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大清早就梳洗打扮整齐,她尽量放轻脚步和整理床铺的声音,怕吵醒住在另一间屋子的云妮。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她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咬咬嘴唇,对自己轻声说,“没关系,你可以做到。”
明月一个人坐在与客厅连接的开放式厨房的餐桌旁。清晨的风透过窗纱吹拂着水池上方的小小风铃,清脆的铃声中,她默默地吃着早餐。薄脆的香蕉片草莓干和冰凉香醇牛奶中渐渐变软的麦片混合成一种清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安抚她因不安而抽紧的胃。
身上还是那件穿惯的棉质白色套头衫,胸前印着闪亮银色的花体字样——LoveLastsForever。明月记不清多久以前买下这件衣服,只记得自己对它一见倾心,因为它是白色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那行字——爱,持续到永远。
每次穿上这件衣服,棉绒衬里总有一种柔和质感,就像一个最值得信赖的人给予的最温暖可靠的拥抱。明月对这种感觉一见钟情,但是她并不经常穿这件给她带来好感觉的套头衫。只在重要的时刻,她对自己说。
而今天,就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
明月背着背包,进入轻轨火车站,一阵疾风吹散她黑色长发,银灰色的镶着红边的双层火车正点到达。跨越站台的黄色地标,她轻快地踏上钢板台阶,走进车厢。火车启动,窗外风景急速向后退去。明月坐在顶层的单人座位上,从沉思的脸庞上,任谁也看不出她此刻真实的心情。轻轨火车匀速前进,朝旧金山的方向奔驰而去。
云妮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正在厨房里哼着歌子洗菜做饭的明月。她挠挠脑袋,自言自语,“这么愉快?”
自从她认识明月一年多来,从来没有见过性格偏于内向的明月如此轻松。以往的明月,不爱与人多说话,很少展露开心的笑容,总是淡淡的不温不火。偶尔与人视线相遇,不安地挪开视线的那个人一定是她。今天却完全不同,明月的转变令得公寓的气氛都大大不同了。
云妮感到非常奇怪。可是问明月,她只是温柔地笑笑说,春天来了,心情自然也变得好起来。云妮没有继续追问,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别人的秘密她不再感兴趣。不过云妮发觉的自己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夜幕降临,白天的热气退去,空气中飘浮着甘草的芬芳。风铃在头顶上轻轻拂动,发出悦耳动听、似有若无的断续曲调。厨房的水池旁,明月耐心地切着菜,不时吃掉几根新鲜的胡萝卜条。
云妮将洗净的彩色绘花大陶瓷盆递给明月,灯光下瓷盆散发出柔和明亮的釉色光泽。明月将红黄绿甜椒丁和冰山生菜叶子一股脑倒入盆中,再倒入微咸爽口的熏火鸡柳,最后加入一些烤成金褐色的杏仁碎末,浇上一小勺橙色清甜的千岛沙拉酱,两个人用大木勺合力搅拌着,一盆火鸡肉蔬菜就做好了。
“我还有去年的J.W.Morris的WhiteMerlot,今天晚上拿出来喝吧,配沙拉正好。”云妮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长颈宝石红色葡萄酒,“嘭”的一声熟练地用开瓶器拔出软木塞。明月高兴得直拍手。
正在此时,烤土司片的面包烤箱发出弹簧的声音,烤好的面包片金黄焦脆,香气四溢。
“好了!不能喝太多,这酒很贵吧?”明月对红酒一窍不通,看着杯子中漾动的酒光四射,她有些担心让云妮破费了。
云妮往她们俩人的杯子中再添了一些酒,“只要喝得痛快,管他多少钱呢!你尽兴喝!”
明月真的敞开喝了个痛快。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喝干最后一滴晶莹剔透的葡萄酒,云妮和明月收拾干净厨房,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这天晚上,明月睡得很沉,很安心,一直到天亮。
“你是第一次来吗?以前没有见过。”身着雪白护士制服的一位中年黑人妇女问她,声音柔和亲切且带着磁性,透着一种安抚人的特质。明月感觉立时好了一些。
她仰头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女护士,摇摇头,“以前来过,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
她有些局促不安,一种想逃跑的冲动在体内升腾,几乎想立刻转身走出去,再也不回头,但是她不能。这一回,自己不知道挣扎多久才走进这里,不能再逃跑了。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明月接过会客登记簿,认真地填下自己的名字。
“跟我来吧。”黑人中年女护士领着明月,穿过一重又一重乳白油漆的铁栅栏门,走过一道又一道乳白油漆墙壁的长长回廊。
护士笑着对她说,“你瞧,这里白天不上锁,大家可以自由地在外面的草坪上活动。今天天气相当不错,你们也可以一块出去走走,没有关系的。”
明月心怦怦跳得厉害,她一开始没有看出来屋子里有人。因为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千篇一律的雪白色。墙壁是白色的,平整光滑;床和桌子是白色的,一尘不染;壁橱的拉门也是白色,就连被单和被罩也是白色的。到处都是一片白色!
当然,这很正常。白色的环境有助于病人保持平静,明月很久以前就懂得这一点。这是所有精神病人家属都懂的常识。
白色床单蠕动了一下,明月才发觉有人躺在床上。她呆呆地伫立在房间门口,凝视着床单下渐渐显现的人形。
“妈妈。”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开口。
一张苍白平静的脸出现了,脸的主人没有出声,忽然温柔之极地笑了。
明月的泪水忽然涌出眼眶,无助地看着眼前这个刚从被单下钻出来的中年女人。她脸色苍白,脸上的笑容却非常温柔,但还是认不出自己!明月又一次绝望地记起这个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事实。
“妈妈,我来看你。”
看起来,妈妈今天的情绪还比较稳定。明月稍稍镇定一下心神,从背包里掏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红色黄色和绿色的三种颜色的苹果。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水果,明月还记得妈妈说过同时吃三种颜色的苹果会得到幸福。
“妈妈,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空气很好。”明月伸出手,期待地望着她。
中年女人迟疑片刻,忽然又展现她先前迷人的笑容,放心地跟着明月下楼走到草坪上漫步。明月松了一口气。
本是旧金山多风寒冷的季节,可今天的天气竟然出奇的好,阳光温柔地照耀着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草坪上不知名的野花绽放,还有一大球一大球毛茸茸的蒲公英在风中摇摆。
黑人女护士微笑着踱步走过来,问明月的妈妈,“今天乖不乖?吃药了吗?”
妈妈听话地点点头。
护士满意地看着明月,“她最近情况相当稳定,是好现象。如果你能经常来看她,可能情况会比以前好。”
她将手掌贴近自己的心房的位置,轻轻拍了一下,“有人爱,是不一样的。可能会有奇迹出现。”
明月目送护士远去,转过头来看看坐在长椅上喃喃自语的妈妈,她俯下身子,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一本漂亮的蓝色缎子面日记本,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锁,明月掏出一把小钥匙,启封她的所有秘密和过往。
附在妈妈身边,明月轻声缓缓地说,“妈妈,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你也在想我吗?我们不在一起生活,有5年了吧。你一定很想知道,这5年里我都在干什么。我天天记日记,等着有一天可以和你一起分享。”
她翻开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慢慢读起。下午明亮的阳光下,身旁坐着这个谁也认不出来,没有自己记忆的世界上最亲的亲人,明月认真读着自己的回忆,期盼着能制造出属于她们两个人自己的记忆。
奇迹会出现吗?她的黑色发丝在微风中飘拂,她全神贯注的表情,她用力咬着嘴唇的模样,身边的这个中年女人静静地恍惚地看着。世界在那一刹那安静下来,仿佛只有明月纤细柔和的声音,在空气中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