其色有红、白、黑各种颜色。红色者，在清时多用以为帽顶及朝珠等；白色及黑色者，多用为印章及扇坠之用，用以制为烟壶者甚少。盖烟壶所需之材料必须较大，而大珊瑚极不易得，即得之，亦多不适用。故珊瑚烟壶整材料者最少，如有得之者，可与金玉同珍。盖多半为粘合而成，镂花纹或禽鸟于其上，以掩饰其粘合之痕迹。珊瑚烟壶之价值，纯视其材料之优劣、做工之粗细、颜色之醇疵以为断，年代之远近尚无十分重大关系。惟仍以乾隆时代所产生者为最佳颜色，亦以红者为多，白、黑尚不易见，亦以白、黑两色界限显明，粘合之伪迹不易掩盖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