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有了一点嚷嚷声。
“现在，趁我还清醒，我宣布我的遗嘱。”
嚷嚷声被有效地压下去了。
“第一，君科集团的全部财产作三七开处理，拿出30%做慈善，成立一个巴兰兰慈善基金会，由我母亲任基金会主席。还有七，留下70%继续做公司。由我妹妹巴梅梅接替我的职务，任君科集团总裁，原来属于我的股权，一分为二，也是三七开，七归巴梅梅，三归我弟弟巴东东。第二，君科集团要在两三年内完成战略调整，强调主业特征，走上专业化的道路，专心致志做房地产。第三，君科集团要向全社会郑重承诺，不赚100%的利润，也不赚40%的利润，只赚25%的利润，换句话说，君科集团要理直气壮地恪守高于25%的利润不做的原则！毫无疑问，在中国市场，房地产业从一开始就是暴利行业。房地产业内有一个可怕的行规：低于45%的利润不做！事实上，大多数房地产公司，只要一拿到土地批文，马上就有100%的利润！大家想想，这是什么概念？今天，我这个一只脚已经迈进地狱门槛的房地产商人要警告所有健康活着的同行们，趁你们还没有毁灭，赶紧醒悟吧，大家应该联合起来向全国人民承诺，高于25%的利润不做。第四，君科集团要把‘高于25%的利润不做’这一条明确为自己的企业人格之一，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刚才用到了一个词：企业人格……是呀，一个企业也应该像一个人一样，有自己的人格，一个人没有人格，就麻烦，在一个国家，如果相当多的人没有人格，那就是灾难！如果相当多的企业只知道赚钱，赚钱，赚钱，而不讲企业人格，那又是什么结果呢？一句话，企业也要有人格，要用人格规范约束自己，什么样的钱可赚，什么样的钱不可赚，什么样的利润可赚，什么样的利润不可赚……更重要的是，一个企业应该如何处理它和员工的关系，以及和整个国家的关系，甚至是整个世界的关系……我的话，听上去可能大了些，因为，我们君科集团目前还只是一个小地方的小公司！大家想想，一个跨国公司，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和影响会有多大？所以，企业要有企业人格，一个有抱负的企业，更要有企业人格！所谓人格，不见得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人格，而是一些基本的人格担当……总之，趁我们的公司还幸运地活着，要尽快建立自己的企业人格，报答我们的国家，报答我们的世界。这件事情是我在未来几年最想做的！现在老天爷要招我回去，没办法，那就留待大家做吧！”
有两个人带头鼓掌，接着很多人都跟着鼓了掌。不少人一边鼓掌一边流泪。有几个人甚至哭得昏死了过去，引起了局部混乱。
“也许，你们会认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不，真的不是！去年我毅然退出北京番茄酱，就是逐步走向专业化、逐步完善企业人格的第一步。当然，有人会说我巴兰兰善于投机，退出北京番茄酱，顺便把牛也牵走了，全国股市的牛市行情突然就直转急下——不可否认，我这个人运气一向很好！但是，事实证明好运气也有用完的时候，我愿意把所有的好运气还回去，来和今天的坏运气交换……”
巴兰兰说不下去了。
人们看到这个铁血女人哭了。
巴梅梅跑过去扶住姐姐。
接下来是不可想象的场面——后来人们回忆，是巴兰兰的妈妈最先号啕大哭的。接着是造纸厂的整个方阵，他们的哭声兀自而来，如风行水上，既小心翼翼，又气势磅礴，有极强的号召力。全场的人不能不跟着哭起来。
这样的场面超出了巴兰兰的预料，她被深深地震撼了，也被深深迷惑了，她和大家一样，也在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对自己怀着千般柔情、万般不舍，她软软地倒在巴梅梅怀里，几乎哭死过去了，仿佛不用等到几个月之后再去死了。但是，最后的时刻，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无名的力量出现了，像一只小虫子，轻轻在她的心尖上咬了一口，令她疼了一下，又像是舒服了一下，她立即就豁然开朗，很轻松地便止住了哭，从巴梅梅怀里挣扎出来，扶住桌子坐端正，用自己的茶杯用力敲敲桌子。
她用不可思议的柔美声调说：“大家不要哭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感谢你们，感谢每一个人！但是，不要为我伤心，也不要为我惋惜。我相信巴梅梅做得比我更好，把事业交给她我很放心，也请大家支持她的工作，就像支持我一样。我刚才也哭了，是的，我也会软弱，也会惧怕，但是，请记住我的笑容！”
没有鼓掌，也没有哭泣。
“请为我鼓掌好吗！”
于是，最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她起身款款离去。
当日晚上，裴城电视台播出去了一条新闻：
市政协副主席、君科集团总裁巴兰兰
乐观面对癌症，当众宣布遗嘱。
这条新闻几乎是新闻联播和K省新闻之后裴城新闻的唯一内容，巴兰兰的所有谈话一字未剪，原原本本播出来，引起了巨大轰动。
奇怪的是，这条新闻经过必要的编辑后，由裴城电视台送至省台和央视，迟迟未见播出。有内部消息说巴兰兰关于房地产的言论，有可能在房地产界甚至更大的范围内引起不必要的动荡和混乱，损害投资环境，不宜播出。
裴城的事实证明，这条新闻的确有很强的杀伤力，尤其是巴兰兰关于房地产的说法，引起了同行们的极大不满和老百姓的激烈议论。更大的混乱则发生在巴兰兰身边，如她所料，她母亲不同意她的财产分割方案，认为应该刚好掉个过，巴东东百分之七十，巴梅梅百分之三十。道理很简单，巴兰兰既然没有结婚，并无子女，那就仍然是妈妈的女儿、弟弟的姐姐，继承财产的顺序应该如此：弟弟巴东东在前，妹妹巴梅梅在后。如果巴梅梅没有出嫁，也倒有情可原，问题是，巴梅梅现在是马林家的人。巴兰兰听说，巴东东甚至吆喝着要诉诸法律。妈妈更是声称，要死在巴兰兰前头。市委书记寇伟从D市请来了肝病专家，和裴城的专家组成一个十人医疗小组，加紧研究巴兰兰的医治方案。有几名基督徒找到巴兰兰，送给她一本《圣经》，告诉她，如果信靠耶稣，真心祈祷，肝癌就有可能不治自愈。同样，也有一些僧人、道士以及许多民间游医纷纷找上门来，坚称有办法治愈癌症。所有这些人都毫无例外碰了一鼻子灰，因为，巴兰兰和常见的富人和官员不同，从骨子里排斥宗教，任何宗教！她一向认为，世界上最不讲逻辑的东西就是宗教。有人说，中国人缺的就是宗教，就是信仰，她却不以为然，她觉得宗教不是救生圈，溺水者只要爬上去，就能得救。至于中国人到底缺什么，她也说不清，反正不是宗教，或者不单单是宗教。至于癌症，就更不是信了什么信了谁就可能治愈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正好说明了，宗教的胸怀比一个小家长大不了多少。混乱的事情还有很多，几乎可以写成另一部书了。
实在烦不胜烦，巴兰兰抓紧办完了大部分“善后事宜”，把手机交给巴梅梅，自己去印真那儿躲了两天，跟在身边的只有小蒋。
巴兰兰问：“有没有轮回？”
印真想都不想，说：“我不知道。”
巴兰兰问：“到底有没有？”
印真说：“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无，我真的不知道。”
巴兰兰又问：“有没有菩萨？”
印真说：“菩萨当然有。”
巴兰兰问：“菩萨在哪儿？”
印真指指巴兰兰，再指指小蒋，说：“你就是，他也是。”
巴兰兰问：“怎么讲？”
印真说：“人人都是菩萨，蛇也是菩萨，一切众生都是菩萨，没有高下贵贱圣凡之分，人我平等，众生平等，没有谁不是菩萨。”
巴兰兰问：“那么菩萨保佑就是一句空话？”
印真说：“不仅是空话，也是迷信！”
巴兰兰睁大眼睛：“你也讲‘迷信’这个词？”
印真说：“是呀，我经常对我的弟子讲，要正见，不要迷信。”
巴兰兰问：“那么佛是不是迷信？”
印真说：“佛当然不是，佛从来不是神，神和神之间要打架的，佛不会和任何人打架，因为佛是无相的，佛不是一个崇拜对象。”
巴兰兰问：“佛是什么？”
印真说：“佛是佛法，是觉悟，觉了悟了就是佛，人人有佛性，你找到了你的佛性唤醒了你的佛性，你就是佛，你的心就是佛心。”
巴兰兰问：“什么是佛心？”
印真说：“多情即佛心。”
巴兰兰问：“什么是多情即佛心？”
印真答：“佛是最多情的，在佛看来，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有情的，有三个字叫：觉有情，觉……有……情！觉是动词，是一个动作，是一个行动，是悟的开始，当你觉出这个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连骂你的人害你的人，都是有情的，都是可宽容的，你的眼界就宽了，你就是一个佛了——试一试？觉一觉？”
巴兰兰做出“觉一觉”的表情。
她身后，小蒋也试着在做。
印真被两人认真而笨拙的样子惹笑了。
巴兰兰说：“还真是不一样。”
印真再说：“把心里的怨恨、惧怕、不安变为爱，变为多情，变为宽容，变为理解，试试看，此刻你爱谁？你宽容谁？你理解谁？”
巴兰兰似乎拒绝这样做。
印真的口气微微变得凌厉了：“此刻你心里有什么你就是什么。此刻你打死也忘不了癌细胞，你就……不过是一个癌症患者！”
巴兰兰问：“是呀，一个癌症患者能怎么样？”
印真快速回答：“首先是，觉得癌细胞也是有情的！”
巴兰兰说：“我……恐怕做不到！”
印真说：“你可以，一定可以。”
巴兰兰只是摇头，意思是明摆着的：“我做不到！”
印真看着她，神情含着鼓励。
巴兰兰说：“不过，我想试试看！”
印真说：“你一定可以，因为你曾经做到过！这个世界在你眼里，是刚刚变得无情的。但是，我们对这个世界要有整体观，不能昨天它对你好，你就觉得它是有情的，今天它对你不好，你又觉得它是无情的，那太功利，太自私，那还不是真正的觉有情，如果你得了癌症，还觉得这个世界是有情的，这才是觉有情。”
巴兰兰欲言又止。
巴兰兰的眼眶明显湿了。
印真却不说话。
小蒋从裤兜里摸出软纸递给巴兰兰。
巴兰兰接过来，擦着眼泪说：“印真，谢谢你！”
印真微微一笑，说：“别客气。”
巴兰兰说：“你对我帮助很大，真的很感谢。”
印真说：“不不不，我也有迷的时候，我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六祖惠能有一次乘船去见五祖弘忍，两个人说了半天话之后惠能要回去，弘忍去送，弘忍抢先拿到了桨，惠能也抓住桨不松手，说：迷时师渡，觉时自渡。”
巴兰兰说：“回去的时候我自己开车。”
印真和小蒋都哈哈大笑。
在简陋的客房里勉强睡了两夜之后，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心烦意乱，癌细胞似乎大面积转移了，钻进了所有的器官，连眼珠子里也含上了癌细胞，看什么都是病歪歪的，树上的鸟都是病歪歪的，更别说什么“觉有情”。
于是告别印真，赶回裴城。
巴兰兰说：“我想去海南看看。”
小蒋说：“海南现在是最好的季节，天气凉快了。”
巴兰兰说：“咱们明天就去。”
小蒋说：“明天？好的。”
巴兰兰说：“你父母回去没有？”
小蒋说：“没回去，在裴城帮我带孩子呢。”
巴兰兰说：“想去你们五指山看看。”
小蒋说：“那就让我爸我妈先回去。”
巴兰兰说：“不用，我刚好想一个人单独待几天。”
小蒋说：“我妹就在邻村，让她来做饭。”
巴兰兰说：“我自己做嘛。”
过了片刻，小蒋说：“巴总，有个事还没办。”
巴兰兰问：“什么事？”
小蒋要说，却有些不好意思。
巴兰兰说：“快说呀。”
小蒋就说：“梅园的法人代表应该改过来了。”
巴兰兰问：“怎么改？”
小蒋说：“注册的时候写了我的名字。”
巴兰兰说：“那刚好，梅园的产权归你，以后由你独立经营。”
小蒋说：“那可不行，巴总。”
巴兰兰说：“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不离不弃，从海南跟我来裴城，要说有情，你是自始至终最有情的！梅园既然刚好是你的名字，就用不着换过来了，算我留给你的一点礼物，你和小蔡好好经营，一定会越做越好的。”
小蒋说：“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房子是你买的，媳妇是你娶的，这辈子已经没办法报答你了，我不能再要那么多，真的巴总。”
巴兰兰感到车子有些摇摆。
“别哭哎，开好车。”巴兰兰说。
车子却缓缓停在了路边，小蒋趴在方向盘上抽泣起来。
巴兰兰笑了，说：“你过来，我开。”
巴兰兰真的拉开车门，要下车。
小蒋说：“我以为，还有机会报答你，想不到……”
巴兰兰坐定了，表情严肃下来，说：“咱们都记住印真的话，觉有情，如果你认为我还不错，有助于你觉有情就好，报答什么！”
小蒋还在哭，脖子一梗一梗。
巴兰兰下去，说：“你去后面，我开！”
小蒋急忙擦净眼泪，握好方向盘。
巴兰兰说：“我答应过印真的，回去我开车。”
小蒋半懂不懂，只好听由她了。
车子渐行渐快，手和脚都有一种新鲜的体验，似乎是第一次开车，开着别人的车，路两旁，大树的空隙里随时都会闪出红花绿草，也是异常妖媚，在她心里竟引起了一再的惊诧！“觉有情！”她自然地想起了这三个字。
她承认，现在她眼里的世界真的有些新异。
她真的想试试将癌症也看做有情物。
这时，小蒋的手机响了。小蒋听了两句，将手机递给巴兰兰，说：“巴总，找你的。”巴兰兰知道是巴梅梅打来的，放慢了车速。
“姐姐，有两个人要见你。”
“谁都不见，朱镕基也不见。”
“是华山和候鸟，两个人现在都在裴城。”
“你就说，我去海南了。”
“真的？一个都不见？”
“不见，没兴趣见。我本打算明天去海南的，干脆现在就走。”
“我认为你还是应该抓紧看病。”
“不，把最后几个月的时间，留给我自己吧。”
“也许能看好的。”
“看好个屁，又不是感冒！”
“姐，无论如何，别跑那么远！”
“我去海南走走，过几天就回来，你把妈妈看好，别出事。”
巴兰兰挂断手机，还给小蒋。
小蒋问：“咱们马上就走吗？”
巴兰兰说：“马上就走！”
3
五年后重回海口，一座城市和一个人双双都持有对望的眼神。夕照下的云阵沉得很低，几乎拂着了椰子树和棕榈树的树梢。从海面上升起的蒸气令整个城市仍旧像一个大浴室，又热又湿，即使是深秋时节，仍然有盛夏的味道。然而这正是记忆中的海口，五年前的海口。由城外进入城内，转眼间天就黑了。夜幕下的城市就像夜色中的女人，半是人半是仙，一颦一笑都含着白天所没有的韵味。由于是新派的海滨城市，骨子里透着热情和放浪，每一个角落每一缕灯光，都显出虚怀迎客的姿态。同时，整个城市又像一块巨大的挑食的海绵，专门吸食快乐，快乐！除了快乐别的一概不要，无论如何都填不饱的样子，有多少快乐都容得下，快乐和快乐相互吸引，衍生出更多的快乐，也顺便衍生出很多次生产品。比如，找到了一样快乐，紧接着又厌倦了这种快乐，于是再寻找新的快乐，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又厌弃，丢掉每样新得到的快乐，终于发现快乐是无止境的，快乐的后面还有快乐，快乐失去之后，如同未曾拥有过快乐，于是就走向了反面，染上了不可根治的厌世症，另外，还有抑郁症、失眠症、妄想症、鸡奸癖等等……某家夜总会是巴兰兰过去相当熟悉的，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里面半明半晦，传出不连贯的钢琴声，音不准，拖泥带水，大概出自校音师之手，每一个音符都诉说着“徒劳”、“残缺”、“背信弃义”这样的意味。接下来还经过了两处百川公司开发的楼盘，现在看上去并不过时，却很沧桑，前后不过几年时间，似乎已经隔了几世，自己经过再三轮回，如今竟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女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