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在她的小破屋里享受生命。在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陷入爱河。饿了就煎鸡蛋,听邓丽君多情的嗓音,抽烟,辩论,像人工培育的蘑菇那样在布满霉腐气息的黑暗房间里生长。哦,你不可能知道我们抽的是什么烟,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怎样享受肌体的赋予,种种让你心惊肉跳的姿势和声音,从站卧、跪坐、正负颠倒、用手用嘴而发出呻吟,是那样带有奇特韵味和令人心碎的压抑。薄窗是不隔音的,外面什么动静都去他妈的。那是个多雨的夏天,屋子总漏雨。我们在房内遍布各种锅碗瓢勺迎接漏水。然同后就在嘀嘀嗒嗒无规则的乐曲伴奏下做爱。在散发着沉睡气味的床下除了尘絮就是书本。我们总争看一本书。有一天那本书不见了,她认为我故意将它藏起不给她看,为此大吵大闹。我发誓说我不是那种小人。后来就翻箱倒柜,终于在床与墙脚的缝隙里将它掏出来,潮湿和尘封的网絮令我们哈哈大笑。这是个鸽子笼,进屋就只有上床。但床也不作脸,有一天,我们激烈的动作使它在呻吟中折断了由碎木条钉拼的一块床板。她总想弄明白中国人怎么会走到今天。这可是个大块文章。我们为此通宵辩论。但总是搅个一团糟。东方权威的学者们总是企图让人们相信东方人是那样与众不同。只要认真地读这些文献,就会感到那是老一套。而且并非是大块的文章,作学问的框架都很不人流。于是嘲笑和鄙薄又成了我们的共同语言。
过往的一切那样令人感慨地蜂涌而至,对我实在不是常有的事。在这个风韵犹存的昔日情人面前,我显得很动感情。她显然也锐利地感受到我的心境。我已经打发我的女秘书陪那几个南方客户去贵宾室“搓麻”,在这个游艇上将漂游一天,多好的景致也有看腻的时候。而让他们赢我们公司点钱(我吩咐女秘书只许输不许赢,此项投资自有公司负担),会对从他们身上挣更多的钱打下良好的基础。在林艾蔚看来,这举动本身就表明我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你曾经说过给我写信,可我从没接到你一个字,”她带着打趣的笑脸开始责备,“甚至连一句埋怨、骂我的话都没有。”
我则告诉她,这是经过痛苦才选择的唯一明智的道路。“恋人藕断丝连是外力压迫下的产物,我们呢,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厌恶。如果被厌恶者纠缠不休,只能让厌恶加剧。反之,则能让对方因回忆起曾有过的美好时光,多少恢复好感。这样,我克制着没写只言片语。”
她笑了,说我依然故我地大大地狡猾。我也笑着问询她的近况。
“我吗……”她苦笑着摇了摇脑袋,眼角的鱼尾纹轻微地将涂抹过面霜的皮肉折叠起来,“过得并不好……先后讨了两房先生,都是从我的追随者中筛选的,两次婚姻两次发昏呀……满腹的失望和希望造就她成为勇于行动的人,她说她多年来在不同的阶段经历了不同的事情:田径(中学时是个不坏的中长跑运动员)、上山下乡(1968年至1978年)、养兔和养蜂、拖拉机手(翻车了),两根肋骨断了……大学毕业了,对分配的工作极不满意,被一个能说会道的商人欣赏,相信了那小子说言:“钱为立身之本”,并随他到特区投身商海里捞票子,钱还真捞了不少,却被那商人耍了手腕,携款潜逃了!她同被当成替罪羊,赔了全部家当还差点儿吃了官司——幸亏她那能言善辩的口才救了她。结婚离婚。年轻时狂热地喜欢救世学,如今则对算命感兴趣,“两次离婚和曾断过两根肋骨,难道只是偶合吗?”……她讲述的一切令我脑海中浮现一个种类齐全的图书馆。在我清醒的思索里,我知道,她经历的故事和我、我们所有人经历的都有共同点,那就是都含有某种温柔、宽厚的讥讽意味,仿佛很遥远却又在意料之中。只是命运对她这个漂亮而又干练的女性过于冷酷了一点。但这又怪谁呢?难道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吗?人有什么必要非把自己的道路设计得十分沉重呢?我黯然了。对任何一个人来说,结婚离婚都是大伤元气或大补元气的、刻骨铭心的经历。两次!她总该从这里看出的什么道道吧?她怎么就不明白,每次未来的婚姻都在毁灭她现在的生活呢?”你的性格太不稳定,又太超稳定了……我继续卖弄我的高深。这是我隐藏了17年的话。只不过在她鼎盛时期不便说而已。
“我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是‘四十而不惑’的年纪了。也许责任在我“她勉强地苦笑着,”“我太要强,太像那种非胜即亡的将军,可生活……”面对我疑问的目光,她一再地讲解着自然的法则,什么在田野里生长的果实,没法儿在宫廷里生长啊,等等,“即使生长了,那也就叫别的什么东西了。”她说,当童年结束时,你就陷人无谓的烦恼,陷人了对未来的思念,但所有的领导总是巴望让已经学会思索的成年人重新返回易于管教成好孩子的童年,你必须学会如何到达另一重天地。人们会进人那个世界吗?沾满油渍的抹布总会反复使用。有一天,人们也许会看到世界的真正形象……有一件事得承认,我那两个男人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不一样,有一个在一口气喝掉整瓶二锅头后,称自己是笨蛋……我们都不说话了。是的,她是她说的那种人。记得有一次,我约她去大学校园书店去购书,这哪儿是购书呀!减直像她在检阅自己的部卒!走马灯似的,几乎全书店的人都和她点头,握手,交谈,谈论的都是学贯东西的大题目,我被晒在一边。幸好有书作伴,我便一本一本地翻看书籍去了。待我再抬头时,已晌午,她竟踪影全无!我心说,这样浮躁,这样喜欢出风头,多浅薄的虚荣!早晚要吃亏!这种女人,怎么能要?
那时我们双双坠人所谓的“热恋”当中,(到我这把年纪,回忆起所谓的热恋,总会感到幼稚可笑),毕竟,我们当时已经走南闯北地见过大世面,如果私下二里谈论所交过的朋友(上了床的),也得掰着手指算一算,却还“热恋”,故此,我知道在热恋的背后,我们都有着精明的“小九九”。那天我吃罢午饭就径直到她的小破窝去了(只要走散了,就回她的窝等候相聚,是我们不成文的规矩),眯瞪了个午觉,她来了,说被人家拉去吃请去了!还喝了酒!刚吃完就回来会我了!
“盛情难却呀!只好顾不得你就走了!”
我心里不高兴,嘴上却说:“有这么多崇拜者是好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少一个仇人少一堵墙。我算再次领教你的四通八达了!”
也许是她喝多了酒,听了这话,她兴奋得脸上泛出了红光。她在床沿那儿俯身,蜻蜓点水似的在我脸上啄了一下“你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宽厚地善解人意。”
这并没使我受宠若惊。我搂着她的纤纤细腰,拍着她路手的脊梁骨:
“你是好样的…”
“怎么,你真要娶我?”她乘着酒兴问。
这可真吓了我一跳。她要不说这个我们还真能再往来一段时间。娶她?人倒是蛮优秀的,大面上也拿得出手,可哪个男人受得了她那种冲锋陷阵的样子?那种强烈的风头主义?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个性?家庭生活和战场是两码事儿。她事事强调征服,家庭将肯定不只养伤还是战场。但我怎能当面拒绝?我于是说:“结婚可以,但有个观点我们要说清楚,”
她一听辩论就来精神,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你说,”
“过去和未来有个贯穿的链条,那就是憙今天。……很奇怪,“我说,”不管怎么说,否定现实是愚蠢的,尽管我们并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现实,但我知道那是上与下的轴心。在了解上下两点上所发生的事情方面,这个轴心怎么能不派上用场呢?”我把语言从胸膛的衣柜里拿出来,在她面前抖来抖去。字句被我耍弄着,从她耳朵里钻进她的身体,在她血管里像音符般跳来跳去……“你害怕了,我知道,你只想在现实中混得好,最好官运亨通,你就会有房子、汽车、令人羡慕的待遇……你舍不得这些……”
我知道我在她面前什么也说不清。只好什么也不说。但她什么都清楚。她的嘴角露出鄙视的笑“你害怕了。”“我什么也不怕。我什么也怕。”“你不用玩弄词句,我终于看透你了。这用得着这句俗话相爱是欺骗的开始,分手才是真正的了解。咱们拜拜吧。”她开始站着收拾凌乱的桌面。这是她的逐客令。我呆呆地看着她收拾。我知道这是很好的结局。但我装作伤感的样子低声慑懦着,希望她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但她没听见似的,照例专心致志地收拾桌子。我只好假腥腥地说,我会给她写信,会再来拜访她。她客客气气地却头也不抬地说:“我恭候。”这样,我苦笑着出了她那间盛满我们秘密交往的小屋。过后,我压根儿就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很顺利的,我们就度过了蜜月到离异的巨变。
从这点你能看出她是个高尚的姑娘。她不像有些女人,只要和你哪怕很短地过从甚密了一番,就非要把你榨得没了最后一滴油水。她不拖泥带水,这是她最大的优点。男人最喜欢和这样的女人交往。
如今,十七载弹指一挥间。她已是青春不再。而我却正值一个男子最精力充沛,最经验丰富,最成熟、最挥洒自如的时期,我满面红光,声若洪钟,浓眉下的双目炯炯有神,特别是那身咖啡色的皮尔。卡丹西服更令我风度翩翩。无论什么人见到我,都会觉得我是个在浴血的生存竞争中出类拔萃的胜利者。游船在破浪向前,风儿强劲地掀动我的衣衫和头发,她眯缝着眼睛审视地盯着我:
“你过得挺春风得意。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呀?”
我不无得意地向她宣告说自己是某某电脑公司的总经理。她无法掩饰她的吃惊,很大声音地问:“是那家四海闻名的电脑公司吗?”
我踌躇满志地点点头。她嫉妒得眼睛都涩了。然后她连连摇着头:“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你竟会发迹!”
“记得吗?我们分手时我说过,今天是过去和未来的中轴线……你只有把握它,不可彻底地否定它,你不但要会开顺风船,还要会利用所有的逆风、歪风,化腐朽为神奇,来催你上道,不能只是喊着和天也斗和地也斗和人也斗,其实人连自己都斗不过,还能斗过谁?”……“只有尊重对方,才能受到对方尊重,懂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鄙视与钦佩并存的光亮,其中倒不乏她十几年前那种桀骜不驯的余光的再现,但马上又收敛了“也许你是对的,但让我在今天认识它,似乎已为时过晚。如果你愿意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帮个忙,让我有个饭碗,有个不错的收人,我想我是会踏实干的……”
她的目光中流露着小心翼翼的期许。正是这一点,让我产生了恻隐之心。十多年前,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我答应在我的公司给她安排个职务干一干。“但你一定要有个崭新的姿态,我还受董事会的约束。”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我低声强调道。
她当然明白我此话的弦外之音。
一个星期后,她来上班了,果然一副谦虚谨慎,兢兢业业的样子。是那种知道职业来之不易的、受过刻薄的待遇之苦于是也懂得珍惜机会的人才有的姿态。不久,由于她出众的工作表现和有分寸地表现出的领导才能,我将她提升为销售部的经理。我没看错,当她把过去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调动起来的时候,自然的,她取得了相当不俗的业绩。
年底,我把一个“优秀员工”的奖状和一沓奖金递到她手里。她的脸色已经红润起来,声音也越发圆润,笑声是爽朗的。只是,她至今也没能找个男人,成个家。我知道自己还得再帮她一把,劝她抛弃那种欲当“单身贵族”的愚蠢念头,然后我就替她找个不错的主儿——相信吧,男人更明了什么样的男人是好丈夫……