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录操心明军的事情,也没有忘了自己的大哥景林。他每星期都主动打电话给住在北京的大哥,一开始似乎两人都找不到话题,不久也就习惯了,问得也越来越多。像是硅谷有些什么新鲜事,北京又有什么新鲜事,两人就这么闲聊,各自倒也觉得有趣。
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大哥景林向他透露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新消息,“我打算再婚,下个月去登记。”
他一怔,大哥不是因为心里只有英绣一个人的缘故,一直没有再婚吗?怎么变了?
“对方是个熟人,比我还大一岁。以前去听音乐会,总是碰上她,聊着聊着就认识了。”
听得出来,景林的声音中有几分不好意思,但是愉悦的心情却真实地传到景录的耳中。
“只要大哥你喜欢,我们都为你高兴。”景录真挚地说。
“小录子,我给你写了封信。你这两天应该能收到。”大哥的声音忽然变得紧张生涩,隐隐约约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担忧。
写信?大哥给自己写信?为什么?有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说的事?景录忽然明白了,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声音变得沙哑,“我知道了,我会留意。”
挂上电话,他的心怦怦直跳得厉害。不知道大哥会在信里写什么?兄弟俩的关系刚刚修补好,不会又出什么意外吧?
景录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就心神不定地坐在客厅等邮差上门。穿着蓝色短袖短裤制服的邮差刚刚离开,他就一个箭步冲向邮筒。一只白色的长信封静悄悄地躺在信箱中——大哥的信已然到了。
“小录子,”一开头还是依旧亲切的称呼,景录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手微微颤抖。
“你对大哥好,大哥知道。这些年,大哥冷淡你、疏远你,是大哥不对。都怪大哥心胸太狭窄……”
景录觉得自己怎么完全看不懂大哥信中的意思。难道当年不是自己惹得大哥不痛快?难道不是当年自己让大哥误会生气?这不能怪大哥。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很讨厌英绣,觉得我嫌弃她没文化。其实当年我一直很喜欢英绣……”
英绣芙蓉一般白里透红、生气勃勃的脸鲜活地浮现在景录眼前,他继续读下去,“我们当年是黑五类,有谁关心我们?有谁敢接近我们?世态炎凉,各人自扫门前雪,只有英绣不管不顾,一如既往关心我们,常常上门看望我们。”
“喜欢一个人,不能不为对方着想。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缘故被人排斥,遭人打击伤害。我不忍心她背负上我本来就已经灰暗、没有希望的人生,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人生从此被改变,向着坏的方向一路走下去。”
“正是因为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她,才更害怕她的温暖。本来遭到我多次的冷落后,英绣渐渐地不再上门。可是最后一次她出现,却被我无意中撞见你们俩紧紧拉着手,一副亲密的模样。”
当年的情景还栩栩如生的浮现在眼前,景录仿佛还能感觉到英绣双手的温度,想起自己如何不肯放开她的手,想起忽然间气氛全变了,英绣害羞涨红的脸;她靠得如此之近,她浓密细长的眼睫毛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她怦怦的心跳声,他全都记得,几乎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脑海里。
“我夺门而出,在雪地里狂跑,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喜欢英绣,自己当时又是多么地恨你。”
看到“恨”这个字眼,景录的双眼模糊了,他痛苦地攥着信纸,任由眼泪在历经风霜的脸上纵横。
景录一下子全明白了。过去几十年来困扰缠绕在他心头的阴影谜团终于解开了。大哥原来深爱英绣,自己原来也深爱英绣。
“我一个人在外面晃荡,想了很久。也许正是因为我刻意地拒绝冷淡了英绣,她才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你,如果我不再回家,英绣会渐渐地更加喜欢你吧,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你们二人?可是每次一想到那个场面,就觉得揪心的难受。”
“我仓促结婚的决定,伤害了很多人,多年来我一直感到非常歉疚。可是当时的我,年轻糊涂,只能想到这个唯一的解脱办法。可是到底行不通,最后不得不以分手告终。”
“离婚后,英绣找到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跟我结婚,她说她不能离开我。她一定看透我了,知道我先前对待她的冷淡态度都是假装出来的。我还能再装下去吗?我决定跟英绣结婚。”
“但是我心里的结还在那儿,时不时出来晃一下,让我堵得难受。英绣应该一直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个人,她怎么能喜欢上你?你当年只有15岁而已,还是个小孩子。但是转念一想,是我自己先推开英绣的,我不能怪她。我就这么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把自己折腾地精疲力尽。”
“我们结婚后,英绣她不敢跟你见面,我知道。她常常托别人给你送东西,我也知道。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好多次我都想要去找你,临到门口又改变主意。”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恍然大悟。我们兄弟的隔阂,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自己的不肯宽容待人的性格,让你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许多不应该承受的痛苦,大哥委屈你了。”
“英绣去世后,我也一直想要改善我们的关系,但是当大哥的脸面就是拉不下来。一拖又过了许多年。你对东舟好得没话说,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请你原谅我了。近些年,我也感觉自己老了许多,话不说出口,更待何时?”
“小录子,你原谅我吧。”
看到这里,酸甜苦辣咸五味陈杂,种种往事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景录坐在卧室里,感慨不已。英绣最后不是选择了大哥吗?这说明她爱的人,是大哥,不是自己。英绣恐怕一直还当自己是个年纪小、需要照顾的弟弟。也许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喜欢过自己,但是终究回归到亲情。
过了这许多年,大哥的心结终于自己亲手解开,不再让往事禁锢自己。大哥解脱了,自己呢?景录望着窗外的绚丽朝霞,思索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