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回家就急急忙忙冲了澡,然后穿着粉红色的丝绸睡衣,点了支烟,悠然地躺在二楼的沙发上,等魏卓然来。可是,半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刻钟,还不见魏卓然的人影。巴兰兰等得有些心焦,站在窗边张望了几次,越等越心焦,几乎是孩子式的没耐心,一边还在讨厌着自己。她不相信自己爱上了魏卓然,可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希望他快点来?仅仅因为欲望?似乎是,又似乎也不是。如果是,她真想把那个黑洞堵死,把自己变成一个石女。如果不是,又是什么?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望,那是什么?这样琢磨来琢磨去,又过了一刻钟,魏卓然终于来了,他的奥迪A6响过来了。她笑自己,也像小蒋一样,学会听车了!门铃响了,保姆小蔡开了门。她低头,透过地板中央的钢化玻璃看见魏卓然正在换拖鞋,小蔡递给他固定的拖鞋。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喘气顺了,心里踏实了。魏卓然熟门熟路地上楼来了,她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看见魏卓然越来越有威严了,她想,权力真的可以让一个男人变得高大起来。魏卓然说:“正要出门,吴江来了,好不容易才甩开。”她嘟着嘴不理他。他坐在她旁边,隔着丝绸睡衣捏她,她忍着痒,还不理他,他把手伸进睡衣,她急忙压住,说:“去去去,属狗的!”他就做声学了狗叫,然后奶声奶气地说:“狗狗想吃香肉肉了!”说着便推起她身上羽毛般柔软的睡衣,俯身吮住她右边的乳房,她尖叫一声道:“属狗的你快把我吃了吧,连骨带肉都吃了!”他模仿着小狗的样子,头一点一点,接着又换成另一个。这个瞬间她突然相信自己就是荡妇,是潘金莲转世,用全然不要脸的天才般的狂野,把“荡妇”二字写满魏卓然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下床要去洗澡,才发现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牙印,急忙检查别处,又发现肚子那儿也有一处酷似花瓣的淤青。
“完了!”他脸色大变。
“对不起呀!”她说。
“我没法回家了!”他看着她,几乎有些绝望。
“怎么办?”她也慌了。
“只能撒谎了。”
“那就撒呗,你们男人哪个不撒谎?”
“怎么撒?你帮我想。”
“我也想不出来。”
“你说怪不怪,刚才怎么一点没疼呢?”
“真的没疼吗?”
“根本不知道你咬过。”
魏卓然摸着肚子上的淤青,还在想,这么深的淤青,为什么竟一点没疼呢?巴兰兰已经进了隔壁的卫生间,习惯地插上了门。
闲着没事的魏卓然正想给谁打电话,手机先响了,是政府秘书长王茂林打来的,听了几句,魏卓然说:“造纸厂的问题,不光是一个国有企业出路问题,就算造纸厂是一家赢利大户,也得立即搬走,污染问题必须用最快的时间解决,否则全市人民不答应,这是咱们赢得民心、树立形象的最好机会。说白了,解决造纸厂的问题,不是为了造纸厂,也不是为了巴兰兰,而是为了我,为了你!”王茂林又说了什么,魏卓然再一次打断他,说,“国有资产?造纸厂有狗屁国有资产,只有‘国有累赘’,没有国有资产!把三江口的污染问题解决了,再把几百个工人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又把不安定因素消除了,我们只赚不赔,国有资产的流失,是一个很难计算、很难量化的问题!你想想,怎么才算是没流失?维持现状?让私营资本家把所有的窟窿都堵上,把所有的欠款都还了,然后再把土地的价钱、设备的价钱统统算进去,当然好!可是,哪儿找这样的资本家?”
魏卓然听见卫生间的门悄悄拉开了,水声也微微变小了,于是提高嗓门说:“当然,我们要争取双赢的局面,既要推进国企改革,又要彻底根治污染,又不能给外界造成贱卖国有资产的印象,也不能给工人留下我们在甩包袱的错觉,尤其不能让寇伟书记认为,我们和君科集团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总之,让国资委派几个专业的资产评估师,从各个角度好好评估一下,拿出一个各方都接受的方案来!”
巴兰兰此时裸着身子出来了。
魏卓然说:“好了,见面细说吧。”
巴兰兰抽出两支烟,并排叼在嘴上,一同点着后,把一支给了魏卓然,然后坐在同样赤裸的魏卓然旁边,斜着身子,把半口烟喷在他两腿间,淡淡地说:“有时候双赢的局面是不可能出现的,希特勒和东条英机是没权利要求双赢的!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是,道理是明摆着的,谁让他们把好好一个企业搞成那样子的?现在,整个国家都在甩包袱!你们的问题不是把包袱甩给谁而是谁愿意接这个包袱!”
魏卓然说:“无论如何,别让我没面子。”
巴兰兰说:“刚才为了照顾你的面子,没给吴江打电话!收购造纸厂,也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让你烧好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魏卓然来不及掩饰,脸红了。
巴兰兰笑着说:“小气鬼,开不起玩笑!”
魏卓然不吱声,但是,他发觉他的雄性欲望被她的一句话激起来了!她用余光看见了,禁不住喊:“又硬了!”魏卓然自己也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躺下,不理它。巴兰兰拿走他手上的烟,连同自己的烟,双双搁在木质烟灰缸上,再回到床边。他说:“我是希特勒,我缴械,你干我。”她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一次魏卓然表现更优异,后半程还是他主动,要粗放有粗放,要精细有精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摆平一个荡妇的成就感,相当于打赢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每一个环节都堪称经典,实在令人回味无穷。巴兰兰又去卫生间了,还是插了门。他下床去找烟,看见烟灰缸上那两枚幽幽共眠的黄色过滤嘴,各衔着半截白白的烟灰,那种半是实体半是虚形的样子,刹那间令他心里一惊,就像突然看懂了一句禅语,有着当头棒喝的力量。他便不抽烟也不回床上,干脆静静地蹲在一旁,一直在看一直在品,慢慢又看不懂、品不清了,有魔术般的气息从烟灰上飘起来,迷住了他的眼,裹住了他的心。坚持再看再品,似乎又懂了,又明白了,不过这次的懂和明白却包括了谜和不解。
巴兰兰回来后,他还蹲在那儿。
巴兰兰问:“狗狗你在干什么呢?”
他说:“你来看,它俩!”
她也蹲在旁边,说:“像一段情,燃尽骨和肉,化成灰。”
他说:“哎呀,到底是诗人!”
她说:“什么都是一双,男和女,天和地,爱和恨,夜和昼,喜和悲,虚和实,明和暗,梦和醒,这个世界的秘密,就这么多了。”
他指着她乳房说:“它也是一双。”
她没笑,反过来指着他底下:“你的也是一双!”
他笑了,说:“我这个不是,是单的。”
她说:“加上我的不就双了?”
他暴笑如雷。
她站起来去穿衣服,神情苦涩。她想起了小伙子华山,她觉得,她是爱他的,他离开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爱他,舍不得他。
他也跟过去,开始穿衣服。
小蔡在底下喊:“兰兰姐,吃饭了。”
两个人便下楼吃饭,饭桌上,魏卓然说:“造纸厂的事情,你还是找一下寇伟,这样,讨论起来就好通过。”巴兰兰说:“我也这么想。”魏卓然说:“你约他,他会很高兴的。”巴兰兰问:“为什么?”魏卓然说:“官场没秘密,谁是什么背景,人人清楚。”巴兰兰问:“我去办公室找他?”魏卓然想了想,说:“对,就去办公室,其实他就住在办公室,里面有一间套间。”巴兰兰问:“为什么不给他一套房子?”魏卓然说:“房子有,他坚持不要。”巴兰兰说:“看来,这个人真是个清官。”魏卓然不说话,巴兰兰说:“你还是要谨慎,小心被他抓住把柄。”魏卓然说:“是呀,是得谨慎。”巴兰兰说:“造纸厂的事情,我不会为难你的,不良资产的部分,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完全剥离的,实际上是国有资产的全部退出,银行贷款,包括利息复息,都是想尽办法悬空和逃废的,我保证,我可以让你这个新任市长更体面一些,不良资产,剥离一半,保留一半。”魏卓然说:“那就太好了!我可以想办法补偿你,比如,白象湾那边,先给你一些农业用地,将来找机会变性,农业用地变成商业用地,价值可能会翻几十倍。另外,矿泉水的开发也可以交给你。”巴兰兰说:“好,一言为定,我明天就去找寇伟,我主动提出,不良资产剥离一半,保留一半。”魏卓然说:“你要讲点策略,把这个功劳记在寇伟头上。”巴兰兰说:“这样好。”
魏卓然吃饱肚子走了之后,巴兰兰才开始头痛了。她想,自己的英雄主义和哥们儿意气再一次将自己逼上梁山:“剥离一半,保留一半”,一句话就是一千多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呀!白象湾工程即将竣工,最后一笔工程款如果顺利到账,粗粗算一下,毛利三千万没问题,但是,其中的一少半已经花掉了,剩下的钱,只够维持日常开支,接下来又要像乞丐一样四处借钱了,不是一两千万,而是五六千万!
钱!钱!又是钱!
债务的一半,土地出让金,拆迁费,需补发的工资,医疗保险,各种福利,还有不可预计的费用,那又是一个烦死人的数目!
“让我去死吧!”她大声说。“兰兰姐,你别吓我。”正在收拾厨房的小蔡说。她走过去,倚在厨房门上,说:“小蔡,我真想和你换个过,你当巴兰兰,我当蔡珍。”小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当不了我,我也当不了你,都是命里定的。”她问:“你是不是特别信命?”小蔡正用清水冲碗,说:“是呀,打一个碗都是命。”她不说话,走过去,从小蔡手上要来那个碗,咣当一声脆响,那碗已经碎了一地,“这也是命吗?”她问。小蔡张大嘴,吃惊地看着满地的瓷片,说:“天啦,你把一百个碗打了!”她问:“为什么是一百个碗?”小蔡说:“我算过,你家的一个碗,等于我家的一百个碗!”她蹲下身要捡那些碎片,小蔡急忙拉住她,说:“我来我来。”她手上已经有了一块碎片,薄薄的瓷胎,幽亮的光泽,美丽而傲气,她拿着碎片回到楼上的卧室,再三端详它,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的技术越来越精湛,活儿做得越来越精细,这一切,都是为人类的奢侈服务的,同样的饭用不同的碗吃,真的就香了吗?同样的茶用不同的杯子喝,真的就成茶道了?同样的人,穿上名牌衣服,真的就高贵了?天啦,天啦,人类是多么矫情的一种动物!
她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
“我不去找寇伟不行吗?”
“我不收购造纸厂不行吗?”
“我不矫情不行吗?”
小睡一会儿之后,她给妹夫马林打了电话,请他回一趟老家,看看他的老同学华山是否回家了?至少看看华山的腿伤是否痊愈?
2
马林开着巴梅梅的宝马318,先回了自己家,再来到山那边的九屋村,当年上学的时候,从自己家到华山家要步行两三小时,眼下只用了一刻钟。华山哥哥家的院门是锁着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主动问他:“你是找华山吧?在村西头盖猪圈呢。”马林说:“麻烦你帮我带个路好吗?”老头坐在车上,把马林直接领到华山面前。华山腿上的夹板和绷带还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指挥十几个人盖猪圈,看上去规模不小。看见马林,华山并没有意外。“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当,当猪司令啊!”马林喊着说。华山拄着拐杖站起来,说:“你消息够灵通的。”两个老同学离开工地,走向附近的一个小山丘,那上面杂树丛生,树底下均匀地铺着一层松针。“你真的要养猪吗?”马林问。华山说:“养猪有什么不好的。”马林说:“我是说,一个大学老师养猪,实在大材小用了。”华山扔下拐杖,坐在柔软的山坡上,看着低处的工地说:“我计划先养一百头猪,目标是万头,接下来还打算开饲料厂,慢慢扩大到养鸡、养鸭、养牛、养鹌鹑,饲料可以养猪养鸡,猪粪鸡粪可以制造沼气,沼气可以用来煮饭烧水,又可以用来孵化,这样就能形成一个小小的产业链。”马林盯了一眼华山,觉得他的口气和表情,都不像原来那个老同学了,“这恐怕是你哥的理想吧?”马林问。华山说:“你说对了,这的确是我哥哥的理想,他曾经说,他要把九屋村建成一座小城市,有医院,有学校,有公园,有工厂,有饭店……他死了,我来替他完成吧。”马林抓起一把柔韧的松针,再任它一根一根从指间落下去,华山也捡起了几根,随即丢掉,马林说:“你知道吗,你住院的时候,巴兰兰已经安排人准备婚礼了,打算作为礼物送给你。”华山满面忧伤,说:“那么大的礼物,我受之有愧。”马林的表情有些微变化,问:“你没埋怨我们吧?”华山笑了,说:“我为什么埋怨你们?”马林说:“我和巴梅梅一直真心盼望你们好。”华山说:“是我自己不争气,辜负了大家的好意。”马林说:“其实,巴兰兰没多少钱,从海南回来只带了三百万,做完白象湾工程,大概会有两三千万,离亿万富姐还差得远。”华山说:“我相信,她成为亿万富姐,用不了几年时间!”马林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呢?”华山说:“老同学,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适合傍大款!”马林问:“如果你爱她,她也爱你呢?”华山想了想,说:“这个问题,很难拿到试验室里化验,然后得出一个科学的结论。”马林笑了,说:“我差点忘了,你小子是学化学的。”华山抡了马林一拳,两个老同学之间的隔膜感,这才突然减去了几分。马林又问:“你说句真心话,你对她还有没有意思?”华山警惕了一下,问:“是她让你来的吗?”马林坚定地撒了谎:“不是,真不是。”
回到裴城,马林对巴兰兰说:“华山的确回到九屋村了,已经当上九屋村的村长了,正带领乡亲们养猪养鸭养鸡,走致富路呢。”
巴兰兰问:“腿伤好了没有?”
马林说:“好了,就是有点瘸,很明显。”
巴兰兰说:“麻烦你了。”
马林说:“还有,华山准备娶他嫂子。”
巴兰兰说:“知道了。”
3
这是星期天,早晨开始下雨,是裴城习见的细雨,烟雾一样浮在城市的上空。9点,巴兰兰自己驾车前往市委,和寇伟见面。
登记罢,门房用内线打电话给寇伟,寇伟说:“请她进来。”巴兰兰进了主楼,乘电梯上楼,一出电梯就看见寇伟迎在那儿,她说:“哎哟,寇书记您太客气了。”寇伟说:“没有没有。”然后两个人并排走向有些昏暗的走廊深处,最里面南侧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有大量的灯光溢出来,两人推让一番后,寇伟侧身先进去了。“快请坐。”寇伟说。巴兰兰坐在三人沙发的边上,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本《制度经济学》的书,里面夹着几张纸条,便说:“寇书记,读这么专业的书呀。”寇伟说:“我是学历史的,不懂经济,赶紧补补课——巴总,喝什么茶?龙井?铁观音?”巴兰兰说:“龙井吧。”寇伟进套间洗杯子的时候,巴兰兰继续观察着寇伟的办公室,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草书立轴:
千尺丝纶直下垂,
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归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明月归。
落款注明“唐人德诚诗一首”,书家的名字是“墨人”,这两个名字,巴兰兰都不知道,于是问:“寇书记,德诚是谁,我好像没听过。”这一问已经令寇伟眼睛一亮,说:“德诚是唐代的一个民间禅僧,没多少知名度,据说是咱们K省人,墨人是我一个朋友。”巴兰兰喝了一口热热的龙井,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说:“寇书记,我有个建议,不知该不该说?”寇伟说:“您说,我洗耳恭听。”巴兰兰盯着草书立轴说:“您来裴城当书记,不住市委家属院,住办公室,这倒罢了,办公室里还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夜归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一定会引起误解的,大家会说,寇书记是下来镀镀金的,没打算在裴城久留,随时准备拍屁股走人——满船空载明月归!”寇伟微微有些脸红,说:“哎呀,巴总真是名不虚传的儒商呀,说实话,这幅字,这座楼上没几个人能认全。”巴兰兰说:“这不是欺负我们裴城没人吗?”寇伟先是一愣,继而大笑。
接下来谈到了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