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贯穿村庄东西方向的街头,是用石板铺成的——一种材质优良,如玉般发绿的青石。因此,村里给它取了个好名的名字,叫“青石板街”,人们觉得这个名称叫起来不是那么顺溜,于是,他们便取用其装饰材质特点,称其为“青石板”。
听族里老人说,这条街可是老辈们肩挑背扛出来的。他们知道居住在这样的半坡上,房屋尽管可以攀援山势爬去,不断地往高处低处,还有左右两侧扩展,但无论如何也得留出一条道,留出一条供人们享用的道,要不然就像下围棋那样越围越紧,越围越密,结果只能是偌大一个村子将没有“出路”。就犹如这是人体的主动脉,再在这大动脉旁支伸出许多的动脉和更多毛细血管,这样才能盘活整个躯干。于是,全村男女老少自动出工修建街道。年轻有力气的就入山取岩石,搬运石头,那一条精壮的汉子将石块放上肩头就往回赶,石块棱角在他们汗涔涔、黝黑发亮的肩头磨出了深深纹路,但并没有刺穿,只是呈出一溜一溜的殷红,好像被皮鞭抽过似的。再大一些石块,一个人扛不了,就两个身高相近的男子用铁丝圈住石块往回抬,俩人行走的脚步很有讲究,一个得顾着另一个的节奏、步伐,他们总是低头看路,一语不发地步调协同地奔波在山间小道中。有时中途歇息或终点休息了,他们会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这时他们的话匣子扯开了,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没话找话,仿佛是为了弥补刚才默默无语的遗憾与缺失。他们讲的最得最多的还是工作的问题,喜欢就事论事,一个开玩笑似的说,“你总不会干这种活,抬完这趟,下趟我和王二搭伙去了。”另一个也涎皮地反讥,“和你不合手,我也想另找个人。”于是,大伙哈哈大笑。可是到干起活来,什么都没有变,穿梭在羊肠小道上的仍旧是这一对儿。话虽这么说,其实他们谁也不嫌弃谁,这在我们当地叫做“扛头”——谁也离不了谁。年轻的妇女和女孩则用背篓往回背石块,这可是一群快活的小鸟,一路上有说有笑,歌声笑声荡漾在山间溪涧里。老人则担当修建街道的任务,千万别小看这项工程,这可是项“技术”活,非要这些经过生活洗礼,经得生活砥砺,“见多识广”的人不能完成。这里锄头刨砂土,铁锤敲打石的“叮当”声响混作一坛。这些老人嘴里叼着个烟斗,青黝的烟雾不时地从嘴角处吐出,升向空中,一团团的,渐渐变白,最后消散在空气中。偶尔会他们会停下来讨论某个角落怎样落石,怎样修葺,可也只是一会功夫就解决了,就又各自忙自己的活计了。长长的街道,修建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哪些地方应该放宽松些,哪里又该收束起来,他们全在脑海里有了个盘算,他们不用现代的测量的手段,凭借的是经历过岁月的摧残不那么明亮了的眼光,靠的就是这手上工夫,最后的效果就是那样的恰到好处。小孩则到这工地来玩耍,妇孺则天天来看,盼望着长街早日修成。
据老人们说,修街道可是自愿出工,若是哪家有个事情得处理,他也不需要向大家交待,先回家打理家事,等事情弄完了,就又扛着铁锤、榔头上工了。他们说,这事当年可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跟家里起房造屋一样的重视。——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现在的这条幽静的青石板街道。
秦哥告诉我,这条石板街很老很老了,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它就像现在这样了。他告诉我,这条街少说也得有六七十年的光景了,他说,他和那个叫“云”的女孩就是在这条古街上长大的。
从此,石板街成了人们的生活伴侣,它已渗入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就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默默地陪伴着人们。若是,你遇上个路边玩耍的小孩子,问他,“小娃娃,你家住哪里?”“青石板。”“你家大人在哪里呀?”他托口而出,“青石板”。即便是你碰上个半大小伙,问他哪里去,说的也是,“青石板坐坐去。”抑或问他打哪来的,他告诉你的还是青石板。家里的老头老太太就不用说了,有事无事都簇在那里,说些家长里短,抑或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枯坐、打盹儿。
人们就是惯常于它的静默,就是这样的依赖它,信赖它,仿佛它才是人们的家,仿佛这条上无片瓦直视苍穹的石板街才能安放他们的心灵。——后来,我才隐约地懂得这条长街就是这方小小村落的缩影,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在这条古街上演,它见证着人们的那点哀乐,与他们的点点滴滴休戚相关。
秦哥说,这条街就是他的乐园,这里有他抹不掉的记忆。
“那时,我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还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当然也就不懂得去避讳什么,更不懂得去隐藏什么。她经常找到我家来,在老远就扯开嗓子喊,‘秦哥哥,秦哥哥,我来找你玩。’——她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叫我的。”他略微停顿下来,解释一番,不过他这样说时,并没有看着我,我发现两颊泛起了红晕。“我问,‘就在这家玩,好么?’她撒娇似的说,‘你家有什么可玩的,到青石板去玩才好呢。’于是,她不由分说地就抓起我的小手,拉着我出去了。她脑后的羊角辫一颤一颤地上下飞舞着。我们在青石板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可她觉得还不够,又拉着我坐到人丛里,听他们讲故事。
“她顶喜欢听家里老人的故事,她欣喜地听着他们讲那些离奇的不着边际的事儿。有时她竟至听得入了迷,人家的故事讲完了,她还问,‘就这样吗?’或者‘后来呢,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她还扯着大人的衣角,央求他们把结局告诉她,或者再说一个。大人们看到她这可爱的贪婪模样,于是,带着慈祥的笑容,拍拍她的头说,‘后来呀,云姑娘的娘叫我们云回家吃饭去了。’
“那时,人们大都喜好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妄谈些鬼故事,他们特别喜欢唬小孩子,只要有小孩在场,他们就添油加醋,说得特带劲,跟真的似的——鬼才知道这些都是他们怎样道听途说又凭空捏造而成的呢。孩子都这样,越害怕越觉得刺激,就越想听。说到关键处,大人们往往煞有介事地比手划脚,吓得孩子们发出‘哇哇’的颤叫声,身子缩到一起,仿佛身后真有那么一只可怕的爪子伸向自己似的。她也特别听这样故事与传说,她吓着了,就缩紧身子,头颅直往我怀里钻。这样的鬼故事年年有,月月年,不断地推陈出新——鬼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百无聊赖地重复着呢。幼小时她往我怀里钻,那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种保护,天经地义。可是,大了一些,懂得了些许的羞愧,她仍旧如前一样地扑到我怀里。那时,我只知道她很漂亮,我喜欢她,她待我也很好,可是,在众人面前她钻到我怀里,我却不知所措。不过,我明白她从小就比我胆子大。
“等到我们大了些——大概十一二岁的光景,我们仍旧一起出入石板街,大抵是知道了些‘男女授受不亲’‘食不连器、坐不连席’之类的古训、教规,她也就脱却幼时的大大咧咧,逐渐变得有些内敛起来。她不再‘秦哥哥秦哥哥’地唤我了,而是向其他同伴相互叫唤那样,直呼其名。不过,私下里她总是叫我‘秦哥’。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念书,放学了就一起在石板街上溜达。她究竟比我懂事些,也究竟比我大胆些,虽然我们不手拉手走了,但她总是愿意和肩并肩并排着走在这幽长幽长的古街上。像我们那样的少年男女经常一起出出入入,虽然很多时候有同学陪着,但大家看在眼里,心里是明白的。免不了要遭些非议的,但我们之间始终保有一种纯洁的爱慕,这些流言蜚语不久也就不攻自破了——其实,在众多乡亲眼里我们可是合适的一对儿,天造地设——若真的能成,他们认为这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那时她成绩很好,语文数学都排在班上前列。她也很好学。——要不是那年他家突发了点变故,造化弄人,我想她今天必是我们说的‘城里人’了。她常对我说,‘我要像书本里的女性一样,能写会算。我也要像她们一样,做一个现代知识女性。’她还说,‘以后我要嫁给一位有文化,有修养的男人。’她叫我跟她一起用功——她在想象着我们的未来,也在憧憬着我们的未来。
“可是,人生的事,谁又能料定呢?在日落和日出中,长街照样的显着温柔,美丽,还有平静。而人又哪能如桃花那般‘笑春风’呢?在长长的岁月中,一切事物都发生了改变——有人仍旧脱下鞋子,下地弄泥;有人却上了堤岸,抹掉缠在身上污泥,进了城。——就像后来的我们一样,鬼使神差地就分道扬表了,竟至十年都音讯杳无。”
对于他的这番言论,我还不甚理解,只知道这是他的心灵的阵痛——我终究是太过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