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安排出差，春生回家收拾行李，母亲告诉春生：“明天有人来‘访亲’。”
春生无语，明天走不了了，只好在家再呆一天。母亲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只好这样了。
相亲，在春生的家乡叫“访亲”。“访亲”大有讲究的。
比如，媒人和“访亲”的来了要吃“圆子茶”，不能吃“蛋茶”。“圆子茶”的“圆”吉利，寓含“圆起来”之意，预祝亲事圆满顺利。“蛋茶”的“蛋”与“瘫”同音（苏北里下河方言），说一件事情没办成，在春生的家乡叫“瘫掉了”。关于“蛋”，春生的家乡还有一句歇后语：“鸡蛋交公粮——完蛋！”你说“蛋”字吉利不吉利？
“访亲”这个词也很有意思，包含很多内容。
相亲好像更多强调的是看人，看对方的相貌人品，言谈举止；而“访亲”不仅仅是要看人，还要“访”，“访”是全方位的，就像记者采访一样。不仅采访“当事人”，还要采访“当事人”的邻居。既要摸清对方家底的穷富，更要了解对方的口碑、“人色”、人缘，以及与邻里关系如何。“邻居好，赛金宝。”一户家人与邻里关系的好坏，更能反映其家庭的“门风”，关系到女儿（儿子）未来的幸福。所以，“访亲”无小事，更不是简单的事。男女双方都很郑重其事。
进乡入乡，入乡随俗。过去在农村有很多传统的“访亲”文化。而五里不风，十里不同俗。各地的风俗也不尽一样。
在春生的家乡，“访亲”除了上面内容，还有一点值得一说。“访亲”的常常还要看厨房间，看锅灶口堆了多少草，揭开水缸盖看水缸里有多少水？
可能有年轻朋友要问，为什么一定要看这些地方呢？怕有人不懂，耽误大家一点时间解释一下，锅灶口堆草要少，这样不容易失火；水缸里的水要满，一旦起火，可以用来灭火。看厨房间，看这些地方，就是看对方是否有“消防意识”。过去没有消防队来救火，一旦失火，如果不能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无论草房，还是瓦房，顷刻之间，都会变成灰烬，最终只剩下残垣断壁。过去没有保险公司，没有理赔，火灾能将一个家庭省吃俭用，结累几辈子的财富瞬间消逝，化为乌有，然后再让这个家庭穷上几辈子，甚至子孙从此不得翻身，永远穷得抬不起头来。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把火回到“解放前”。这样的悲剧，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有。
水火无情。于是，逢年过节，人们常常会在厨房间的大门上，贴上这样的警示对联，告诫一家老小：
”缸中多积水，灶下少推薪。”
这是最古老的消防宣传口号。
春生的母亲是说一不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在成功阻止春生和春莲关系的同时，加强了对儿子相亲活动的频率，到处张罗着请人说媒。
遗憾的是，春生不是一个立场坚定，意志坚强的人。
自从受到春莲的冷言冷语，春生便心灰意冷，没有主动再去找春莲，更没有再去她家，连放在春莲家中的衣服也不去拿，也不想要了。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春生倔强，实际上反映出春生内心的懦弱。春生遇事犹豫，想得多，做得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生优柔寡断，不能迅速将自己的想法，果断做出决定，勇敢付诸行动。在这一点上，春生不如自己的母亲，没有遗传母亲的坚强。春生只能消极逃避。
性格决定命运。道理就在这里。
春生只能消极地逃避，常常借出差之名躲在外面不肯回来。
但是这难不倒春生充满智慧的母亲。儿子有许多出差的照片，而且都拍得很好。照片上的春生，或站立在肃穆的古迹前，或行走在如画的山水旁。照片上的春生比活生生的春生还要英俊，还要帅气。于是，母亲就把春生出差在无锡、杭州、哈尔滨、北戴河等等地方拍的照片统统拿出来，天女散花一般往外到处撒。这里面不排除春生的母亲也许有“炫耀”的心理，以此来满足一个母亲的虚容心。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每次出差回来往影集里放照片，春生都会发现里面的照片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少。开始以为被弟妹拿去玩，后来才知道被母亲拿去送人，送给媒人。
那些失落的照片都是很好的纪念。纪录着春生年轻时代最美好，最风光的足迹。可惜了那些照片！
第十一章春生虽然心疼那些照片，但心疼也没有用。春生既不好责怪自己的母亲，更无法阻止母亲的行为，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取鱼网网空，割草刀刀有。”春生的母亲像撒大网捕鱼一样找儿媳妇。“广种薄收”的结果就是，春生终于“被相亲”。
常言道，“好吃做媒，癞呆做保。”又说，“媳妇娶进房，媒人撂过墙。”可见媒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
可是偏偏有人爱做媒，而且乐此不疲。这世上有很多事，有时真的难以说得清。
这次来“访亲”的媒人，是春生的“初恋情人”，九红的嫂子。
这是个“嘴呱呱，屎拉拉”女人，除了一张会说的嘴，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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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春生的母亲早早起来收拾，堂屋、厢房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衣柜碗橱擦得亮堂堂的。打发走弟妹们上学，又把弟妹们胡乱叠起的被子放开来，重新叠整齐。这些，来“访亲”的人都要看的。然后，春生的母亲准备“圆子茶”和午饭。
一切准备就绪，春生的母亲看了看堂屋条台上的座钟，将近十点，已经到与媒人约定的时间。
“该到了，”母亲望着春生说。
春生无聊地翻着书，母亲这句话的意思，意在提醒春生也做些准备。
母亲说完，掸了掸围裙上的灰尘，站到门口左右张望起来，随时准备迎接“客人”。
春生对“访亲”这一类事，本来抱着无所谓的应付态度，此时觉得自己的母亲一举一动非常夸张，非常可笑。
春生的母亲就这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始终不见“访亲”的人出现。
“会不会‘访’到人家去了？”春生的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受母亲情绪影响，春生的书也翻不下去了，想起很多往事。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春生家这种状况的农民家庭，兄弟姐妹四个，除了春生，弟姐个个都能读书，当时无论在哪里，都是非常罕见，非常不容易的。——全赖母亲的吃苦耐劳与精明能干。
春生的父亲和母亲是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人。春生曾经不止一次困惑地想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又是怎么能够相安无事的？也许只有性格互补的夫妻才能相容、相融吧。
对春生来说，父母的婚姻是个谜。春生的母亲比父亲小九岁，他们结婚的时候，父亲已经二十九岁，母亲才二十。他们是怎么走到一些的？春生想像不出。
春生的父亲是转业军人，春生的父亲至今仍保存着部队的退伍证书、清华大学人事处的“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农村第一线，还乡参加生产”返乡证明书和一张“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字样的大红奖状。
春生的父亲虽然有着不平凡的经历，但为人老实。五十年代后期当兵，退伍转业到清华大学做校工，六十年代响应国家号召，二十七八岁才转业下放，回到家乡一直在生产队、大队做农村基层的“小干部”，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
父亲虽然也很能吃苦，特别是农村分田以后，承包土窑烧窑，承包鱼塘养鱼、养虾……做过不少事，吃了不少苦，但终究年轻时没怎么动过手，且做事又“不悟巧”，不太会干农活，用农村人的话说叫“半调子”。所以，家里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母亲操心。这样的家庭，在农村有一句戏言，叫“船稍上前”。
和平庸的父亲比起来，春生的母亲不仅非常能干，而且十分要强。78年之前，家乡还没有分田，母亲就偷偷搞起副业，养猪、养羊、养鸡、养鹅、养鸭……，春生记得，家里最早养过一种白“洋鸡”（杂交肉鸡），为了“洋鸡”长肉快，也为了节省饲料，母亲晚上提着手电筒，一个人到农田里去捉“田鸡”（青蛙）喂“洋鸡”，经常一捉大半夜，最长甚至到天亮才回家，白天还要照常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干农活。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兄妹四个，可以说吃尽千辛万苦，操碎了心。这些苦不要说一个农村妇女，就是一般的男人也难以承受，难以吃得下去。
春生不是一个孝顺儿子，脾气不好，非常暴燥，而且任性，但基于对母亲感恩心理，春生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最终才向母亲低头屈服的。
春生小时候，由于调皮，不用心读书，经常挨“望子成龙”心切的母亲“毒打”，并由此产生逆反心理，不喜欢母亲，以致怨恨过母亲，却不知道自己曾经让母亲多么伤心失望。那时候自己真是不懂事啊！
过去不懂事辜负了母亲可以原谅，那么现在呢？现在又因为自己的“亲事”，三番五次让母亲生气！
面对母亲，春生内心充满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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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等右等，春生的母亲眼睛望酸了，还是不见“访亲”的人来。
下午，多云的天下起了小雨，估计“访亲”的人不会来了。坐立不安的母亲，心情更加烦躁，埋怨起九红的嫂子来。
春生平时不回家，并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在逃避。因为每次回家，春生的心情都会变得十分沉重。
春生企图逃避，可是这一切又无法逃避。
春生不想面对家庭的贫困，不敢面对因为过度劳作而日渐衰老的父母，不忍面对年幼的弟妹。
家庭的贫困一直让春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育春生：“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一个家，要兴就兴在长子身上，要败也败在长子身上。”以致在春生的心目中，一直认为自己在家中的位置很重要，责任很重大。自从离开学校，春生就一直在尝试着怎样“致富”来改变家庭的贫困，但屡屡以失败告终。万般无奈之下，春生招工进厂，幸运地被安排进供销科。春生当时非常兴奋，以为自己的出头之日和发财机会到了。
春生以为“跑供销”能迅速“致富”，可是春生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因为自己在引江电机厂没有“靠山”——没有任何背景和任何关系。春生甚至一度像迷程的羔羊，觉得自己的选择错了，走错了路。另外，年轻狂妄又无知的春生，恋爱的态度和对婚姻的理解也有问题。正是不正确的恋爱观和婚姻观导致了春生后来的悲剧。
何以为证？口说无凭，有春生当年日记为证。
春生虽然读书不多，但年轻的时候有记日记的习惯，春生把那几年“跑供销”的日记取名为《浪子笔记》。《浪子笔记》不仅记录了春生那几年的生活与工作，也是春生心路历程转变的最好见证。春生在这次相亲前后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1986年10月17日星期五天气多云
今天办事还挺顺利。我这人怕碰壁，一受到挫折便会心灰意冷，实属意志薄弱，要不得。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勇敢地走下去。自己已经没有退路，纵然前面是悬崖峭壁，也只有攀登。
明天的事情还要努力去完成。
我是长子，在家里占有重要位置，所以考虑问题要有全局观念，不能只顾个人得失和一己性情。我要赚钱支助父母供弟妹上学读书。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记住，牺牲是悲痛的，也是壮烈的。为‘人梯’是光荣的。十指连心，一样手足。身为兄长，理当有扶助弟妹的责任。
我个人的事可遇而不可求。既然与春莲断绝了关系，就不要再自寻烦恼。要快刀斩乱麻，切不可藉断丝连。
奇迹不会发生。从此不求有真正的爱情，只希望能有一段美满幸福的婚姻，能有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妻子。浪漫的爱情也许只有小说里才有……”
“1986年10月19日星期日天气多云
每次回家，面对忙忙碌碌、早出晚归的父母，心里总是十分的不忍。
虽然说我从来没有想过继承他们的衣钵，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要走我的路，我有我的人生目标和追求，可是当我看到年幼的弟妹脸上天真的笑容时，我就会想，他们可能会因为我的不负责任，因为我的自私而失学。我的心情就会立即变得沉重起来，同时会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压迫着我。
这时候，同时会有两种声音在我的头脑里争论。
一个说，积谷防灾，养儿防老。养育之恩你要报。当务之急是分担父母的家庭重担。努力工作赚钱最重要！
一个极力反对，不能这样，这样会毁了你。你的梦想呢？你的前途呢？你忘啦？将来你会后悔的！
第一个声音又说，你太自私了，你的良心呢？你还算个人吗？你不配生一个男子汉！你的灵魂太自私！你是一个唯我至上、自私自利的小人而已！你这样活着良心能够坦然吗？！
啊！我不能逃避现实，不能置家庭于不管不顾。否则我的良心会受到灵魂的谴责和审判！
我要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帮助父母度过难关。
生命短促，只有美德能将它流传到遥远的后世。
这是谁说的？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
未必正确，聊以自慰……”
“1986年10月20日星期一天气多云有时雨
……洒脱些，我如今对待婚姻已经无所谓，不再挑剔。不知道这一次谈的女孩子怎么样？我对她没有过高的企盼与奢望，不去幻想。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谈对象？还没有意中人？为什么呢？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多愁善感？但愿她善良、温柔、贤惠、勤劳，最好再美丽些；千万不能是一个无知、肤浅、俗气、自私，爱慕虚荣的女孩子。
如果她不来，我明天就离家，走得远远的，把今天的一切忘掉。如果她还想联系，可以把我的地址给她，让她先写封信给我，看看到底怎样。如果她爱幕虚荣，我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我就是愿意试着去理解她，然而她能理解我么？这世上谁能理解我？我就是把心剖给世人看，恐怕这世上也没有人能理解！
痛定思痛，恋爱是自寻烦恼的愚蠢行为。以后再也不要轻意去爱上哪个姑娘了，不要自作多情，要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工作上。
人生是一盘棋，一不小心就会输个净光！所以要慎重，走好每一步，不可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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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春生的未来不幸被自己言中。
“结婚之前要睁大眼！”春生结婚之前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后来在一本书上看到这句话，感触良多，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春生对妻子一无所知，包括妻子的家庭和婚前的经历。那么春生为什么会如此选择，如此草率地对待自己的婚姻呢？那是因为当时在春生的心目中，只有大家庭，没有小家庭，先有父母弟妹，后有妻子儿女。
春生对自己的选择，对自己的婚姻无所谓。春生要帮助父母供弟妹上学读书，通过弟妹来圆自己的“大学梦”。
春生觉得自己很无私，很伟大，而且后来同样要求自己的妻子也像他一样去做。这就带来了矛盾，春生觉得妻子不理解他，不支持他，特别自私，甚至不可理喻。
春生后来反思，自己当年真是无知至极，可笑到极点！按照现在社会流行的观念，妻子儿女应该排在兄弟姐妹，甚至父母前面。
春生深受传统思想“毒害”。“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认为弟妹和自己亲如手足，十指连心，而妻子只不过像身上穿的衣服，再漂亮，也不过是穿给别人看的。
而实际上呢，不要说兄弟姐妹，亲生儿女也没有妻子重要。儿女终究会长大成人，终究要与另一半组成自己的小家庭，过自己的日子。唯有妻子，唯有妻子一人，能够与你风雨同舟共患难，相依相伴共度一生。“少年夫妻老来伴”，妻子才是最重要的。贪官们尚且知道“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呢！可见春生当年是多么的蠢，多么的傻。
诸多不正确的思想纠结在一起，导致了春生对妻子情感冷淡，不负责任，缺少关心，以致妻子后来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
这一切，要不是有当时的日记证明，连春生自己都不会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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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春生想到自己在家庭所处位置，想到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一直这样勉励自己。虽然春生心里有时也很矛盾，有时甚至反问自己：“我这样值得吗？将来弟妹们能理解吗？”但春生又想，不管值得不值得，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必须做出牺牲。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然弟妹们将来不能理解，自己也无怨无悔。就像一首港台歌曲唱的“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毛伟人说，“唯有牺牲多壮志”，牺牲都是悲壮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刺秦王，行到易水边，高渐离击筑，荆轲合着音乐高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世间，古往今来，不缺乏慷慨之士，《易水歌》气贯长虹，壮士的情操超越了时间与空间……
春生也有牺牲精神和壮士情怀。春生那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刺杀秦王的荆轲！
春生甘愿为弟妹做“人梯”。春生觉得自己很无私，很伟大，甚至常常被自己甘于自我牺牲的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
春生的内心充满孤傲与冷寂。春生以为，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完善自我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