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下关这家涂料厂全名叫南京华彩特种涂料厂,名义上是个校办工厂,实现上是“挂羊头卖狗肉”私人承包的个体小厂。金老板是从别的厂跳槽出来单干的。金老板很年轻,出国留过洋(那时候出国非常不容易),聪明又能力。
涂料厂提供食宿,但集体宿舍只有床铺,没有寝具。春生用半天时间买来日常生活用品:床单、被子、毛巾、牙膏、牙刷等等,下午就正常上班了。
虽经好心人介绍在南京找到工作,但春生的心情依然十分不好。
“如今沦落到打工的地步啦!”这是春生风光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自己两年后会走到这一步。农民工在城里是“二等公民”,而春生在乡镇企业则算得上“上等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要说“小市民”歧视的眼光,就连陆明老师的同情与怜悯,都让春生受不了。
俗话说,从糠箩跳到米箩好过,从米箩跳到糠箩难过。失落、痛苦、挫败与羞耻的复杂情绪,时刻煎熬着春生那一颗曾经骄傲的心。多少次夜里,春生在睡梦里痛哭,哭醒后,泪水已经沾湿了枕巾,然后辗转反侧,无眠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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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料厂主要生产水溶性墙体涂料,还有建筑胶等。工厂设备简陋、陈旧,规模不大,只有不到20名工人。除了几个本南京的退休和下岗工人,其余全是“农民工”。“农民工”有男有女,全国各地的人都有,但主要是安徽人和苏北人。
负责涂料厂日常事务和生产安排的是一位姓何的退休老工人。何总管六十出头,背已经明显有些驼,但精神不错,走路急冲冲的,说话声音钢钢的,安排事情也有条有理。
大凡这样的小厂,人员安排比较机动,工作也不会固定。正常一个人一天要做几样事情,一个人要顶几个人用。
工人们一会儿在车间生产涂料,一会儿到发货的地方往卡车上上货,一会儿又到仓库下原材料,整天忙得团团转。
春生一开始很不适应。
何总管看春生斯斯文文的样子,对春生还比较照顾,把春生安排在另一个退休工人老胡身边。
春生跟在老胡后面,听老胡用,相当于老胡的“徒弟”。在车间工作的时候,春生主要跟在老胡后面学习操作生产涂料的机械。
春生才来的时候,老胡有点瞧不起春生,或者说瞧不起春生这个小“知识分子”。
老胡对“知识分子”存在非常严重偏见。
老胡武汉人,“天上湖北佬,地下九头鸟”,意思就是说,湖北人厉害,不好惹。
老胡满面红光,身高体胖,虽然60多岁了,但是臂力比春生还大,显然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锻炼出来的。投料的时候,老胡搬50公斤的原料粉上半人高的绞绊机轻飘飘的,不像春生笨手笨脚的,几乎要用尽吃奶的力气。
但是老胡有个“致命”弱点,就是耳朵根子软,喜欢听奉承话。
春生仗着自己以前在武汉呆过几天,对武汉了解,又凭自己几年供销生涯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天上有,地下无,天南海北,一顿胡吹乱侃,说得天花乱坠,直把老胡忽悠得眼睛珠子瞪着像铜铃似的,一愣一愣的,老胡不由得不佩服春生的“年轻有为”和“见多识广”。
春生由此驯服了老胡。
其实,老胡最不服的是何总管。
“你看,老何什么事也不干!”这是老胡的原话。
老胡对春生说的时候,满脸的不服与不屑。
老胡一直“梦想”坐上何总管的位置,无奈金老板更信任何总管。
老胡只能把这种不服气和想当“总管”的欲念深深埋藏在心底。
老胡在不服气和想当“总管”的欲念中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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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一年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元旦,这天下午何总管通知大家:“晚上老板请大家会餐,在对面的水榭酒家。”
下班洗过澡,春生跟随同事来到水榭酒家,老远就看到大门口鲜红的横幅标语——“欢迎华彩特种涂料厂全体员工”。走进大门,来到一处建在水面上的亭子,亭子实际上是一间大包厢,包厢门口贴着一副彩色的新对联,上书——
华彩创多彩世界(上联);
水榭慰辛苦兄弟(下联)。
“写得好,有文采。”春生暗暗叫好。
春生喜欢有文采的文字,也喜欢包厢里的气氛,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很快,人就差不多到齐了,金老板也满面春风来到包厢。
开宴前,金老板首先作了简短的致辞:“各位同仁,晚上好!借此机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华彩特种涂料厂感谢大家一年来的努力工作,向大家道一声‘辛苦啦’!一年来,经过我们全体员工的共同努力,华彩特种涂料厂的产值又番了一番……展望明年,我们更加满怀希望,信心倍增……我们一年一次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开开心心,欢聚一堂,尽情地欢笑,尽情地唱歌,尽情地跳舞!……最后,让我们举起杯来,一起为华彩美好的明天干杯!为今天的幸福生活干杯!也为我们家人的健康和平安干杯——感谢他们的付出与支持。再次谢谢大家!”
听罢金老板激情洋溢的致辞,春生才知道,这实际上是华彩特种涂料厂一年一度的庆功宴。庆功宴一共四桌。除了两桌工人,还有办公室、财务、供销等行管人员两桌。行管人员两桌人春生不熟悉,有不少是第一次见面。
这些人不像车间的工人那么拘谨,尤其是供销员,正像春生在乡办厂时钱生厂长说的“不是猴子不上花果山”,他们非常活跃,喝过酒,吃过饭,就开始唱歌、跳舞。
其中一个叫小熊的云南男孩子,跳起一种十分奇怪的舞蹈。
小熊个子不高,胖胖的,长得真有点像头熊。小熊平时并不怎么爱说话,性格相对比较内向。但是今天晚上小熊最活泼,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而且小熊跳的舞,谁也没有见过,都是第一回看到。有人问小熊:“你跳的什么舞啊?”小熊只管埋头跳,理也不理。于是大家就猜,最后一致共认:“小熊跳的应该是云南少数民族的舞蹈。”
小熊跳得精彩的时候,大家就会鼓掌、喝彩,包厢里发出刺耳的,充满激情的尖叫,于是小熊跳得更加卖力……
跟着有人跳起了摇滚舞,这是个帅气的湖南小伙子,叫小艾,小艾身材高大,有毛伟人的风采。
小艾岂肯甘居下风?小艾边跳边吼着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接着一位女会计自告奋勇唱起当时正流行的《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臂/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大家简直唱疯了,跳疯了!
也许是都喝了酒,酒精的刺激吧,也许是明天大家就要分离。
今晚的宴席,也可以算得上是年终结工打散和分离告别的酒宴。因为喝了这杯酒,明天涂料厂就要放年假,大家就要分手告别,各奔东西,回家过年啦!明年还能不能再来,大家还能不能聚在一起,还是“未知数”,谁也不知道。很多人暂行还不能决定明年的去向。
反正春生过年后是不打算再来啦!
就在十几天前的一个月亮如水的夜晚,和几个小同事在涂料厂旁边的绣球公园漫步时,春生曾经指着天上的月亮对那些比他年轻的同事说:“今晚的月亮多么圆,多么亮哟,明年我们还能在一起看月亮吗?”
下班后,春生经常和涂料厂车间里的几个年轻同事到绣球公园玩。
公园里静悄悄的,大家听了春生的话,沉默不语,没有人应声。
哦,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啊,那么,唱吧,跳吧!
“百年修得同船渡”,珍惜这份缘分吧,珍惜今宵,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也不管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
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春生也唱了两首歌。
一首是新歌,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为何要到无法挽留,才又想起你的温柔
给我关怀,为我解忧,为我凭添许多愁/在深夜无尽等候,独自泪流,独自忍受
多想说声,我真的爱你/多想说声,对不起你/你哭著说,情缘己尽,难再续、难再续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空间,再多一点点温柔/不要让我如此难受
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让我甘心为了你付出我所有……”
还有一首是老歌,为“86年国际和平年”创作的《让世界充满爱》。春生唱了其中的第二部分: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语言/紧紧地握住你的手/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都已是从前/那不曾扑灭的梦幻/依然隐藏在心间
是谁在默默的呼唤/激起了心中的波澜/也许还从未感觉/我们已经走过昨天
哦——一年又一年/哦——我们走向明天
我们同欢乐/我们同忍耐/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
我们共风雨/我们共追求/我们珍存同一样的爱
无论你我可曾相识/无论在眼前在天边/真心的为你祝愿/祝愿你幸福平安……”
虽然唱了两首歌,但春生更多的是在看在听。
春生更像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一个参与者。
春生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还没有定位好自己的角色,更没有真正融入涂料厂这个“队伍”。
春生把自己当一个“外人”,当一个“过客”。
“明年不会再来啦,”春生在内心说,“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们!”
可是,世事难料,山不转水转,人不转命运转。谁知道一年后,春生又再次来到涂料厂打工。
这是春生在南京华彩特种涂料厂第一段打工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