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月躺倒草地，嘴里，叼着一根草儿，他根本就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秦归路望着躺倒于草地的蔽月，脑海中忽然也出现类似的画面。那是年幼的秦浅嘴里叼着一根碧草，搁着二郎腿悠闲自得躺在草地上的情景。
唯一不同的是，秦浅是躺在自己的花圃中的草地上。而蔽月，却是躺在雪峰山的山顶的草地。
秦归路又微微的失神，良久，收不回凝聚在蔽月身上的视线。
蔽月似未察觉，但嘴角，却噙着一抹冷笑。
当白敛尘的话说出时，秦归路的思绪收回。
比试还没开始，白敛尘就已经退缩了。
秦归路的眼里划过鄙夷之色，这也意味着在他的心里，白敛尘已经出局。
那么，接下来前往孽龙洞的比试，白敛尘可以直接不参加了。
干咳了两声，秦归路似是无意地瞥了白敛尘一眼，接着便朗声道：“下不下悬崖去孽龙洞是你们自己的意愿，各位也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你们想放弃，我也绝不会反对。”
秦归路话中之意很明显，这个规矩，他不能改，更不能取消。
暮湮的心开始紧张，她盯着悬崖边的身影，希望他们所有人都选择放弃。可，半晌，都没有人自愿要放弃这次悬崖之行。
转过身来的，是无痴城城主龙沃，一袭湖水蓝衣袍将他衬得长身玉立。他的眼里含着最温和的光华，风将他的衣袂吹扬起，他就那么神态慵闲地站着。
他的眸光，在暮湮的脸上凝住。
“我没打算放弃！”
秦归路微微一笑，道了声“好！”
暮湮的脸色却随着他们的话僵住，她紧咬了一下贝齿，看来龙沃是非要冒这风险不可了。
那么，百里霜呢，他是不是能选择放弃呢？
站在这雪峰山上，悬崖边的地势，更显得惊心。
头顶是一万里无垠的天幕，下面是一片茫茫无际深不见底烟云萦绕的深渊。而悬崖的对面，却是另一半的雪峰山。
这雪峰山，原来是被深渊隔成了两半。此时，他们脚下这一半除了是无恨城的运脉所在，这深渊更是无恨城与幻城之间的一道天然鸿沟。
从这座山望向那座山，中间，是轻薄流动的雾纱。这使得对面山上的林岚树影呈现一片暗沉之色，仿佛是浓到极致的墨汁，怎么也化不开。
以这暗沉的景致为背景，是一袭银袍的百里霜。随着他的一个转身，满头银发被风吹起，宛如白玉般的脸显得阴柔俊美之极。唇红齿白，凤眼微睁，银色的衣袍被风鼓起，衣袂翩飞之中尽显飘逸之态。好似，随时便会羽化成仙。
可，暮湮始终认为，这世上能当得上谪仙的，唯有季姜一人。百里霜，终究过于阴柔，这样的阴柔之美，似乎不该是谪仙该有的。
“我也不会放弃！”话出口，百里霜的眸光，同样凝在了暮湮的身上。
龙沃和百里霜都已经表态，唯一剩下的，就是白敛尘了。众人都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等着白敛尘的决定。
“龙城主和百里霜城主既然都要放手一搏，想我白敛尘，又岂能甘居人下？”
暮湮的心，为之揪紧。
白敛尘居然也肯舍了性命去这崖底一趟，当真不知道说他只要美人不要命好呢，还是只要权力不要命好。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浪费时间了。你们进入孽龙洞，那巨蟒腹中的蛇胆，就是你们的目标！”
下悬崖、进蛇洞、斩巨蟒、取蛇胆，这就是他们想要抱得美人归，接下无恨城城主之位的必须条件。
秦归路笑着轻轻击掌，这一击掌，声音连绵地传至很远。这也证明了，他宝刀未老，内力深厚。
三声之后，夜枭忽然走到悬崖边，他望着对面云雾中隐现的青山诡异一笑。接着，双掌翻飞，运起一道气势，凭空串起一束火光。那火光蔓延至两山之中时，忽然极速下坠蓦地炸开，烟火绚烂。
“这是？”暮湮狐疑不已，如此奇妙景象，生平第一次见。
“幻术！”躺倒于草地的蔽月不知何时竟翻身起来，站在了暮湮的身侧。
暮湮侧眸对上了蔽月的眸子，紧张问：“幻术？”
“嘘……”蔽月伸指竖于唇边，示意暮湮噤声。
暮湮再朝那悬崖处看时，烟火已经消散不见。悬崖处一片清明，宁静得如先前并无二至。
“这……”暮湮讶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最迷惑的是，在父亲击掌三声之后，夜枭为何到悬崖边施以幻术？难不成，他是要这些烟火来为他们壮行？
季姜和弄雪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疾步走向了悬崖边。
暮湮没动，她对悬崖的恐惧多于对真相的好奇。
蔽月也没动身，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夜枭站立的方向。
秦归路的眸色有些暗沉，蔽月的冷淡和不在乎让他越来越难以捉摸透蔽月的真正的身份。
刚才夜枭使用幻术，竟然不能勾起蔽月的好奇心，蔽月这个人的城府到底有多深？他，又到底是谁？秦归路很好奇。
不过须臾，秦归路便将心神收敛了起来。
“下悬崖是极度危险的事，我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今日，我特请夜枭大师动用他的幻术为你们幻出一条幻梯。你们可以顺着这条幻梯小心而下，如果运气不错，这幻梯应该可以送你们到达孽龙洞口。”秦归路语气低沉。
烟火化幻梯，夜枭使用幻术，原来为的是这桩。
本来，想要下悬崖也不是真的无物可攀。那些覆盖于峭壁上的稀疏藤蔓，是唯一的攀援之物。但是，因为藤蔓长得过于稀疏，即便能抓得一条在手，脚下若不能踩稳，一旦失足，藤蔓也最容易扯断。而这样的结果，便是坠崖而亡。
夜枭身为巫师，能幻出幻梯的那些烟火，不会是普通的烟火。只要幻梯不断，人不失足，坠崖的风险便大大减少。
如今，秦归路让夜枭幻出这幻梯，听着，确实是为了三人的安危着想。
龙沃三人朝着秦归路一抱拳，朗声道：“谢秦城主体恤！”
“你们好自为之！”秦归路抬手，说得凝重。
“如此，那我们就下去了！”
说着，三人便与朝悬崖下幻梯而去。
“慢！”秦归路一声冷喝，众人不由得齐齐朝他望去。
秦归路的目光，缓缓凝向暮湮：“湮儿，与你们一起下这悬崖。”
语气，淡到无任何情绪，字字句句，却清晰入耳。每一个字，都如重锤，重重落在了各人的心上。
“城主！”
“爹爹！”
秦归路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在空气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弄雪率先开了口：“爹，你在说什么？湮儿怎么能下这悬崖？”
任是季姜一向淡定持重，此刻也不禁乱了方寸：“秦城主，你让湮儿下这悬崖可不是闹着玩的。湮儿患有心绞痛，你怎么能……”一甩手，季姜别过身，再也说不下去。
暮湮小脸苍白，嘴唇微颤，她即便没去悬崖边看，也能想象出悬崖是如何的凶险。
“爹……”眼里闪动着泪光，她却倔强着不肯落下。
此刻，父亲的话让她觉得恍如在梦中。她同样不明白，父亲本是最疼她的人，为何他会做出让自己下悬崖的决定？
越总管的神色隐晦不明，他撸着下颌胡须，将视线投向别处。
山风徐来，轻烟袅袅中，对面山色迷离莫辩。
但两山之间的空空处，一条淡青的巨龙骤然出现。它迂回移动，张舞着爪子似要腾空而上，又似俯低了龙首想要潜入崖底。
这淡青色的巨龙瞠着一对赤红的瞳仁，穿破轻薄的雾纱忽然朝着暮湮怒视。
莫非，这果真是无恨城的运脉所在？
可，暮湮已经无心顾及这些。她的心，被父亲的决定给掏空。
“爹……”暮湮低眸，用极其轻微地声音问着：“为什么女儿也要去？”
秦归路淡淡地望着暮湮苍白的脸，语气出奇地淡薄：“湮儿，这是无恨城历代的规矩……”
至于后面所说的话，暮湮根本没听到是什么。只一句无恨城的规矩，就足以让暮湮无话可说。
历代城规，没有谁能违背，更别说反抗。哪怕她今日尊贵为无恨城的小姐，她也不能。
可她，不是前代无恨城的守护女凌心所生，按理她不是真正的守护女。应该说这条规矩，其实约束不到她。
想了想，暮湮心里一动，她鼓足了勇气望着父亲：“可我不是无恨城这一代的守护女，爹……我的娘亲是姚梨，不是……”
秦归路的脸微微变了变，他望着煞白脸色的女儿冷然道：“你虽然不是凌心所生，可你天赋异禀，足可以当得上无恨城的守护女之责。”
“爹……”弄雪激动地冲到秦归路身边，一把扯住秦归路的双臂，哀切道：“不要让湮儿下悬崖，不要，爹，求你，她会没命的！”
“雪儿，你退下！”秦归路甩开弄雪的手，厉声叱呵道：“这是规矩，岂能由我来破坏！”
“可规矩是人定的，墨守成规未必会是好事！”季姜忍不住转身反驳秦归路，让自己的女儿下悬崖，他季姜无法容忍身为父亲的秦归路如此做。
“请秦城主三思！”龙沃和百里霜也于悬崖边抱拳相求秦归路，他们不希望暮湮涉险。
望着脸容苍白的暮湮，没来由的，龙沃和百里霜心里担忧不已。他们很清楚下悬崖对于暮湮来说将会面临怎样的险境，这差不多是在要暮湮的命。
秦归路走近暮湮身边，脸上的神色转为凝重：“湮儿，爹爹知道这样做是难为你了。可你是无恨城的人，有些事情由不得你选择。”
是的，特殊的身份让她无法对一些事情做出选择。这是生为无恨城城主女儿的责任，负担起责任，更是历代城主所崇尚的品德。
暮湮再不情愿，可她，也不能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