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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春天,是中国房地产业的春天,几乎每天都有利好消息,继国家计委和财政部取消建筑行业的四十八项不合理收费后,4月28日,中国人民银行向全国各商业银行下发了罕见的“特急件”——《个人住房担保贷款管理试行办法》,从即日起开始执行。这个“特急件”可以用两句话说清:允许按揭贷款,贷款额度最高可达房价的70%,贷款期限最长可到二十年。从这一天开始,中国人的茶余饭后,渐渐有了一些新词汇:按揭,首付,供房,还贷,契税;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中国人突然接受了一个概念,“超前消费”!这个概念对中国人来说,几乎是当头棒喝!可以提前住进好房子里,然后再用十五年、二十年的时间慢慢还贷,而不是等攒够钱了再买房子,住进去的时候,已经是棺材瓤子了。中国人接受新事物有时候很慢很慢,有时候却极快极快,有些东西几辈人也接受不了,有些东西谁出来一忽悠,一秒钟就接受了,比如,“超前消费”的观念,据说美国人、西方人都是这样的,先消费先享受,再慢慢付款。听上去也确实有道理,傻瓜都觉得好,比较起来,中国人艰苦奋斗、节约闹革命、苦尽甘来的传统,确实是迂腐的、老旧的、农业文明的!事实上,骨子里的中国人却是最会享乐最会奢侈最会摆阔的,改革开放后的前二十年,首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创造了多少消费奇观?几百万的婚礼,黄金宴,招摇过市的豪华车队,用人民币点烟,二奶,三陪……一个新的概念,一个及时的政策,一种特有的消费心理和消费需求,几样东西加起来,共同酿造了中国房地产业的美丽春天。
4月29日,君科公司重新登记成功,正式更名为裴城君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巴兰兰为法定代表,董事长,总裁,占60%的股份;陈百川把白象湾工程还没有完成结算的分红充作股份,成为新的股东之一,占25%的股份,任副董事长,副总裁;巴梅梅由办公室主任升为副总裁,股份仍然是5%,排名在陈百川之下;华山也被写进副总裁的名单,并没有单独的股份;巴东东接替巴梅梅,成为集团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股份为5%;陈百川的太太陈海燕成为巴东东的助手,办公室副主任,股份5%;叶阿姨——叶迎春这个陌生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公司高管名单中,成为集团公司的法律顾问,但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叶迎春是当今省委书记的夫人。
5月6日的裴城市第五届人代会一次会议上,魏卓然当选为裴城市市长;在接下来的政协换届会上,巴兰兰当选为政协常委。
真是一个喜气盈门的春天啊!
巴兰兰写了一首诗,献给这个春天:
我不知道
冬天是否来过
我却清楚地看见
春天已经来了
厚厚的窗幔后面
刚刚流过的那一缕清风
枝头的嫩叶里
正在长大的经脉
炊烟摇摆
打乱了傍晚的光线
谁家的钢琴声
谁家的米酒的香味
……
这就是1998年的春天
绚烂之极
又平易近人
这就是我的春天
我的第二十七个春天
第二十七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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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兰兰已经很久没做爱了,没有和任何人,包括陈百川和华山,她自嘲地想,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成就啊!陈百川纠缠过她,她坚决不给,她说:“我已经答应过嫂子了,我必须说到做到。”陈百川却不信,不信她在这个问题上的决心,问她:“来例假了吧?”她一听很不高兴,就允许他伸手摸,他一摸,汹汹的,全是水,便大笑不止。“笑个鬼!”她脸红了,却仍然不给他。他说:“那我只好成人之美了,别骂我不是男人哟!”她说:“死一边去!”他走了,她想:多危险啊,言行如一可真不太容易啊。而华山,一方面,他腿上打着石膏,另一方面——这“另一方面”说起来有趣,因为和华山已经有点法定的味道,属婚内做爱,是所谓的吃公粮,于是,就有点想要不想要的味道,说想,又不想,即便已经做起来了,有时还要把对方幻想成另一个男人。婚姻的全部危机其实就在这儿,一点不复杂。这个时代又是一个极为方便的时代,一个短信就见面了,再远,坐飞机一两小时后就已经在同一张床上了,时间和空间,原本是伟大爱情必不可少的两大基础,如今都不存在了,于是,爱情、婚姻、两性关系,甚至说严重一点,整个人性,都随之发生了变化。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令整个文学界至今不明缘由的一句话:“1910年的12月,或在此前后,人性发生了变化。”西方的文学史家据此将这一年视为现代主义文学时代的元年。中国人的人性是哪一年发生变化的呢?应该是“1980年的12月”吧,那一年,深圳特区创立,没过多久,邓小平发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重要讲话。最迟应该是“1993年12月”,那一年的“12月5日”,巴兰兰在海南的海口认识了陈百川!
她来到高干病房,关上门窗,拉上窗帘。华山问:“干什么?”她说:“做爱。”华山问:“我这个样怎么做?”她说:“不管!”
在高干病房和一个打石膏的病人做爱,毕竟和家里大不相同,有奇妙的味道,巴兰兰和华山甚至觉得这是最难忘的几次之一。
“你出院的那天,我要送你一样礼物。”巴兰兰说,华山眨巴着眼睛猜,会是什么?可能是一辆车。她赶紧说,“不要猜车哟。”
她没有坚持让他猜,也不告诉他,她准备送给他的礼物是婚礼。妈妈上过吊之后,她的确想过暂时不结婚了,继续同居,反正结婚不过是形式而已。而华山的车祸,尤其是车祸之后人们的热议,却又激活了她的英雄主义气概,她想,我不仅要和他结婚,还要举行盛大的婚礼。如果华山的腿真的瘸了,那好,我就大大方方和一个瘸子站在大家面前,举行隆重婚礼!她已经给新的办公室主任巴东东暗暗交待过了,让他负责筹备她和华山的婚礼,原则是热烈、隆重、别致,向媒体开放!
病房外面,脚步声响来响去,华山推她一把,说:“快穿衣服。”巴兰兰耍赖不穿,华山只好压住她,要强行给她穿内裤。“我要洗澡。”巴兰兰光着身子跑进卫生间。华山匆匆穿好病员服,拉开窗帘,便有人敲门了。
是吴江副院长和夫人。
刚出事后,吴江就和另外几个院领导一同来过,想不到今天又来了,还带着夫人,这让华山这个做下属的很受不住。不过,这些日子,来看望过他的大人物实在不少,政府要员、银行行长、商界名流,应有尽有,其实大家都是冲巴兰兰而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巴兰兰是省委书记家的座上客,这已经不是秘密了,裴城政界商界的人都知道,而且,巴兰兰和新任市长魏卓然的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这样一来,巴兰兰就成了一个神话,这间高干病房,也成了“巴兰兰神话”的一个策源地。
“哎哟,吴院长,实在不敢当。”华山说。
“巴常委呢?”吴江笑着问。
“我冲个澡,就出来了。”巴兰兰喊。
“我老婆想认识你,我把她带过来了!”吴江也喊。
“雷主编,快请坐!”华山说。
吴夫人是学报的副主编,平时和吴江一样,也是温文尔雅,还略显矜持,二人经常出双入对,看上去像一对不多见的好夫妻。
“华山,把衣服给我。”她喊。
“好的。”华山急忙找拐杖。
“咱们出去一会儿吧。”吴夫人说。
于是吴江和夫人就躲出去了。
华山笨拙地拴好门,再拉好窗帘。
“出来吧。”华山喊。
巴兰兰先把门拉开一点缝,探出头张望了一下,才光溜溜跑出来,并对华山喊:“你去看着门。”华山只好跳过去,门神一样站在门边,看着她先套文胸,再穿内裤,向两边的腋窝里稍稍喷些香水,再穿牛仔裤和上衣。
“吴江不是来过了吗?”她悄悄问华山。
“雷主编是慕名而来。”华山答。
巴兰兰不好多问,点头让华山打开门。
华山打开门,却不见吴江夫妇,又过了几分钟,两个人回来了。雷主编看见巴兰兰,油然生敬,说:“名不虚传哎,好漂亮!”巴兰兰一下子放心了,拉住雷主编的手,说:“嫂子也很漂亮,皮肤好细!”雷主编羞涩地说:“老骨头了。”两个人拉在一起的手久久不松开,拉着手同时坐在沙发上,一见如故的样子。
吴江用目光示意华山,出去一下。两个人来到门外的一个拐角,“我可能要去教育局当局长,你来给我当办公室主任吧!”吴江说,看到华山面露窘态,吴江问,“看不上吗?”华山暂时还不想暴露辞职回乡下的打算,只好敷衍说:“我还是留在学校吧。”吴江立即反问:“我走了,谁管你?”华山笑着说:“不要紧的。”吴江觉得眼前的华山像一个陌生人,一个车祸竟把一个人变得灰拓拓的,就拍拍他肩膀,说:“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我是真的想带你过去。”华山说:“那好,我考虑一下。”
回到病房,吴江把相同的意思又对巴兰兰讲了,巴兰兰说:“我也不想让他去,他不是当官的料,还是跟我学做生意吧。”
3
由巴兰兰独立撰写的《裴城市城市总体规划纲要》,打着魏卓然的名字,拿到市委常委会上进行讨论,其中的三大要点:“经营城市”的提法、“以房地产业为支柱产业”的理念、把三江汇合区打造成“裴城会客厅”的设想,都被认为是视野开阔令人振奋的好思路。会上,多数常委把魏卓然的这个“纲要”和朱镕基在九届全国人大会议上的答记者问,以及前不久央行下发的“特急件”《个人住房担保贷款管理试行办法》相提并论。从省委政研室下来的市委书记寇伟,也毫不吝啬地把赞美送给了魏卓然和他的“纲要”。不过,寇伟书记在总结的时候,也显示出了他身为书记的应有立场和书生气甚浓的“政研室背景”,他说:“正如大家所说,这个‘纲要’的内容是新颖的,大胆的,也是符合时代要求的,总体上我投赞成票。但是,说实话,我也有一些担心,比如,‘经营城市’这个提法,商业色彩很浓,我们的政府毕竟不是公司、不是企业,人民政府,顾名思义,是为全市人民服务的,是为各行各业服务的,我的担心就在这儿……我担心,‘经营城市’这个理念,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干扰政府行为的路径选择,还有,还有政府行为的道德倾向性!至少,这个提法,有可能给外界造成官商不分的印象!所以,我想请卓然同志和在座诸位再仔细斟酌一下,这个表述是不是有些欠妥?另外,‘裴城会客厅’的实际内容我很喜欢,我同意马上组织人力物力,广泛招商引资,积极稳妥地予以落实……请原谅,我可能有些咬文嚼字,我仍然觉得,这个提法也有些问题,文学色彩太浓了,大家想一想,一个外地人听了‘裴城会客厅’这样的介绍,会想到什么?会想到这是一个总面积二十八平方公里的会客厅吗?”与会者惊讶之际,魏卓然立即作了解释:“‘经营城市’的提法,只针对城建一个方面,当然不包括政府工作的全部内容;‘裴城会客厅’的提法,主要的价值在于,它很好地整合了我们的总体思路,形象地概括了这一区域的主体风格,那就是:这一区域首先是一个休闲、娱乐、观光、宜居的场所,其次才是商贸和会展,是潜藏在休闲娱乐外表下的商业内涵。”魏卓然的解释铿锵有力,不容质疑,这也符合他在新一届领导班子中的重要地位。寇伟是刚刚从省直空降来的,没什么人脉,魏卓然已经做过一任副市长,如今直接升任为政府一把手,人脉优势全在他这边,背后又有省委书记的关系,说话的分量自然超过寇伟。
会后的魏卓然,有些快意也有些不安,立即召开了另一个小型的“工作会议”,与会者是“三结义”中的另两个成员:巴兰兰和吴江。魏卓然把常委会上的情况如实对两人讲了,并这样评价寇伟:“咬文嚼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政研室待过。”巴兰兰心里倒是对寇伟暗生敬意,身为商人,她肯定更喜欢魏卓然,但是,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一介草民,感受端的又会大为不同,她想,寇伟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还需要观察,但他的几句话,“政府行为的路径选择”,“政府行为的道德倾向性”,的确不是一般官僚能说出口的。尤其是,寇伟所质疑的几个地方,正好是她行文时,有过同样疑虑的地方。“看来,寇伟这个人,值得重视,是你魏大市长未来的主要对手。”她说。魏卓然不服,说:“他初来乍到,能怎么样?”吴江也在一旁帮腔:“书生治国,难成气候。”巴兰兰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你是大教授,你还不算书生吗?!我觉得中国的问题就在这儿,书生做不了官,做了官就不再是书生,如果原来是书生,都要想方设法脱掉书生这张皮。我在海南认识一个地委副书记,曾经是一个诗人,出过诗集,还是作家协会会员,当了副书记之后,再也不和原来的诗人圈子混了,别人说他曾经是作协会员,他马上就脸红了,并且想方设法要把自己的书生印象洗干净,好像书生就是没用的代名词。事实上也是这样,县长市长这样的实权,肯定落不到书生手里。也有很多人认为,书生是经不了商的,书生经商,必败无疑!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什么一直写诗了吧?我的诗差不多够出一本诗集了!我就是要反着来,让大家看看,一个诗人是如何经商的,或者说,一个商人是如何写诗的。”
“奶奶饶了我吧。”吴江说。
巴兰兰说兴奋了,点上了烟。
魏卓然也点上烟,说:“没办法,这是官场生态决定的,在官场混,没一点痞子气没一点匪气,甚至没一点流氓气,绝对不行。”
吴江的谈兴也上来了:“其实,所谓痞子气,说好听一点应该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吧。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哪个人达到这样的境界,也就差不多是一个痞子了,于是就有了文痞、官痞、兵痞、地痞,总之都脱不了一个痞字。也许全世界都一样,伊拉克战争其实是两个痞子克林顿和萨达姆之间的战争,亚洲金融风暴的始作俑者索罗斯,应该是一个金融痞子!中国的官场,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向来是魏忠贤——听清楚,是魏忠贤,不是魏卓然!还有李鸿章、刘墉这样的人吃得开。苏东坡、王安石、欧阳修这些书生,没一个成事的。你们知道‘宰相’这两个字如何解释吗?宰,是切肉分肉的人,相,是司仪,用现在的话说,是招待,宰和相合起来,便是宰相。战国四君子门下有‘食客’三千,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平时的任务就是吃喝玩乐、夜夜笙歌,关键的时候,人人都能派上用场。老子还是孔子有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说这句话里的人治色彩和痞子气味多明显啊。宋太祖赵匡胤的那个典故叫‘杯酒释兵权’,‘释’人家的兵权,不是靠正规渠道,而是靠‘杯酒’,这难道不是史上最大的‘暗箱操作’吗?而且,我们的汉语,用最少的字数,表达了对这种行为的最高敬意——杯酒!释!兵权……”
魏卓然大笑不止。
巴兰兰也笑了,说:“还是教授厉害。”
吴江又说:“如今的教授,也就是嘴上的功夫了。再听我说,我最近有一个发现,你们听对不对?中国的知识分子,目前只做两件事,一是大量制作黄段子,二是疯狂传播黄段子。好好写点诗的,只有我们的兰兰小姐了。”
巴兰兰笑着去揪吴江的嘴。
吴江把嘴故意翘起来,让她揪。
魏卓然眼神难看,说:“哎,说点正经的,吴江同志,教育局的事,你还得找找寇伟,党管人事,人事问题要过书记这一关。”
吴江说:“你不要推卸责任。”
魏卓然说:“真的,你还得找一下他。”
吴江说:“我又不认识。”
魏卓然说:“你看,书生气又犯了吧?”
巴兰兰在笑。
吴江说:“亲爱的巴总,你就不能帮帮我?”
巴兰兰说:“我也不认识呀。”
吴江说:“给叶阿姨打个电话嘛。”
巴兰兰说:“刚求过人家,又不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